"小说下载尽在书本网 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寡人有疾 作者:随宇而安 p.s:本文HE,结局1V1,正常向,非耽美,就当成武则天时代去理解吧……   一   据说,寡人是个淫君。   顾名思义,就是荒淫无道的君主。   这话寡人活了十八年也不是第一次听到了,但又一次听到,仍是惆怅得很。   小路子义愤填膺,作势欲起。“陛下,那些人太猖狂了!天子脚下竟敢如此非议君上,让小的去将他们拿下!”   我无奈地摆摆手,扯出一丝看似不甚在意其实还是有点内伤的大度微笑。   “罢了,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让他们说去吧,寡人无愧于心就是了。”说罢垂下头,别过脸,看向窗外的街道,摸了摸自己的手背,自我安慰道,“昔日邹忌劝齐桓公纳谏,曰能帮谤讥于市朝,而闻寡人之耳者,受下赏。以此说来,外间那些谤讥寡人的,也该受赏。这样吧,小路子你去跟茶馆老板说,今日的茶钱都由我们付了。”   小路子怜悯地看了我一眼,道了声喏,出了门去。   门一打开,那些声音瞬间放大了数倍风涌进来。   “所以说啊,龙生龙凤生凤,明德陛下是个明君不错,不过将满朝文武凡有点姿色的青年才俊都纳入自己后宫也是不假,你们说当今圣上还能是个吃素的?”一男子高声笑说。   人活着,难免为声名所累。   我活着,却是为母亲的声名所累。   她身为陈国第十八任女皇,有五个夫婿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不过她不知低调,给五个夫婿都封了官摆朝堂上去,旁人不知内情,却只道她是将朝堂上有姿色的才俊都揽上龙床了,纷纷谴责她有辱斯文。   其实那也是她的事,又与我何干?偏偏还有一群人附和。   “就是就是。五年前,咱圣上才十三岁是吧,琼林宴上就将探花郎逼得跳太清池以求清白。□未遂后还将人调离京城贬谪边疆,你们说这真是伴君如伴虎啊……”   □未遂……   寡人在心里叹了口气,低头扯着衣袖,刹那间有些无语凝噎。   想当年,寡人豆蔻年华,天真少女,那探花郎二八少年,芝兰玉树,寡人心未动手未动不过眼皮一抬,那俊俏少年便举身赴清池了——寡人连他长相如何都未曾看清,离他也有十步之遥,大庭广众之下,这□之说也未免太怪力乱神了。   “如今朝中才俊,当属裴相苏卿,你们说,陛下会朝哪个下手?”   然后便是龌龊的笑声……   所幸小路子拦得及时,没让我听到后面不堪入耳的猜测。   难得微服出访一趟,想听听民间疾苦,谁知听到的却尽是这般荒唐鬼话,想来我大陈的百姓在寡人治下都幸福得很……   小路子回来后将门带上,弯腰问道:“陛下,这地方三教九流,我们还是快点走吧。”   我忧郁地点点头,起了身来,跟在小路子后面从偏门出茶馆,回到南门大街上。   正是午后光景,太阳半倚在崇德宫上方,影子拖出短短一截,因是春末时分,天气回暖,街上行人也多了起来,穿着五颜六色的春衫,一看那花俏的款式便知是出自我母亲之手。   我大陈繁华属帝都,帝都繁华又属南门大街。南门大街直达宫门,大臣们上朝都要经过此处,五里长街,人行人道,车行车道,井然有序。街道两旁开满了店铺,是帝都出了名的销金窟。南门大街中段左拐,过了通天桥却是另一番景象。   安静。   一种沉稳低调的奢华,不动声色的高贵。   通天桥这边的白衣巷虽然只有短短三里,却住满了当朝权贵,四品以下官员皆没有资格住在此处。   也是,五品官员谁受得了左边住着当朝丞相对面住着铁面国师。   到了国师府门口,小路子上前拍了拍门,立刻便有人应门了。   “谁啊?”那人开了门,狐疑地打量了我们两人,目光从我面上扫了一眼,顿时呆住了。“陛、陛下……”   我微笑点头,“听说国师卧病在床,寡人特来探视。”   不愧是国师府的下人,看到是寡人亲临也没吓得方寸尽失,稍稍定了心神便弓着身子把我们领了进去。   “老国师是得了什么病?”我问那小厮道。   “回陛下,国师大人感染了风寒,太医嘱咐要多休息两日。”那人恭恭敬敬答道。   “我这是微服私访,你们无需拘谨。国师既然身子不适,就不用出来迎接了,带我去看看他就是。”   国师也近七十高龄了,四朝元老,德高望重,将一生都献给了大陈江山,母亲退位前便对我说过,待国师要如祖父一般尊重,祖父病重,我这当孙女的自然要来问候一番。   早已有人先去通知了国师,我到的时候国师已和衣起身,方要拜倒,便被我双手托住。   “国师带病在身,不必多礼!看座,看座!”   后面小厮机灵地铺上软垫扶国师坐下。   我细细看了国师几眼,心中慨叹岁月催人老,记忆中,他还吹胡子瞪眼睛罚我抄着四书五经,谁知一转眼我长大了,他也衰老到这般地步了。或许也有还在病中的原因,但看他面色苍黄,手也微抖的模样,只怕也是到了离休的时候了。   就因为他一心为国,从未为自己考量过,这话我才始终说不出口,怕说出口了,反而激怒他。   “陛下日理万机,来探望老臣,老臣不胜惶恐……”国师激动地说了一句,喘了两口气,又问,“陛下,奏章都批完了吗?”   呃……   我有些不自在地笑笑。“国师染病,应安心休养,朝中诸事先放一放,不急不急……”   “不急?”方才还有些浑浊的老眼这时陡然瞪了起来。“陛下怎可如此说!北方春旱未过,南方又有大水,这些事如何能不急?京杭漕运修缮费用亏空八十万两白银,赈灾粮草未能及时到位,责任未究,公款也没追回,这也不急?陛下,老臣年事已高,不能时刻辅佐陛下左右,但明德陛下将您托付给老臣,老臣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如果为了探视老臣而耽误国家大事,那老臣百死难辞其咎!老臣,老臣……”说着左右张望一下,认定了门柱,起身就要撞柱子!   “快拦住!”我吓得跳了起来,下人急忙围了上来把他拉回座位上,我哀叹了口气,站定了身子走到他跟前,低头认错。“国师说得是,是寡人疏忽了。事有轻重缓急,大事急事寡人自然不敢贻误。春旱已发了粮草赈灾,又让工部派了人去兴修水利。南方洪涝也已派了官吏去堪灾救灾。漕运亏空一案,廷尉府正在审理,粮草暂时改由陆路运输,漕政改革之事,交由内阁草拟章程。”   听我将事情一一解释一番,国师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满意地点点头,微笑道:“陛下勤政爱民,乃百姓之福,大陈之福。”   “哪里哪里,这也是为君本分。”我也客套地谦虚一下。   国师上下打量我两眼——本来作为一个臣子,如此打量君上实属不敬,但他看我那眼神就像看着外孙女,我心头一暖,也不会多计较什么。   “这一转眼,陛下也已……十八了吧?”国师欣慰地看着我,“如今的陛下,终于可以独当一面,老臣也能安心去见大陈列祖列宗了。只是在老臣去见列祖列宗之前,还有一个未完心愿,希望陛下成全。”   我心里□得慌,忙道:“国师的心愿,寡人自当满足,只是别说不吉利的话。”   国师叹了口气,缓缓道:“陛下已是双九年华,后宫却仍然空虚。儒家有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如今天下已平,陛下却尚未成家,六宫无主,则阴阳失衡,乾坤不正,怕会危及社稷。陛下为万民表率,切不能有一丝一毫的行差踏错。”   我早该想到,会是这一件事……   讷讷住了口,收回手负到身后,我踱步到门口,背对着众人。   “国师所言极是,寡人也明白其中道理。只是……良缘难觅……”   我姓刘,名相思,从我十三岁那年登基为陈国第十九任女皇开始,就注定了是“寡人”。   当皇帝,不是“孤家”,就是“寡人”。   我大陈有过一段内外交困的日子,但自从我的母亲登基后,对外平乱,对内革新,到了我接手之时,已是一派升平景象。北方凉国退避三千里,年年纳贡,南方闽越俯首称臣,归入版图,朝中百官忠心耿耿,贤能辈出,才俊不少。   只是有一点不尽如人心,凡是贤臣、能臣,皆怕与圣上有不清不楚的暧昧关系,被史官大笔一挥,打上佞臣的名号,能力再强,最后也免不了落个以色侍君的不良记录。   想崇光元年那届科举的一甲进士,因出了探花郎那出闹剧,自此以后,但凡想在政事上有所作为的莫不蓄起长须明志,到后来因有长须的人多了,没长须的便成了异类,仿佛是有心要攀龙附凤一般,难免的受了长须党的歧视,为表清白,结果满朝文武都蓄起了长须……   只除了百姓口中的“裴相苏卿”。   “陛下此言差矣。”国师反驳我说,“陛下有传承皇室血脉之责,岂能顾念儿女私情?老臣没几年好活的了,无论如何,一定要为陛下将此事办妥,方不负明德陛下所托!”   有句话在我心头翻来覆去了许久,我嘴唇动了几下,终于还是没勇气说出口,只有叹了口气,一挥袖道:“罢了。此事他日再议。”   身为女皇,也有万千痛苦难以对人说。   男人娶妻,可以娶贤、娶美,寡人择婿,却不能只看外表。一个徒有其表的男人,纵然有倾城之色,时间久了也会看腻。但是有才能有才华的男子,多半有些清高,又有谁愿意入宫门,活在女人名下,埋没一生?   我母亲能有世间难觅的五个男人相伴一生,那是她的福气,我却不是她。   我郁郁寡欢地从国师处离开,走到中庭便远远看到回廊那边闪过一抹墨兰,不由站定了,看着那抹墨兰穿过回廊,走到我跟前停下。   “陛下金安,微臣有失远迎。”来人微笑着见了个礼,虽是请罪,却是不卑不亢。   我亦微笑以对。“看苏御史行色匆匆,似乎是有要事在身?”   “回陛下,漕银亏空一案又有新进展,微臣正要前往廷尉府。”   我点头道:“今日旬休,也难为苏御史仍为公事操劳。寡人正好出得宫门,便与你一同去廷尉府看看。”   他微有些诧异地看了我一眼,随即恢复常态,点头道:“是,陛下请。”   我与他一同朝外走去,随意道:“既在宫外,你也不必拘谨。我不以寡人自称,你也不必一口一个陛下。”   他虽也答了一声是,也没有再称呼我“陛下”,却同样也没有说出我想听的那两个字。   相思。   我希望他唤我的名字。   累世公卿之家,书香门第之后,国师的得意传人苏焕卿。   十三岁那年的琼林宴上,隔着无数青年才俊,我却只看到了太清池那畔的一抹淡绿剪影,方知何为真正的芝兰玉树。   苏昀,字焕卿。   满朝文武都蓄起了长须,他却不甚在意,笑曰:“心中无鬼,何必白日贴符?苏家家训,不结朋党,即便是‘长须党’。诸位雅兴,恕苏某不能相陪了。”说毕摇头浅笑离开,留下一群脸色不善的长须党人。   年少扬名,十八岁高中状元。有人说他君子端方,温润如玉,有人说他孤高自傲,目下无尘,可在我看来,那都不是我心目中的苏焕卿。我心目中的苏焕卿,是我十岁那年,陪我在太学府外罚站的那个少年。   国师说,陛下该成家,该立凤君。   我只想问一句,可否立焕卿?   焕卿,相思……   若能听他唤我一声相思,那该多好。   为难   廷尉府离国师府不远,但因赶时间,便派了两顶软轿出来,不过片刻穿过长街便到了廷尉府,一下轿,看到停在我们前方的马车,我心里咯登一声,暗叫不妙。   苏昀亦是眉头一皱,回头向我看来,用眼神请示我。   我既怕里面那个人,又喜欢外面这个人,既不想见里面那个人,又舍不得离开外面这个人……   罢了罢了,我硬着头皮笑道:“今日真是巧了,打了商量似的都来了廷尉府。”说着先提步进去,苏昀跟在我右后方道:“是因为这里有值得来的好处。”   于他而言,好处是漕银亏空案的证据。   于我而言,好处是他也在这里。   于裴铮而言,好处又是什么?   目光在接触到堂上那人似笑非笑的凤眸时,膝弯如有所觉似的麻了一下,让我几乎向前扑倒。   凤眸的主人今日一身紫黑直裰,紫色尊贵,黑色庄重,满朝俊才说少不少,但也只有他一人能完美诠释这两种颜色背后的含义,让人知道何为——当朝一品!   见我和苏昀进来,那人手中一柄玉骨扇就半合起来,颇有节奏感地轻敲着左手掌心,那一下下倒像是敲在我心头,让我心跳猛地沉重起来——这人我是知道一点的,算计人的时候未必敲扇子,但敲扇子的时候定然在算计着人。   我强壮镇定装出一个“帝王式”高高在上的淡定微笑,“裴相也在这里?真是巧啊。”   “是巧啊。”那边不冷不热,不卑不亢回了三个字,俊美得有丝邪气的笑容让我不寒而栗。这人明明是白衣出身,却比苏昀还多了三分浑然天成的贵气——果然是穷奢极欲的奸臣、贪官!   裴铮见我和苏昀同来并没有表现出惊讶,事实上,我记忆里似乎从来没有见过他对任何事情表现出惊讶之情,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陛下。”裴铮坐在内堂上首,此时缓缓踱到我跟前,行了个礼。“陛下今日怎么得了空来廷尉府视察?”   我干笑一声道:“听说漕银亏空一案有了新进展,证人已然落网,寡人便跟来看看。”   “跟?”裴铮眉梢一挑,目光从我面上滑过,扫了苏昀一眼,客套笑道,“原来是去了苏御史府上。”   苏昀微笑回视裴铮,“裴相日理万机,竟然连廷尉府的内政也要过问,实在让下官惭愧。”   岂止是廷尉府内政,便是寡人的私事,他也要干预的。我悲愤心想。   我朝到如今算是太平治世,但难免还是有一些不和谐音,用民间百姓的话来说,就是君是淫君,臣是权臣。   寡人这个淫君委实是被冤枉的,他这个权臣却是实至名归。寡人十三岁登基之时,他在九卿里还只是初初崭露头角,当时的丞相仍是我父君,内阁是由母亲钦点的四位顾命大臣组成。到十五岁及笄,父君隐退,他便以丞相高足的身份上位,发起了“崇光新政”,曰革除旧弊,反腐反贪。彼时我仍年少天真,只当他还和小时候一样处处为我着想,便给他放了特权,谁知这权力就和出了阁的闺女,一放便收不回来了。一年内,四顾命大臣尽皆归隐,两年间,朝堂大清洗,元老几乎都下了台,全换上了他的门生。如今的内阁,虽说有五人,却只有两个声音,一个是国师,另一个就是他。   可以说,崇光新政之后,偌大朝堂,再无一人能与裴铮对抗了,包括寡人。   每想到此处,寡人便惆怅得很呐……   此刻,裴铮要到廷尉府提人,苏昀兼任廷尉一职,漕银亏空一案本也是由他全权负责,自然寸步不让。我很是欣慰地在一旁看着,心道我看中的人,果然不畏强权,刚正不阿,比寡人这个淫君有担当得多了。   “此案由廷尉府负责,犯人理当留下,裴相要强行带走罪犯,眼里可还有陛下,可还有王法?”苏昀双目如炬,直直盯着裴铮。   被点到名的我心上抖了一把,果不其然,裴铮向我看来,似笑非笑道:“那陛下如何说?”   我被看到心里发毛,苏昀也同时转眼看我,若然平时他能这般凝视我,我定然心神荡漾、遍体酥麻,他要我做什么我都不会拒绝。只是此时此刻,另一人也同样望着我……   我左右为难,搓了搓手,沉思片刻道:“其实吧……这犯人的供词只有一个,在丞相府提审和在廷尉府提审又有什么差别呢?”   “陛下!”苏昀眉心一皱,眼中闪过失望,看得我心上一揪。我真真怕极了他的眼神,午夜梦回都告诉自己,便是为了他的欣慰,我也要当个明君。   阻碍我当明君的奸臣——裴铮唇角一勾,眼底的笑意又浮上三分。   我咽了咽口水,继续道:“既然在哪里都没有差别,那还是由寡人带回宫审问吧……”   苏昀一怔,随即嘴角笑纹缓缓荡开,看得我的心也荡漾了一把,忍不住嘴角勾了起来。   “陛下所言极是。”   裴铮不置可否地瞥了我一眼,双手拢回袖中,唇畔笑意不减,只是含义有些许不同。他走到我跟前,在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我登时有些呼吸困难,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忽地手腕一紧,却是被另一人拉着护到身后。   “裴相,君臣有别。”苏昀将我护在身后,挡在我与裴铮之间,我愣愣看着他的后背,又低下头来,看着他握住我的那只手——被握住的地方,仿佛被火点着了,那温度直烫到了心头。   寡人这趟出宫,值了……   没有听清他二人说了什么,待听到裴铮冷哼一声,我才反应回来,扬起头越过苏昀的肩膀看到他的眼睛——似乎不怎么愉快。   “时候不早了,陛下也该回宫了吧。”裴铮淡淡道,“既然陛下要亲自审问犯人,那微臣自当从旨。犯人自有苏御史押往崇德宫,至于陛下……还是由臣亲自护送安全。”   呸!就他被行刺的次数来看,被他护送走鬼门关的几率还大些。   但他既已退让了一步,我若再得寸进尺,激怒了他,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见好就收,寡人还是懂的。   这时苏昀已松开了手,我有些失落地暗自叹了口气,又有些回味地摸了摸被他碰触过的地方,这才自苏昀背后走出,对裴铮道:“既是如此,便有劳裴相了。”又转头对苏昀道,“那罪犯便由苏御史押运了。”   苏昀躬身道:“微臣遵命。恭送陛下。”   裴铮在一旁看着我,笑得有些意味深长。“陛下,请吧。”   我勉强点头微笑,跟着他上了马车。   ——————————————————————————————————   裴铮的马车极好认,谈不上极尽奢华,但却是我坐过最舒适的马车,不同其他马车那样颠簸得我晕眩酸痛,恶心想吐,这马车行进平缓,里间又尽是软垫,还熏了宁神香,让人舒适得昏昏欲睡。   我背靠在软垫上,几乎整个人陷了进去,眯了眯眼睛,开始有些犯困。   可是对面坐着那人却让我如坐针毡,难以安眠。   “陛下今日微服私访,是为了看国师,还是为了看苏御史?”裴铮倚在一边,挑着眉看我。   我打了个激灵,坐正了身子,扯扯衣袖淡定道:“国师为国操劳,卧病在床,寡人理当前去探望。”   虽然明知他绝不会相信,但我仍是要这般回答。   当年琼林宴上,谁都以为我是在看那探花郎,只有裴铮发现了我的秘密,在琼林宴因探花郎落水而乱成一团时,走到我身边,似笑非笑附到我耳边说:“苏焕卿确实一表人才,陛下可是犯病了?”   当时吓得我手一抖,酒洒了一身,他却施施然远去。   国师苏秦,四朝元老,累世公卿,往上数还有开国功臣。别人家死了人都埋在土里立个碑,他们家的却要挂在墙上供人膜拜,便是所谓的一门忠烈。到如今只剩下苏昀一人身系苏家的使命,苏家家训里赫然两条,不结朋党,不媚君上,苏秦指望着苏昀当个贤臣、能臣、忠臣、名臣,我又哪里敢流露出一丝不轨,让他落为佞臣……   满朝文武,近身宫人,无一人猜得到寡人心意,却让裴铮一眼看穿天机。   寡人怕他,是真怕,只因他的师傅强过我的师傅。   我的师傅是国师,他的师傅却是我的父君。我有五个爹,行一的是前任丞相,行二的是我的亲生父亲,也是武林盟主。他是我生父收养,又由父君培养成才的。父君乃明德朝中第一文臣,却还说裴铮文武双全,青出于蓝,能得父君如此夸赞的人,我怎能不怕。   本来,我也该认父君为师,但母亲和几个爹爹后来都觉得父慈女恶,须让我交由别人管教,这才让我拜了国师为太傅。对此我倒也没有怨言,若非如此,我又如何能遇得到焕卿……   只不过,一个是我的师傅-国师的孙子,一个是我的父君-丞相的徒弟,茶馆里那些人说什么“裴相苏卿”,哪一个,都不是寡人下得去手的。   裴铮说:“陛下早已过了适婚年纪,苏御史今年也二十有三了,听朝中同僚说,说亲者几乎踏破了苏家门槛。”裴铮顿了顿,斜睨我,轻笑道,“陛下难道就不担心?”   我正襟危坐道:“个人事小,寡人一心为国,无心婚事。苏御史光风霁月,国事为先,寡人甚是钦佩。”   裴铮又道:“可惜啊,苏御史至今仍未点头,听说是早已心有所属……”   我被他那意味深长的尾音震得心口一荡。   心有所属,是谁?   我偷眼看他。   他却作势撩起车帘,看向车外。“已快到宫门了。”   我捏了捏自己的手心,装作随意问道:“不知苏御史心属哪家闺秀?寡人若知晓,自当为之赐婚。”   裴铮眼角瞥过我,嘴角噙着抹意味不明的微笑。“陛下真想知道?”   我轻轻点点头,心想反正他都知道我的心思,承认一下也无妨。   他放下帘子,俯身向我靠来,我附耳过去,便在这时,马车忽地刹住,我重心不稳向前扑去,感觉到一丝凉意擦过我的脸颊,心下颤抖了一把,整个人滚进他怀里。   听到头上传来一声低笑。“陛下这是在投怀送抱吗?”   我慌慌张张从他怀里挣了出来,扶了扶发冠,干咳两声,感觉脸上有些发烫。   “裴、裴相说笑了。”   “陛下,大人,到宫门了。”外间通报了一声。   “我、我走了!”我急急忙忙跑下车去,带着小路子左脚赶着右脚往宫门里走去,待走到宫门口,才想到还没来得及听那个答案,于是回过头去,看到马车还在原地等着,裴铮倚在车门边上,双手环胸向我这边看来,我眼力并不算太好,但隐约察觉到了他嘴角那抹戏谑的笑。   我心里一慌,又是一恼。心想罢了,另外找谁问不是一样,明知道他最爱戏弄于我,结果还是着了他的道!   想及此,更加迅速地逃离此地。   回到御书房已是日落时分,小黄门通报,说廷尉府那边把人送来了。   “可是苏御史亲自带人来的?”我问了一句。   “回陛下,苏御史将人带到便离开了,只留下了罪犯的资料。”说着让人呈上来。   我有些失落地哦了一声,摆摆手让人退下,又吩咐道:“先把人收押好了,寡人明日再审。”   今日身心俱疲了。   我摊开卷宗,看了一下资料。这资料是苏昀亲笔书写的,字体一如其人清隽,让我看了也精神。   漕银亏空八十万两,追究下去涉案官员达三十个以上,从九品到当朝一品均难逃干系。主犯据说是贺敬,贺敬原是大司农,掌管国家财政和均输漕运,后来外放当了两州刺史。案发之后便不知所踪了,而现在自投罗网的证人兼罪犯,却是他的小儿子——贺兰。   “小路子啊……”我心烦地捏捏眉心,小路子弯着腰上前来陪笑道,“陛下,您累了吗?”   是累了。   裴铮和苏昀都在找贺敬,现在找不到贺敬至少找到贺兰了,可是事情会不会变得更麻烦?   不管了,这等麻烦事还是交给国家栋梁去做吧,母亲说过,一个皇帝能力的标准不是看她有多聪明,而是看她能让多少聪明人尽心为她做事。显然她在这一点上做得比我好,不过她可是用了感情和婚姻作为交换诶……   说实话,其实我不在意□焕卿的。   可是想想都觉得羞涩啊……   断袖   咳咳,我打断自己那些龌龊的念头。   “准备一下,寡人要就寝了。”我收了卷宗,伸了个懒腰,明日还要早朝呢,到时候肯定所有人都关注这个问题了。   小路子应了声喏便下去了,走到一半又停下脚步,回头道:“陛下,莲姑姑进宫了。”   我一怔,随即跳了起来,怒道:“怎么不早说,莲姑在哪?”   小路子慌忙跪下:“莲姑姑刚才进宫,先去了内府库,说马上就来。”   “去去去!”我一挥袖子,往外跑去,没跑到门口就看到我莲姑了。   “莲姑!”我迎了上去挽住她的手臂,亲昵地蹭着她。“莲姑你来了怎么也不让人通报一下。”   莲姑笑着摸摸我的脑袋,“你有事要忙,我便没让人搅扰了你。”   我陪着她在一边坐下,问道:“你怎么得了空进宫了?我母亲那边没事吧?”   “没事,就是嘴馋了,你二爹让我进宫来取些凉国进贡的瓜果,你五爹也要些雪莲灵芝,我便去了一趟内府库,也帮他们来看看他们家豆豆过得好不好。”   豆豆是我的小名。大名相思,小字红豆,乃称豆豆。   我母亲不但是个懒鬼,还是个馋鬼。女人嘛,做得好不如嫁得好,她有五个好夫婿,什么事都有别人帮她想到办到,她这个明德皇帝当得已是清闲了,却还不满足,非要翘了位去当太上皇,还把我五个爹一起拐跑了,跑到云雾山建了别院,一年里也难得回来一两次。   莲姑原是我二爹身边的得力干将,后来天下安定,她便被派来照顾我,她待我如己出,我亦唤她一声姑姑。   这个姑姑,比母亲靠谱得多。   “莲姑,你留下来陪陪我吧。我一人在宫里,很是孤单。”我抱着她撒娇。   莲姑微笑道:“既如此,便纳几个男宠吧。”   我猛地呛了一下,不敢置信地抬头看她。“莲姑,你、你怎生说得出这般话?可是我母亲让你这么说的?”   莲姑轻轻捏了下我的脸蛋笑道:“你几个爹都这么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都已经十八岁了,正是女子最好的年华,一个人守着崇德宫,未免太寂寥了。你母亲为你的亲事没少叹气,说是既然朝中没有你看得上眼的,那便在民间找也可以。她正闲来无事,便开始为你选秀男了。”   我轻轻叹了口气,别过脸看向那桌上的烛火,幽幽道:“其实母亲为我担心是次,闲来无事,才是真吧……”   莲姑轻咳两声,浅笑道,“你几个父亲也说了,该找几个男人伺候着你,早日开枝散叶。”   其实,原本立男帝的时候,后宫里为防嫔妃出墙,这才将宫人们集体阉割。到了女帝之时,便无所谓男女了,只是我五个爹爹也是醋性大的,后宫之中便仍是没有正常男子,到我之时,也是一般,除了女人,便是不完整的男人。   我扯了扯嘴角,假笑道:“让父亲大人们操心了……莲姑,所以你这次来,是当说客的?”   “是来看你的。”莲姑笑了笑,“毕竟就你一个乖女儿。”   听了这话,我太阳穴上突突跳了两下。“可是阿绪又捣蛋了?”   只有我那小弟阿绪捣蛋,他们才会想起我这个女儿是多么温柔体贴、老实可爱。   莲姑无奈道:“阿绪把你三爹的烟火搬出来玩,炸了火器库,又把你五爹的百草园烧了,你三爹、五爹气得要杀人,你四爹拦着,好歹关了禁闭,他又偷溜出来,拿了你二爹几千两银票,跑到民间去……最后是在倚红楼被抓到的。”   倚红楼……   阿绪,我的宝贝弟弟,今年不过十岁,却已有这般大气派,若让他当了皇帝,那夏桀商纣哪里还称得上昏君暴君?跟他一比,我这个淫君还算是好的——而且还是被冤枉的!   “你母亲说了,刘家就指望你了。”莲姑沉重地拍拍我的肩膀,“你身为长姐,要多担待些。”   “我省得。”我叹了口气,让人把莲姑的房间收拾好,她住上两天也就回去。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啊……   送走了莲姑,我惆怅地托腮沉思,又招了招手让小路子过来。   “小路子,寡人问你件事。”我斟酌了一下,开口道,“你可知苏御史心仪哪家姑娘?”   小路子惊诧道:“苏御史有心仪的姑娘吗?”   “没有吗?”我一怔,“可寡人听说他拒绝了别人的说亲,这是为何?”   小路子在宫里东奔西走,耳目也比较灵通,什么小道消息都有。他回道:“苏御史拒了说亲是不假,听说连姑苏翁主都被他婉拒了。”   姑苏翁主,素有贤名、才名和美名,年方十六,多少男人梦寐以求的女子,苏昀他……   “连姑苏翁主都看不上眼,难道不是心有所属?”我疑惑道。   “可苏御史从未与任何女子有过接触,一心扑在朝政上,连烟花之地也未曾踏足,哪里有女子让他心仪?”小路子也是托腮沉思。“难道他心仪的女子,在朝里?”   我心口一撞,心跳加速。“那你说……可能是谁?”   朝中女官是有好几个,不过年纪大多是上了三十的。   “这小路子就猜不到了。”小路子摇摇头,“不过一个好男人大龄不婚,也未必是为了另一个女人!”   我愣道:“不然还能是为什么?”   小路子露齿一笑:“可能是为了另一个男人。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自己不行。”   我猛噎了一下,连连干咳。   “算了算了,不说了。”我连连摆手上床,心虚补充道,“寡人本来还想,若他真有心仪女子,便帮他指婚,再想还是算了。”   小路子笑道:“陛下,您对臣子们可真上心。不过苏御史是还没成亲不错,裴相不也是至今一人?”说着一顿,喃喃自语道,“可不是,裴相可还比苏御史长上一些,今年二十有六了。”   对啊……   裴铮,他又是为什么至今未娶?   他位高权重,帝都人说“裴相苏卿”时,还将他放在了前头。以他的相貌人才,想必更多女子挤破头想入他的府,为什么他那里也没传出好消息?而且也不像其他人府中设了诸多姬妾解闷,难道 ……   他是为了另一个男人?   ————————————————————————————   第二日一上早朝,小事先解决了,朝堂上静默了片刻,也是时候谈昨日的大事了。   我本想这事可能会是裴铮或者苏昀开的头,却不料眼角瞥到一人出列,稽首道:“陛下,臣有本要奏。”   我皱着眉头看他,隐约有种不详的预感,吞吞吐吐道:“说、说吧。”   这人……好似是国师身边的狗腿子,谏议大夫庞仲……   庞仲干咳两声清了清嗓子,随即开始朗诵道:“圣人有云,修身、齐家、治国而后天下平,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圣人又云,阴阳合而万物生,乾坤定而天下太平。圣人还云,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我扶额心想:寡人是不是太不拘一格降人才了,这等呆子竟然会是寡人的谏议大夫……   “(此处省略三百字)……陛下早已成年,后宫空虚,膝下无子,天下虽平,却有隐忧。臣以为,应广开后宫之门,纳天下俊才,繁衍我大陈后嗣!”   朝堂上静默了片刻,随后一人缓缓走出,低声道了句:“臣,附议。”   这人开了个坏头,几乎是在下一刻,“臣附议”这三个字就成片响起,年岁在四十以上的大臣响应尤其热烈。   广开后宫之门——这听着怎么那么淫、邪呢……   繁衍大陈后嗣——这听着又像只猪……   这班臣子都巴望着寡人当只淫、邪的、只会下崽的母猪吧。   昨日国师才说起这事,今日谏议大夫就来提,显然是国师授意的,怎么每个人都在关心我的婚事?   我攥紧了拳头如临大敌,不动声色地用眼角瞟苏昀的反应,他没有跟着说“臣附议”三个字,只是静静立于一旁,声色不动,浓长的睫毛掩住了双眸,让人看不见他眼底的情绪——我真不知该欣喜还是失落了。   “那个,众爱卿啊……”我望了望天——看不到,看房梁好了,“今天天气很好啊……此事改日再议吧。”   不知哪个老臣叹了一句,“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陛下已经十八岁了,臣等有负明德陛下所托,罪该万死啊!”   于是一片回声:“罪该万死啊罪该万死……”   又来了又来了!都跟国师学的吧!母亲说得对极了,这班文臣就跟怨妇似的,动不动一哭二闹三上吊,不弄死他吧,他就哼哼唧唧,弄死了他,还成全了他的忠义美名,倒落了寡人一个昏君之名!   我大义凛然回绝道:“众爱卿,先人有云,凉国未灭,何以家为!寡人亦如是说!”   下面一人凉凉回道:“陛下,如今凉国乃我友邦,此言有损两国邦交啊……”   我被噎了一下,瞪着眼睛看向下方说话之人,众臣早朝均是压低了脑袋,只有他敢这么肆无忌惮地扬眉挑目直视我。   “裴相……”我磨着牙,恨不能拿玉玺掀他前脸儿,这件事我想做很久了,但……我忽地想到一事,喜上眉梢,变脸微笑道,“谏议大夫说得是,男大当婚,裴相今年二十有六了吧,我大陈男子多半是十八成家,裴相为国为民殚精竭力,至今未娶是寡人之失。不如先将裴相的婚事办了吧。”   说这话时,我原是盯着裴铮的眼睛,看着他斜飞入鬓的剑眉在我开口之初诧异地挑了一下,深不可测的凤眸里闪过异光,随即泛上点点笑意,待我说完最后一个字,那笑意已溢满了双眸——我说错话了?   他甚至看似欣慰地微微点头,柔声道:“陛□恤微臣,微臣铭感五内,只是微臣早有婚约,不敢有违。”   “呃?”我狠狠呆了一下。   裴铮有过婚约?我怎么没听说过?   我疑惑地看向八卦高手小路子,后者回我一脸迷茫。   “既有婚约,为何仍不成婚?”我问道。   裴铮微笑道:“此中内情,不足为外人道。望陛下恕罪。”   外人……   这两个字听得我心里不大舒服。我与裴铮的关系,在母亲陛下这一层是君臣,在丞相父君那一层是师兄妹,在生父二爹那一层还是义兄妹,结果竟然连他有婚约的事都不曾听说,果然是见外得很。   我抚了抚袖子,淡淡哼了一声,道:“既然如此,寡人也就不多事了。谏议大夫,你说采选之事有何规矩?”   庞仲闻言精神一振,咧了嘴笑道:“依照祖例,一等秀男必须是出自五品之家的良家子,五品以上官员,家中有适龄子嗣者必须上报朝廷,由女官署审核。二等秀男为清白人家的良家子,由各地采选,入宫审核。”   明白那些四十岁以上的大臣为什么热烈响应了吧,当什么不比当国丈好,既有美名,不落佞臣之流,又可以当皇亲国戚,合情合理地享有权势财富,正是名利双收啊。   我看到那些连孙子都有了的老臣一脸恨不得晚生几年,儿子未满十三岁的又恨不得早生几年的悔恨表情……   我手肘支在龙椅上托着腮,心里很是难过,当皇帝真的有太多的不自由,尤其是要当一个明君,如果我能像母亲那般没脸没皮,也犯不着处处委屈自己……   ——一等秀男必须是出自五品之家的良家子,五品以上官员,家中有适龄子嗣者必须上报朝廷……   等等……   我心头咯登一声,眼前仿佛看到了一丝曙光。   国师乃当朝一品,符合五品之家的要求。   苏昀乃国师嫡孙,又符合第二个要求。   所谓良家子,也就是不曾与女子发生过肌肤之亲的男人。   苏昀他……一定是吧……   国师,我的长辈,难道我误解你了?   其实你早已发现寡人对焕卿深深的爱,早已打算将焕卿交与寡人,只是因为寡人脸皮薄迟迟不敢开口,眼看焕卿年纪也大了你也坐不住了,终于动手了吗?   想到此处,我的热血都沸腾了,直烧得我头晕眼热,方才什么不快都忘记了,只是痴痴看向阶下的男人。   眉如远山含翠,色如春晓生辉,我的焕卿啊……   便在那时,他忽有所感似地微掀起眼帘向我看来,四目相触,我右手一抖,嘴角没忍住抽了抽,将“嘿嘿嘿”的笑声尽数压抑在胸腔内。   我很是羞涩地别过脸,轻咳两声,细声道:“既如此,便交由女官署负责吧。二等秀男采选劳民伤财,采选一等秀男即可。”   虽说采选一等秀男,但其他人只是来陪衬的,到宫门口一游也就可以回家了,帝都官二代少有杰出俊才能与焕卿一较长短,没什么威胁。   寡人忍了这么多年,憋了这么多年,终于要拨开云雾见青天了啊!   作者有话要说:一较长短一较长短……   羞涩捂脸~   忍了那么多年委屈,装了那么多年贤良淑德,快到尽头了,再逼就爆发了……   秀男   第五章新的文字(3)   我喜上眉梢便要挥袖退朝,却见苏昀上前一步出列,那一步好似踏在我心上让我猛地抽了一下。   “陛下,漕银亏空一案已有新人证,臣请提审人证。”   我收敛了心神,轻咳一声道:“对对,昨日贺敬之子贺兰已然投案,这人是人证也是人犯,寡人便将他押到禁宫大牢看守,审问犯人之事,还是交由苏御史和大理寺卿负责,寡人旁听即可。”   底下众人面面相觑,最后把目光投向裴铮。   裴铮站在群臣之首,虽然与我离了好一段距离,但他状似随意低头抚袖的那一瞬间,我分明感受到了一丝压迫感。   “不过这件事……兹事体大,还是请……丞相……也一道旁听……”我心虚地补充一句。   裴铮淡淡一笑,道:“臣,遵旨。”   苏昀瞥了他一眼,出列道:“臣以为,不可。”   我愣了一下。“为何?”   苏昀俯首道:“主犯贺敬任大司农时,与裴相‘过从甚密’,后调任两州刺史,一应文件亦通过裴相。裴相身为涉案人员,理应避嫌,不宜参与审问。”   我看向裴铮。   “苏御史此言差矣。”裴铮从容道,“本官素来与人为善,加之身为丞相,理内外政务,事必亲躬,贺敬任大司农时殚精竭力,凡所决策尽皆上报天听,如此自然要经过本官。不说贺敬,便是朝中文武百官,但凡尽心做事者,哪一个没有和本官交往?”说着一顿,斜睨苏昀,微微笑道,“便是你苏御史,也难逃与本官‘过从甚密’之嫌。”   那抑扬顿挫、意味深长的“过从甚密”四个字听得我眼皮一跳心头一荡,呆呆看向两人……   苏昀眼神一冷,但随即恢复正常,转而攻击道:“丞相大人‘总揽朝政’,‘权倾朝野’,只怕威势太盛,届时在场,恐罪犯迫于压力,不能给出详实供词。”   裴铮神色一正,认真问道:“苏御史是说本官会逼迫罪犯做假供词?”   苏昀淡淡道:“下官不敢,也没有这么说。”   裴铮点头微笑道:“如此便好。有陛下在场,想来那罪犯便能放心说实话,也不必担心大理寺诸人逼供了。”   被点名的大理寺卿瞬间涨红了脸。   我不忍心地看了大理寺卿一眼——此人作为裴铮与苏昀之间的炮灰时日已久——又看了看冷然对峙的两人,缓缓出声打断道:“既然如此,就都去吧……”   裴铮勾了勾唇角,抬眼向我看来,一双狭长的凤眸微微上挑,那眼底的情绪和心思,我这辈子怕都是读不懂了。   其实方才见他与苏昀针锋相对,“过从甚密”之时,我都怀疑那所谓的婚约,是不是他为了掩饰自己其实……早把袖子断在焕卿怀里的事实……   ————————————————   提审之事便在崇德宫的地下囚室进行。崇德宫乃是我几位爹爹送给我的成人礼,登基后我便搬到了崇德宫。三爹出身唐门,机关之术少有人能及,四爹出身皇室暗门,训练的暗卫潜伏四处,二者将崇德宫围成铜墙铁壁,不但防着别人偷潜进来,也防着我偷溜出去……   提审贺兰之事负责的是苏昀和大理寺卿,我和裴铮旁观而已。裴铮从头到尾一言不发,也不知他跟来做什么,看苏昀还是看贺兰?   对于苏昀的提问,贺兰似乎是有问必答,但出了囚室,苏昀却同我说:“贺兰的供词不尽不实,显然仍有所隐瞒。”   裴铮被我打发走了,宣室内只有我和苏昀二人,自我发现了老国师的心意后,便真正将苏昀当成自己人了,心里越发甜蜜起来,走近了两步低声道:“他既然来了,为何还要隐瞒?”   贺敬作为亏空案的主谋已经失踪好几个月了,如今贺兰的出现证实贺敬已死,是被同谋害死,但同谋是谁,贺兰却说他也不知道。只是希望朝廷还他父亲一个公道,就算死也不能枉死。   “只怕他仍有顾虑……”苏昀眉心微锁,仿佛没有注意到我的靠近,“因为他知道一些足以致命的秘密……陛下,”苏昀忽地抬头,把意图不轨的我吓得后退了一步,心脏狂跳。   “什、什么?”我惊魂未定地瞪着他。   苏昀神色古怪地看了我一眼,“陛下受惊了?”   “没没没!”我不该为美色所迷,险些做出些禽兽事来,焕卿定然不喜欢女子太过放荡,我还是矜持些好。“你刚刚想说什么?”我调整了面部表情,柔声问道。   “陛下,贺兰命悬一线,放眼帝都,也只有崇德宫安全了。请陛下务必派人保住贺兰。”苏昀正色说道。   我严肃地点点头。“这是自然,崇德宫守卫森严,没有人能动他,你放心吧。”   苏昀这才微松了口气,浅浅一笑,顿时满室春光荡漾……   这春光久久不散,直到莲姑姑抱着一堆画卷进来时,我仍托腮痴笑,被她在面上轻捏了一下,我才回过神来。   “豆豆,为何笑得满面春情?”莲姑在我对面落座,眼神微动,“难道是对谁家儿郎动了芳心?”   “姑姑……别取笑人了……”我窘迫地低下头,随手拨弄那些卷轴。   我父君最爱字画,我原道是莲姑帮我父君带回去的名家字画,结果画一摊开,我傻了。   一张,一张,又一张……   我捏了捏眉心,苦笑道:“莲姑,这是什么?”   莲姑冲我一笑:“是你母亲为你挑的秀男画像。”   我顿时如遭雷劈。   “你母亲说了,十八岁生辰前定要为你将亲事定下。朝中既然没有合你眼缘的,便从民间挑选。这是你母亲为你选的二等秀男。”莲姑将七张图画一一展开,扑在书案上。“虽说二等,却不见得比帝都那些二世祖差。这个,是你三爹的表弟的外甥的结拜兄弟,是蜀中一带有名的剑客,剑眉星目,年轻英俊。这个,是你父君学院里的弟子,温文尔雅,品行端方。这个,是你四爹介绍的,据说聪慧伶俐,一点就透。”   “莲姑。”我扯了扯嘴角。“这个看上去还不到十岁。”   莲姑不甚在意地笑笑。“你四爹说了,夫婿也可从小养起,这样才会忠心不二。眼下看着年龄差距大,但过上十来年,他十八你二十六,这差距看上去就小了。”   简直……禽兽……   我右手压在那画像上,叹气道:“莲姑,今日早朝,我已经让女官署去采选一等秀男了。”   莲姑挑了挑眉,拉长了尾音。“嗯?你什么时候改变心意了?难道谁家有子初长成?”   我面上一热,“其实……莲姑,我告诉你,你别同母亲说,她那人靠不住……”   莲姑笑着点头,“自然,我何时同她说过你的秘密?”   老实说,莲姑确实不曾将我的秘密出卖给母亲,不过她都告诉了二爹,然后母亲缠着二爹,二爹又告与她知……   不过我正高兴着,便也没有去想那么多事,拉了莲姑的袖子,在她探究的目光下,那人的名字,在我舌尖上辗转了几遍,还是——没有说出口。   莲姑见我难开口,也没有逼供,眼睛一转,随即笑道:“不如我来猜,你来答?”   我红着脸点点头。“也好。”   “那人可是稍长你几岁?”   我点点头,焕卿长我五岁,我十八,他二十三。   “那人可在朝中任要职?”   我继续点头。朝中官二代少有出色的,如焕卿那般年纪轻轻就居御史一职者更是少之又少。   “那人与你,师出同门,自幼认识?”   我看着莲姑嘴角的微笑,红着脸道:“莲姑,你怕是都知道了吧……”   莲姑笑道:“原只是猜测,如今算是证实了。豆豆,你是何时喜欢上的,为何拖到如今?”   我捏着衣角垂眸道:“这么多年,他一直陪在我身边,我心里也一直有他,只是他态度暧昧,让我猜不出他心中所想,不知他对我……是否有半分情意。”   “如今做了决定,可是什么事让你确定了他的心意?”   “今日谏议大夫提出采选之事,他亦在秀男之列却没有反对,回想这些年来他做的一切,或许他对我并非无情。”虽是这么说,我却还是有些忐忑。恍惚想起年少时与他相伴读书,那是春日午后的杏花树下,暖风熏人,我捧着经典睡倒在树下,被吹落在眼皮上的杏花瓣惊醒了美梦,迷蒙间睁开了眼,感觉到一丝温凉的触感点过眼睑,修长白皙的手指拈着一瓣杏花,那人就坐在我身边,浅笑如春风里吹落的杏花,让我心口酥麻酸软。   我仍记得他那时望向我的眼神,从未见他那般看过别人,也从未见别人这样看过我。   怎能不动情……   “豆豆。”莲姑轻轻揉了揉我的脑袋,拉回了我的思绪。“你这些年来的改变,可是为了他?”   被莲姑瞧出来了……   我点点头。   莲姑失笑道:“你小时煞是活泼可爱,比你母亲少了几分粗野,多了三分灵秀,古灵精怪,惹人疼爱。这些年来却渐渐变得中规中矩,似乎一直在压抑着自己。你想做个明君,是不是?”   他是贤臣,我自然要做明君才配得上他。他君子端方,我自然也要贤良淑德。   莲姑却道:“豆豆,或许你想错了。他本是喜欢你活泼的本性,他想当个能臣,无非是想为你守着这天下,宠着你,让你可以像你母亲那样当个袖手闲君,做自己想做的事,做自己想做的人。豆豆,你无须委屈自己。”   莲姑何以这般了解焕卿?我愕然看着她,回想这些年来,我越是循规蹈矩,焕卿好像就离我越遥远,不似十二三岁之时,纵然我对他有些……无礼的举动,他也是温和一笑。如今他虽对我微笑,但多数时候没了少时的温暖与真心。   那些年岁里我跟着三爹游走江湖,性子不如帝都女子温婉,也不在乎男女之防,与他时常有些肢体接触,他倒从未排斥,只是白皙的面上染了层薄薄的粉色,看得我一次次失神……   龙生龙,凤生凤,这句话,真没错呐……   我四岁起便“不小心”看到母亲“不小心”遗落的春、宫图,字还没认全就先看全了《金X梅》、《玉X团》,小时候看得迷迷糊糊,长大了自然就知晓了,又如何能装成纯白无垢?方才靠近焕卿,隐约闻到他身上传来沁凉的淡香,看着他俊雅的侧脸,我险些把持不住亲上他的唇角……   唉……其实我本性并非纯良,却总努力在他面前装出一副高洁傲岸、不可侵犯的圣女模样,或许是我错了?他并非不喜欢我放荡,甚至会喜欢我只在他一人面前放荡,就像爹爹对母亲那样,这些年是我自己先选择了与他保持距离,如今想再与他亲密,可还能够?   “莲姑,我错了许多年,错过了许多年……”我闷声说,心头一阵酸楚。   “还不迟。”莲姑的笑容很是温暖,抚着我的发心说,“其实,你母亲与几个爹爹都是为你着想,舍不得看你为了旁人委屈了自己。女婿再好,终究是外人,哪里比得上女儿亲?只是你父君和二爹他们都只会疼女儿,对自己的宝贝女儿狠不下心来教诲打骂,只好教诲打骂外人,让他们来辅佐你,保护你,省得你一个人在这朝里受那班臣子欺负。”   想起父君的温柔,二爹的宠爱,我忍不住眼眶发热,我有时怨着母亲将五个爹爹都拐走了,连阿绪都不给我留下,只让我一人孤零零留在帝都,陪着我的,只有焕卿了。   莲姑捏了捏我的脸颊,叹气道:“作为一个皇帝,你年纪还小,不懂的可以慢慢学,但是作为一个姑娘,你可就快老了。幸亏你醒悟得早,不然再过两年,只怕你回了头,那人也等不下去了。”   他二十三岁了,身为苏家嫡孙,身负开枝散叶的重任,确实等不得,我也一样……   “你爹娘一直挂心你的亲事,其实他们对裴铮那孩子也很是中意,毕竟是看着长大的,样貌人才都算配得上你,我也看出来了,他们几个都是把裴铮当你的童养夫教养着,只等你长大便将亲事了结,只是你一直没什么表示,我们都以为你心里不喜欢他,若不欢喜,你爹娘也不会逼你……”   “停!”我抬手打断莲姑,直瞪着她,“说啥裴铮呢!他关我什么事啊?”   莲姑愕然,“你不是说你喜欢裴铮吗?”   “我说的是苏昀苏焕卿!”   裴铮,童养夫……   我一阵晕眩——这算什么?包办婚姻?   作者有话要说:为了tq和爱补分的好霸王,我算两更了……   不许霸王我!   话说这两天被小月月刺激得都不会写文了,泪奔~~o(>_<)o ~~   蜀黍   莲姑神色古怪,“原来是苏昀……我还以为是裴铮……”   我失笑,摆摆手道:“怎么可能是他。”   不过仔细一想,他也确实是长我几岁,与我师出同门、自幼认识、官居一品。   莲姑道:“我原想你与他自幼相识,也算是十几年的缘分了,这些年你身边也没其他男人,却不料还有个苏昀。”   我与裴铮……   我失笑摇头:“他长我八岁。”   莲姑亦笑:“你父君也长你母亲十岁,只要欢喜,什么都不是问题,若然不欢喜,什么都成问题。你既对他无心,那也就罢了。”   我轻轻道了声嗯,心头颇有些异样感觉。   我与裴铮相识,算起来比苏昀早上许久。   那年我六岁,母亲带了我去二爹的白虹山庄。裴铮是二爹从战场上捡回来的孩子。那时他还不叫裴铮,叫裴筝,有一个妹妹与我同龄,唤作裴笙。二人出身低贱的乐籍,父母亲是乐师,兵荒马乱的时候失散了,后来跟了我二爹才有了新身份。   那年的事,因时间久远,我已记不大清楚了。后来我随着母亲回宫,便再也没有见过他,只知道他有心为官,便拜在父君门下,当了丞相门生,听从父君的意见改名“裴铮”,十八岁上中了状元,琼林宴时我才又一次见到他。   那年我才十岁,仍是母亲执政。母亲牵着我的手夜宴群臣,指着裴铮低头问我:“还记得这是谁吗?”   我仰头对上他含着盈盈笑意的凤眸,面颊微热,嫩生生喊了一声:“蜀黍。”   他那时内伤的样子,我至今仍然记得。   还有父君忍笑的神情,母亲夸张的笑声。   可这一转眼,都已经又是八年了……   莲姑方才说,待年纪长些,一人十八一人二十六,好像也相差不多,她心里想的是裴铮吧。原来母亲他们看中的是裴铮,但裴铮从未在我面前提起这件事,思量他对我的态度,或许他心里并不认同别人的安排,之所以未婚,怕也是受我爹娘所迫。今日朝上他所说的婚约,又是指谁?   是我吗?   莲姑又道:“你既然不喜欢裴铮,我便去跟他说了,让他彻底死心了吧。他也二十有六了,再拖不得了,以后你还是将他当臣子,心里也无需不自在,这本就是他欠你们刘家的恩惠。至于苏昀,确实也是个人才,你是皇帝,只要你喜欢,抢来就是了,快点成亲了开枝散叶,省得你爹娘挂心。”   我支支吾吾应了两声,一会儿想起裴铮,一会儿想起焕卿,想得脑仁发疼。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难眠。   裴铮……   我从未考虑过他,为了什么原因,却也说不大清楚。有一件事,我不曾同爹娘说过,不知裴铮有没有外泄出去。   那年云雾别宫刚刚建成,我们陈国第一家庭八口人直奔别宫过暖冬。别宫人手不多,不像宫里到处都有宫人来来去去,冬日里静悄悄的,只有积雪落下青松时的簌簌声。   我独自一人去了后山泡温泉,待要起身时才发现不见了衣服,心想是被林子里的动物叼走了,那地方平日少有人去,我身上仅覆一层薄布,真正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有在池子里坐以待毙。   也不知过了多久,热气蒸得我头晕脑胀,恍惚听到脚步声,心头一喜,却发不出声音来,只感觉到一双手探入池中将我捞了起来,那人衣服上传递过来的寒意让我清醒了三分,我微抬了眼皮向上看去,顿时吓得彻底清醒过来了。   “呸呸呸……”我口齿不清地喊他的名字。   裴铮低头扫了我一眼,松了口气的样子,却目含戏谑,笑道:“豆豆,我不叫呸呸呸。”   他将我放在软榻上,又取来衣物给我,我一看,气得双目赤红,一把抢过衣服,“无耻,你偷我衣服!”   他挑了下眉,也不辩驳,竟自取了干布巾来给我擦拭湿法,动作轻柔。“下次出来记得带两个下人。”   我披上外衣,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服侍,又听到他犹豫着说:“你怎么……”   “我怎么了?”我闭着眼睛问。   他低笑一声,“我原以为,让男人看了身子你会不自在。”   我悠悠道:“一开始是吓到了,后来想想也没什么,又不会少块肉,三爹说过,江湖儿女不拘小节。”   裴铮动作一顿,声音一沉,“不拘小节?你也让别的男人看过你的身子?”   我不悦地拍拍他的手,“继续继续。母亲说了没什么大不了的,被男人看了就看了,喜欢的话就抢回家,不喜欢的话挖了眼珠子。”   裴铮忽地避开我的手,勾起我的下巴仰视他,柔声问:“那你想挖了我的眼珠子,还是抢回家?”   我愣愣看着他异光流转的凤眸,咧嘴一笑。“你别担心,我不会挖你眼珠子的。”   他眼底闪过惊喜,颤声道:“豆豆……”   “我没拿你当男人。”我安抚地拉下他的手,低下头扭了扭脖子,“你是我的家臣嘛,就跟母亲身边淳公公一样吧。继续帮我擦头发。”   那落在我发上的手似乎抖了两下,最后又轻轻顺起我的长发。   “豆豆啊……”裴铮轻轻一叹,“女子太随便,总是不好的,男人多半是喜欢端庄娴雅,知书达理的女子的,试想一下,你能忍受自己喜欢的男子和其他女子有肌肤之亲吗?”   那时我脑海中闪过苏昀对其他女子微笑的画面,心口一酸,闷声不答。   “你登基为帝,更需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不能留人攻讦之口实。为帝要有威严,与臣子保持距离。女子要洁身自好,与男子保持距离,如此方是正道。”   我原是背靠在他怀里,听了这话立刻躲闪了出来,回头看他。“我是不是该与你保持距离?”   裴铮眼中纠结了一下,随即笑道:“我与他们不同,是家臣,即是自己人。明德陛下也不曾与淳公公保持距离。”   彼时我将信将疑,后来又听了国师说出类似的话,国师自然是不会骗我的,那裴铮的话应该也没有错。自那以后,我便开始循规蹈矩起来,当一个端庄贤良的女帝,可能是早年颇有些劣迹,与男子“过从甚密”“不拘小节”,以至于十三岁那年不小心“□未遂”了探花郎,我到底不是完全无辜的。   裴铮时时在我身边提醒着,每当我为美色所迷,他便打开扇子掩住唇畔,低声笑道:“陛下,病又犯了。”   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这清汤淡水的日子一过就是五年,如今想来,寡人定然是叫裴铮那奸臣给忽悠了!或许便如莲姑所说,焕卿喜欢的是我的本来面貌,我这强装出来的温良恭俭让分明是画蛇添足!   不成,寡人得改过自新!   白白让人叫了那么多年淫君,白白让人冤枉了那么多年,不做点什么出来名副其实一下,那也太委屈自己了吧!   ——————————————————————————————   隔日上朝,我已做好了给裴铮一个下马威的准备,结果左右一看,愣道:“裴相何在?”   小路子回报道:“裴相染了风寒,卧病在床,不能来上朝。”   昨日不是还好好的?   我压下心头疑惑,例行早朝。女官署的裴笙让人呈上秀男名册供我过目。   五品以上官员本就不多,适龄男子更少,因此名册上也就寥寥十几人,我扫了一眼,皱了皱眉,又仔细看了两遍,然后抬眼看向裴笙,认真问道:“裴学士,所有符合条件的男子都已在名册上了吗?”   裴笙点头道:“凡五品以上官家子弟都已记录在册,非良家子,有婚约在身者皆已剔除。”   什么?   我愕然张大了嘴,低头看向苏昀。   那他是有婚约了,还是……   我的心像被车轮碾过一样支离破碎,泫然欲泣合上了册子,对裴笙道:“选秀男之事且先搁着,寡人还得再想想。”   此言一出,群臣哗然。我沉痛地摆摆手,说了声退朝,就捂着心口离开了。   难道我这守身如玉十几年,最终却是便宜了别人?   小路子体贴地问:“陛下身子不舒服吗?”   我哀伤地仰头望天。“小路子,寡人喜欢一个人,那人不喜欢寡人,怎么办?”   小路子眼睛一亮,随即又低下头,“陛下是陈国最尊贵最美丽的女子,怎么会有人不喜欢陛下?”   “如果有呢?”   “那……陛下是九五至尊,想要谁谁敢抗命?先掳进宫了再说。不是有那句话叫做……日久生情?”   日久生情啊……   小路子真是个淫、荡的小宦官。   “普天之下,没有人能拒绝陛下的恩宠。”小路子笑嘻嘻得拍龙屁。   莲姑说的是,强抢民男也没什么,寡人贵为一国之君,强抢个民男也没什么嘛!千万不能委屈了自己,让别人的快乐建筑在寡人的痛苦之上。   我一挥袖,扬声道:“小路子!走,摆架国师府!”   小路子问道:“陛下是去探望国师吗?”   我摸了摸下巴,嘿嘿笑道:“不是。”   “是提亲。”   “啊?”小路子仰起脸,张大了嘴看我,“提、提亲?”   “不错!”哼哼……藏着掖着一辈子,就只能看他成为别人的男人,先下手为强,是我的就是我的,不是我的抢来就是我的。我喜欢他那么多年,抢一抢也不过分吧!   我是淫君我怕谁!   想到就要做到,我准备回宫换身衣服再出门,结果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到小路子跑进来通传:“陛下!苏御史求见!”   妈呀……   我腿一软,险些跌倒。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我咽了咽口水,嗓子眼发紧,发觉自己收敛了许多年,一时之间那股“江湖儿女不拘小节”的豪放劲不太能收放自如。   “宣……”   苏昀仍着紫黑官袍,同样的官袍,穿在裴铮身上显得贵气逼人,苏昀穿来,却有种淡淡的柔和感。   “提亲……”话一出口,我差点咬到舌头,心里想什么,一不小心就溜了出来。苏昀疑惑地看我,“陛下方才说什么?”   “呵呵……”我仰头看房梁,“我说今天天气很好啊……”   苏昀怔了怔,嘴角笑意漾开,“春暖花开,是很好。”   我瞅着那抹浅笑发呆,看着那淡色的薄唇一张一合,心口一阵阵发紧,苏昀说了什么,我也听不进心。   “陛下……”苏昀无奈笑笑,停下来不说话了。   我终于回过神来,尴尬地干咳两声,又用眼角瞄他。“那个……你说得很好。”我郑重地点点头。   苏昀眼神柔和,微笑道:“微臣方才说了什么?”   我僵住了……   我哪里知道他说了什么……   于是我认真地说:“无论你说什么,都是很好的。”   他微微愣了一下,垂下眼睑,浓长的睫毛颤了一下,虽掩住了眼底的情绪,却藏不住唇畔的笑意。   我那句话,算不算是调戏?   看他神色,没有皱眉,没有嫌恶,没有不以为然,嘴角噙笑,面上微染——他是喜欢的?   他喜欢我调戏他?   母亲说过,这世上只有两种男人,风骚的和闷骚的,看样子,苏昀是后者了。   我壮起胆子,上前三步,与他仅存三步距离,徐徐仰起脸看他,柔声道:“你方才说什么,再说一遍好不好……”   他望向我,有片刻的失神,随即恢复常态,微笑道:“方才微臣是说,再提审贺兰一次。”   这一次,没有裴铮在场,或许供词会有所不同。   我理解地点点头,又有些失落,不过想来也是,不说正事,难道他还会对我说甜言蜜语?   他不说,我说就行了。   我说:“今天天气真是好啊,万里无云的空中飘着朵朵白云……”   他忍着笑道:“山抹微云,确实极美。”   我面红耳热。“我们去囚室吧……”   酥麻   这一回提审贺兰,在场的就只有我和苏昀了。   我坐在苏昀身后的椅子上,听苏昀审问贺兰。贺兰是贺敬的小儿子,和帝都里那些二世祖没什么太大差别,长相清秀偏阴柔,很难想象会有勇气投案自首。   苏昀缓缓道:“贺兰,你会投案自首,只怕不是良心发现想协助破案,而是担心被人追杀,想寻求庇护吧。”   贺兰脸色一白,显然是被苏昀说中了真相,抬起头惊恐地瞪着苏昀,好像追杀他的人就是苏昀。   “你说过,贺敬是被同谋追杀,何以你能肯定那些人是他的同谋?他们说了什么话?”   贺兰咬唇不语。   苏昀淡淡一笑:“你虽没有回答,但也已经给了答案。他们必然是说了什么,而你能听见,显然当时你也在场。贺敬被追杀,你却安然逃脱,想必是当时他将你藏在角落里,但事后被那些人发现你已经听取了他们的秘密,因此天涯海角地追杀你。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你不但知道他们的秘密,而且掌握了这些证据。他们不但要杀你,还要夺回这些证据。”苏昀蓦地向前倾身,目光温和望着贺兰,面带安定人心的微笑,放柔了声音低声问:“贺兰,陛下就在这里,你把实情说出来,我们能保你平安。”   他若用那种声音对我说话,我定然骨酥肉麻地任他想怎样就怎样了。   贺兰眼眶泛红,下唇咬出了淡淡血痕,最终哑着声音道:“我只能同陛下说。”   呃?   我愣了下,下意识地看向苏昀,恰好他也回头看来,四目相触,我面上一热。   “陛下……”苏昀似有些担忧,他方才那句“我们”已然让我龙颜大悦,这时见他为我担忧,我这心跟浸在花蜜里一样甜得分不清东西南北……   “无事。”我笑眯眯地对他挥挥手,自己走到贺兰身前,苏昀犹豫着走开一段距离。   贺兰看了我好一会儿,才压低了声音说:“我听到那些人说,是裴相派来的。我藏在父亲书房的地下密室里,那里面有有一些账目和书信,我匆忙逃离没有细看。出事后我曾想回去拿些东西,但发现房子已经被烧了,但密室在地下未必会被发现。我被一人追杀,侥幸学过武功逃脱,辗转数地才来到帝都。裴相不倒,主犯不除,我难以容身。请陛下严正法纪,肃朝纲。”   我听得心里拔凉拔凉的……   裴铮这人不怎么好,我是知道的,但父君说过,一个官很难用好和坏来衡量,只能分有用和无用。毕竟人在一定位子上,有很多的身不由己,便是父君,也是双手沾满了鲜血,但他说无愧于心。   裴铮他有愧吗?   我亦低声问他:“你为何不让苏御史知晓,他定能为你讨回公道。”   贺兰苦笑。“知人知面不知心,朝中群臣,因私利相互利用相互勾结,今日朋党,明日仇敌,只有陛下的利益是江山社稷,不会包庇国之蛀虫。”   我听了他这番话,顿觉得压力很大,只能嗫嚅着为苏昀辩驳:“苏御史与其他人不同……”   贺兰迅速扫了我一眼,苦笑了下,“既然陛下信得过他,小人无话可说。知道的,已经都说出来了,至于如何定夺,都在于陛下。”   我直起身,轻声道:“你放心吧,寡人会秉公办理。这里随是囚室,但是通风透气,绝对安全,你现在这里待一段时间,我会让人照顾你的饮食起居。”   贺兰俯首道:“谢陛下仁慈。”   我转身出了囚室,苏昀尾随而出。   “贺兰都招了吧。”我们一前一后,边走边说。   “他招了,是裴铮的人杀了贺敬,罪证在贺敬别院的地下室。”我有些闷闷不乐。   “微臣改日便去搜查。”   “有人守在那里,你要多带些人去。”我想了想,仍觉得不妥,又道,“我让宫中派暗卫保护你。”   宫中暗卫的身手都是一等一的强,隐匿功夫更好,不会让人发现,也避免大张旗鼓。   苏昀也明白这一点的重要性,因此没有拒绝。   出了地下囚室,重见天日,我眯了眯眼,转头看向身边的苏焕卿。他凝眸沉思着,侧面轮廓柔和俊秀,薄唇微抿,唇线勾人。   都说唇薄的人,眸色浅的人凉薄寡淡,最是无情,但苏昀显然不是这样的人。   “焕卿……”我低低唤了一声,他睫毛颤了一下,目光滑落到我面上,带着丝疑惑。“陛下方才叫我?”   我紧张地攥了下袖子,一鼓作气把话问出了口。“昨日谏议大夫说的话是有几分道理啊。”   “庞仲?”苏昀一怔,随即失笑,“陛下觉得有道理?”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难道你觉得不是?”我试探着问他。   “宁缺毋滥,若没有遇到真心喜欢的人,宁可一辈子不娶。”他没有多想便说出了口。   我心头一跳,眼睛直勾勾盯着他,“那你至今未娶,是因为还没有遇到那个人吗?”   苏昀身子一震,眸中闪过苦涩,目光极快地从我面上扫过,淡淡道:“遇到过,只不过我真心喜欢的人,未必能真心喜欢我。既然如此,也不必强求。” 我心口像被人狠狠捅了一刀,声音也沙哑起来,干笑道:“原来你已有喜欢的人了,难怪秀男名册上没有你的名字。”   苏昀愕然看向我,眸中闪过异光,随即柔声问道:“陛下,希望微臣也在其中吗?”   这声音……像极了方才他在诱供之时……   糟糕,腿麻了!   我膝弯一软,站立不稳向后倒去,苏昀没料到有此一变,慌忙伸手揽住我的腰,另一只手握住我的手腕将我拉向他怀里。   我踉跄撞进他怀里,鼻尖顶在他胸口,闻到沁凉的淡香,像是墨香,又想是山中兰草的芬芳,简直比催/情香还厉害,让我脸红心跳,骨头都酥了……   寡人真的病了,这次没裴铮在旁作梗,寡人就一病不起好了。   我索性赖在他怀里,额头抵在他胸口,闭着眼睛哼哼唧唧,“哎呀,寡人的头好晕呀……”   苏昀忽地放开了握住我的那只手,我心下一空,又是一轻——他竟然将我打横抱起!   我目瞪口呆看着这事态发展,还来不及品味这腾云驾雾的感觉,他已经我放在庭中的石凳上,右手手背贴上我的额头,目露忧色。“陛下可还头晕?除了头晕还有其他病症吗?”   我见他不作伪的担忧,忽地也有些不好意思了,拉下他的手,又舍不得放开,便这么握在手中,指尖滑过他的掌心,感觉到他的手轻轻颤了一下。   这一刻,我算半个淫君了吧。   下一刻,我要当个淫君完全体!   ——————————————————————————————————   我抓着他的手,继续闭上眼睛靠在他胸口哼哼唧唧。   “现在好一点了,我眯会儿眼就好。”   他也不敢推开我,便这么由着我靠在他胸口,抓着他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   如果可以,我真想吹声口哨调笑道:“爱卿,给寡人笑个……”   他不知会有什么反应。   这么多年来,我二人头一次这么靠近彼此呢。   十二岁以前,我们有过更亲密的接触。那时我正练书法,一直不成气候,他在帝都素有铁画银钩之名,便亲自给我开小灶,将我纳在怀里,握住我的右手,一笔一划带着我写。我十二岁,他十七岁,那时我心里还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旖旎,他却已是知人事的少年了,在帝都,也算是成年男子了,对我不曾有过半点想法吗?   还是当时我太干扁了……   我幽幽叹了口气,心里有些遗憾,忽听到头顶上传来他的声音,轻轻的,像在自言自语。   “五品以上官家子弟,若入朝为官,居三品以上者,可自行选择是否入秀男之选。”   我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是在回答我之前的话。他身为御史,三品之上,可自行选择。   我松开了握着他的手,从他怀里退开,讪笑道:“原来,是你自己不想入秀男名册的。不想就早点说嘛,寡人还以为你不是良家子了,你不想,寡人又不会强迫你……”   以前是不会,以后就难说了。   苏昀一噎,缓缓道:“微臣以为陛下知道。”   “寡人不知。很多事情都不知道。”我别过脸,不再看他,强装不在乎微笑道,“我们几乎自小一块长大,何时你有心上人,寡人竟不知道。你苏卿名满帝都,又有什么人能在你之上,还不买你的账?不如寡人帮你做主指婚算了。”   “那人……”苏昀失笑,叹了口气,“她若不愿意,陛下也无法强迫她。微臣……也不愿意强迫她。能如现在这般远远看着,微臣已是心满意足。”   母亲说过,做人别太自作多情,不然下场会很难堪……   我颤着声音问:“你怎知那人不喜欢你?她同你说过吗?”   “有些事情,并非一定要说出来。这些年来,我们已渐行渐远,她不再如原先那般与我谈笑闲聊,一日日的疏远有礼,已是她的表态了。微臣何苦还自取其辱?”   母亲,我想我没有自作多情,焕卿他口中的人,是我吧……   “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她只是选错了表达方式,毕竟各自身份差异,她怕走得太近,让你为难。”我的心怦怦直跳,恨不能直接告诉他,我是喜欢你的,真心喜欢你的,你别想太多了,入宫当凤君吧!   苏昀苦笑着叹了口气。“或许吧……微臣,不如自己以为的了解她。”   “你愿意同寡人说心事,寡人很高兴。”我捏着衣角,背对着他,细声问道,“你愿不愿意告诉寡人,那人是谁?”   “陛下……为何执意想知?”苏昀声音里有淡淡的疑惑。   我故作淡然道:“毕竟女人最了解女人,或许,寡人能帮你出主意,让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苏昀笑了,轻声道:“多谢陛下关心,可能微臣确实薄情了,以为有无皆可,缘分二字,不强求,不强留,无心便休。眼下还是国事为重,儿女私情且放一边。”   我忙转过身,急急道:“那怎么行,你等得寡人可等不得了!”   苏昀挑了下眉,“什么?”   “我是说……”我干咳,“那谏议大夫不是说了吗,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裴相是有了婚约所以不算,那你呢?你若不娶,寡人也不嫁了。”   苏昀笑道:“陛下真是孩子气。”   我今天非逼着他说出心里话不可了!再耗下去,寡人的青春就连尾巴都不剩了!   我跪坐在他怀里,拍拍他的肩膀,平视他的眼睛半开玩笑道:“你若不实话实说,寡人可就把你的名字写在秀男名册上了,到时候你可别后悔了!”   苏昀深深看着我,温声道:“陛下今日和往日有些不同。”   “是吗?呵呵……别转移话题。”   他无奈笑了笑,“却像回到了小时候。”   “那是往日看着好些,还是小时候看着好些?唉!别转移话题!”我恼怒地瞪着他。   他唇角勾了勾,“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好的。”   这话听得我心神舒坦,忍不住弯了嘴角,继续说:“别转移话题!寡人问你呢,你到底喜欢哪个?”   他被逼得紧了,终于合上了眼睛,两扇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扫出淡淡的阴影,秀挺的鼻梁下薄唇微抿,勾出了一抹带了三分苦涩的笑意。   “那人,陛下也识得。”   “她小我五岁,却极是伶俐,我自负聪明,在她面前却常显不足,这些年来所做的一切,也不过是希望她能多看我几眼罢了。我心想,站得够高,她大概也就只能看到我了吧。”   “每日上朝都能看到她,但也只是一声招呼罢了。这么些年过来了,我想感情大概也渐渐淡了,或许再过些时候也就彻底放下了。”   他睁开眼睛看我,眸中笑意苦涩而柔和。   “陛下何苦逼我说出来呢?”   “那人,是裴笙。”   作者有话要说:淫君恨口口太多……   失恋   裴笙……   恍惚想起十岁那年在太学府,我让宫人代我抄写作业被国师发现,国师震怒,让我在外罚站,是焕卿站了主动陪我,那时我自是对他感激得紧。如今仔细回想一下,当时我的伴读是裴笙,她便坐在焕卿身旁,那时本是她要站起来陪我受罚,却被焕卿拉了一下坐回去。   焕卿不是要陪我受罚,而是代她陪我。   我到此时才明白。   我心疼得很是难受,耳中像是有什么东西爆炸开来,一阵阵的嗡鸣声。原先装晕,现在却要装没事,咧嘴笑道:“裴学士啊,确实配得上你了。只不过她哥哥是裴铮,如果她不愿意,寡人还真是不敢跟裴铮作对呢。不如我们联手扳倒了裴铮,把裴笙抢过来给你当媳妇好了!”   “陛下真是孩子气。感情的事,怎能用抢的?”苏昀笑着摇摇头,“望陛下为微臣守着这个秘密,微臣感激不尽。”   “自然自然,寡人很有信用的!”我用力地说话,说得牙根都疼了。   “那微臣,先行告退了。”   “嗯……寡人先歇一会,等一下再走。”   我含笑目送他离开,然后彻底垮了下来。   心口像是被人掐了一下又拧了一把,酸疼感浸透了四肢,让我无力站起。   自作多情……   自作多情……   让你丫自作多情!   原来他喜欢的是裴笙……   她自然是极好的,就像裴铮口中所说的,端庄娴雅,知书达理,是美女,也是才女,女状元出身,十八岁便当上了女官署的长官,帝都的人都称呼她一声裴学士,备受尊重。   我也努力当一个端庄的女子,但他不喜欢,便是不喜欢。   我原来兴致勃勃要去提亲,幸亏没去,否则被他拒绝了,以后多尴尬,连光明正大看他的机会都没有了。   至于强抢民男,还是算了吧……那时是因为我隐约抱有他暗恋我的希望,就算没有暗恋我,至少也是有发展恋情的可能,现在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   莲姑说别委屈了自己,但是抢一个不喜欢我的人回来日夜堵心,何尝不是一种委屈?他自己都说了,感情是抢不来的……   罢了……   早知道就不逼他回答了,给自己留点念想也是好的。不过知道了也好,早知道,就不用等这么多年了……   小路子找到我的时候,我正悲伤地仰望天空,他抱着我的便衣跑来,问道:“陛下,还出宫提亲吗?”   我缓缓摇头,“不了……小路子,寡人惆怅得很呐……”   “陛下……”小路子哆嗦了一下。   “小路子……”我转过头,幽幽望着他,“你要是敢把寡人的事八卦出去,寡人就让人再阉你一次!”   小路子清秀的小脸上满是恐惧——装得真到位。   我站起来,抚了抚衣袖,淡淡道:“罢了,天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咬咬牙也就过去了。陪寡人去一趟女官署吧。”   女官署在宫里是一个比较特殊的机构,一般只在女帝时期才设立,因为皇帝无暇后宫诸事,凤君为男子,行事又有所不便,因此后宫管理便大部分交由女官署负责,凤君审批。其中亦有杰出的女子可选伴君侧,任为侍笔,参与朝政,比如裴笙,十六七岁之时便以才名策论扬名,人人俱称她一声裴学士。   “裴学士不必多礼了,赐座。”我虚托了一把,仔细打量了她几眼。   她的眉眼与裴铮有几分相像,但少了他那种隐隐让人害怕的邪气,看上去柔和温顺,聪慧玲珑。其实裴铮也不算忽悠了我,男子确实是喜欢裴笙这样的女子的,只是任我怎么学都学不会,也装不像。   她是尖下巴瓜子脸,我下巴也是尖的,奈何两腮过于圆润,变成了包子脸。   她是细长聪慧一双凤眸,我一双杏圆眼眸,不像爹不像娘,母亲说忒傻气了。   她是修长体型风流袅娜的骨感美人,我……皇帝伙食太好了吧,吃得有些圆润。   我心头一片苦涩,垂下了眼睑看着自己的指尖,怎么比都比不过,也就是出身比她好,但又有何用?   “笙儿,你我二人多时未曾聊过了,也别拘谨。你近来可好?”   裴笙目若秋水,涟漪点点,任是女人也心动。“一切都好,陛下怎么得了空过来,是为选秀之事吗?”   我含糊地支吾了一声,总不能说自己是特意过来看情敌的吧。   “笙儿,我们两个同龄,按说你也早该成亲了,为什么拖到现在呢?”我开始旁敲侧击。   裴笙一双美目在我面上转了两圈,缓缓答道:“微臣心里想着国家大事,无心儿女私情。”   境界啊……   我这个当皇帝的脸红了。   “那你可有喜欢的人?”   裴笙眼神一动,像是想起了什么,眼底闪过一抹笑意,摇了摇头,“没有。”   我哑着声音问:“你觉得苏御史为人如何?”   “苏御史?”裴笙疑惑地皱了下眉,“他虽与我哥哥政见不合,但确实是个能臣,为人正派,微臣很是佩服。”   原来她真的对焕卿没有其他想法,说这话时一丝多余情绪也没有。   我这心头感觉很是异样,不知是喜是悲,唉,总归他们的事都与我无关。我站起身来,说了句:“选秀之事,还是暂且搁下,寡人还要考虑考虑。”   裴笙起身要送我,走了两步,忽然开口道:“陛下,微臣的哥哥病了。”   我顿了下脚步,回头看她。“寡人知道。”   她深深看了我一眼,又别过脸去,看向门外。“他病了,陛下不去看看他吗?”   裴铮是习武之人,似乎从来没见过他生病,这一回怎么说病就病了?   我忽地想起昨日里莲姑说的话。   “你既然不喜欢裴铮,我便去跟他说了,让他彻底死心了吧。他也二十有六了,再拖不得了……”   我藏在袖里的手一抖,“笙儿,你哥哥,是得了什么病?”   裴笙微笑道:“微臣尚没来得及探望,也不知道。总不会是相思病吧。”说着一顿,哎呀一声,“微臣无心直呼陛下名讳,陛下恕罪。”   这原也是一种病,只不过里间嵌了“相思”二字,正是我的名字。   ————————————————————————————————   小路子问我去哪里的时候,我还说假装若无其事地说是国师府,他看向我的眼神里三分怜悯三分敬佩,想是觉得我百折不挠很有勇气。可是说要去看裴铮……我又有点说不出口。   一走到白衣巷口,我就蹲下了。   “陛下,您是不是身子不舒服?”小路子又来体贴我了。   我瞪了他一眼。“寡人好得很!”   小路子委屈道:“陛下脸色看起来不大好……”   “可能是……有点紧张吧……”我这还是第一次……   “陛下,要不要小路子去敲门?”   我蹲下来捂着肚子,拧着眉说:“我紧张得肚子疼……”   “那小路子去给您找大夫?”   “那你得跑多远啊……”我也不是真疼……   “很近的。”小路子朝我身后指了指,“那是帝都回春堂的马车,一定是莫大夫出诊了。”   这么巧……   我愣了下,小路子已经先我一步上去拦车了。   “好大胆!回春堂的车都赶拦!”车夫怒喝一声,“不知道人命关天吗?”   小路子皱眉道:“谁的命不是命?我家主子正肚子疼呢,让莫大夫给我家主子先诊断一下。”   车夫扬声道:“我们这可是要去裴相府上的!”   裴铮?他还真病了?   小路子细眉一拧,掏出腰牌在那车夫面前亮了一下,那车夫脸色顿时变了,怯怯转头看了我一眼,嘴唇发颤。   我无力笑了笑,听到车里传来一把苍老的声音。“既然不舒服,就上车吧。”   车夫对里面那人说道:“莫大夫,已经到丞相府了。”   “陛下,先进去休息一下吧。”小路子面露关心,我抬头看了眼匾额,假装勉为其难地点点头,让小路子扶着我进府。   到得门口敲了门,门口小厮先是看到白发须眉的莫大夫才看到我,有些不敢置信地揉揉眼,随即反应过来便要通报,我让小路子拉住他,喝道:“不许通报!”   说来怕没人信,这还是我第一次来丞相府。   去臣子府上一般只有两件事,一件是公事,如红白二事,另一件便是私事,如我想见焕卿时。   裴铮这人,府上无红白二事,我又不待见他,因此便一直没有来过此处。   如今看来,与我想象的却不大相同。   我本以为,裴铮府上应是珠光宝气极尽奢华,毕竟他有一辆那样千金不换的马车,可到了地方一看,也不过稀松平常,顶多是比别处雅致一些。   我心里别扭着,想见裴铮又怕见到裴铮,便先不让下人去通报,莫大夫要给我把脉,我收了手淡淡道:“我没事了。”   莫大夫大概也对我的身份心里有数了,并没有多说什么。   “莫大夫,不知裴相得了什么病?”   “小人匆匆赶来,尚未查看,仍不知情。”   我哦了一声,亦步亦趋跟在莫大夫身后朝裴铮的卧室走去。   丞相府只住着裴铮一人,裴笙长住宫中,虽有时过来却也不经常,因此府中下人不多,看上去显得空旷。   我到了卧室门口停下,看到窗户开了条缝隙,便驻足窗外偷看——呸!寡人看哪能叫偷看!叫光明正大地从窗缝里看!   莫大夫古怪地看了我一眼,我回瞪了他一眼,他便默默进屋去了。   我是想看看裴铮,但是又不想让他看到我,所以只能这样做嘛……   可这一看,我迷惑了。   背对着我站在床前的那人,一身浅色长衫,玉带束腰,外笼纱衣,黑亮长发如丝绸垂于肩后,看那身姿修长挺拔,定是裴铮无疑——他不是病了吗?站在床前做什么?   莫大夫在床前查看了一番,对裴铮道:“相爷,小公子的伤势无大碍,调养几天即可。”   裴铮听了这话,似是微微松了口气,声音也轻松了不少。“有劳莫大夫了。春萝,送大夫。”   候在一边的侍女应了一声,便送莫大夫出门了,我急忙往旁边一躲,忽听到裴铮叹着气朝床上人说:“你这回又是偷溜出来了吗?”   “如果你们让我来,我就不用‘偷溜’了!”一个嫩生生的童音带了三分脆生生的清冷,听得我小心肝一颤,酥麻酥麻的。那话说得真好,他要让我看,我也不用偷窥了。   裴铮坐到床前,掖了掖他的被角,柔声道:“大家都只是担心你的安全,你一个人小小年纪,走这么远的路不怕遇到坏人吗?”   “再坏能有你坏?”孩子哼了一声。   裴铮失笑摇头。“你母亲会担心的。”   “不会,她放心的。我留字条说来帝都找你了,你回信说收到了就成。”   “你这是先斩后奏呐……收到了……”裴铮一声轻笑,“当自己是信件吗?你真是太顽皮了。”说着抬起手。   “奸臣,你再捏我的脸我就告诉别人我是你的私生子!”   晴天霹雳!   寡人……寡人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摔杯啊!   不带这么玩人的!   至于让寡人一天失恋两次吗!   不对……   裴铮这里算什么失恋。顶多是被笙儿和莲姑误导了,还让我真以为裴铮对我有那么点意思,如今看来都扯淡,这才是事实……   寡人这回真胃疼了……疼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裴铮都有个私生子了,听声音也有八九岁了吧,也就是裴铮二十左右岁时候和人生下的。裴铮是我父君、二爹心目中的好女婿,为了巴结上司,为了仕途发展,自然是要隐瞒下来的。于是无辜的母子被送到了乡下,裴世美不见他们母子,儿子太想念父亲了,于是偷偷来找他,还被人打伤了……   我这心酸的呐……   我捂着心口,一步一步地离开这是非之地,以防裴铮杀人灭口。   我原先,还有点离谱的想法,以为裴铮真的病了,以为裴铮之所以告假,是因为莲姑跟他说了我喜欢焕卿的事,他心里难过,所以告病不朝。   你看,事实总是跟我的想法差太远,以至于我都不敢将事情想象得太美好,免得现实反向发展,悲催得无以复加。   自作多情的结果就是自作孽不可活,寡人这心啊,彻底冷了……   我走到门口时,小路子迎了上来,挤眉弄眼:“陛下,裴相可是犯了相思病?”   “他得花柳病都跟寡人没关系。”我冷冷说道。   原先怕自己不经意做了什么对不起裴铮的事,现在看来我与他真的是没什么关系了,都是那些闲得发慌的老人乱点鸳鸯谱,害得人家夫妻不得相见,寡人真造孽……   不对,都是母亲造的孽!   凭什么她一个人就有五个好男人,她抢走了我五个爹爹,把他们拐去云雾别宫,把我一个人扔在帝都,她透支了我的艳福和幸福,让我连一个好男人都捞不到!   当皇帝当到这份上寡人真不想活了!   我朝着丞相府大门狠狠踹了一脚——靠,好疼!   去他的苏昀,去他的裴铮,寡人不玩了!   我擦擦眼泪,“小路子,走,跟寡人上小秦宫!”   “啊!”   作者有话要说:朝歌夜弦,为秦宫人……   寡人自暴自弃,要上青楼报复社会了……   寻欢   小秦宫坐落在南门大街三十八号,是南门大街上最亮丽的一抹色彩。   取义《过秦论》中一句——朝歌夜弦,为秦宫人。   一个烟花之地,取这样大气的名字,真是不可小看了。   门口迎客的小童都清秀得引人犯罪,扫了我和小路子一眼,便上前招呼我。   “两位客人面生得很,可是第一回来?”   小路子瑟瑟发抖地拉着我的衣袖,颤声说:“陛……小姐,您可别自暴自弃啊,让太上皇知道,小路子被阉九生九世都不够啊……”   我拍拍他的脑袋,笑眯眯道:“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小路子,你这可是寡……小姐我的心腹啊!正所谓陪皇帝干一件好事都顶不上陪皇帝干一件坏事,瞧小姐我多看重你,上青楼都带着你,今日我买单,你可别太给我省钱哦!”   小路子哭丧着脸。“小路子这样子……还能干什么?”   我不理会他,抬步进了小秦宫,那小童忙拦住我,问我名姓,是几品官的家属。   这小秦宫着实有门第之见。   我随口回了一句:“姑苏翁主,刘绫。”   小童恍然大悟,微笑道:“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失礼了。翁主是来找侯爷的吧。”   我楞了一下。“侯爷?”   那小童陪着笑说:“是啊,方小侯爷正在楼上听曲呢。”   我嘴角抽了抽——这事,也太巧了吧!   此处便要提一提刘绫这个人了。刘绫与我,算是表亲,这其中表了许多层,本是离得比较远的,但因为她的亲舅舅,也就是我的表舅,与我关系不错,因此到她这一代,与皇家关系又亲近了几分。   刘绫的亲舅舅姓方名准,我母亲封他当了个逍遥侯,把他赶得离帝都远远的,又给他指婚,娶了个恶名在外的母老虎,说是以暴制暴,方能令浪子回头。我那逍遥侯表舅后来回头没有我是不知道了,但好歹总算给他们老方家留了个后。   表舅之所以被母亲强行指婚,直接原因应该是带着八岁的我逛了小秦宫被母亲发现。我与其他皇家女子不同,母亲和父君都觉得我应该多去外面走走才能明白民间疾苦,因此二爹和三爹北上南下都会带我一道,我见识也算不少了,但几个爹是绝对不会带我进不良场所的。八岁那年,表舅入得帝都来,住了好一段时间,带着我在帝都绕了一圈,最后神神秘秘地对我说带我去看看男人的丑态,彼时我不到半人高,头上扎了两个粉红团子,一脸懵懂地跟他进了小秦宫,门口的侍童是认得他的,眼神暧昧道:“方小侯爷,许久不见,女儿都这么大了?带着女儿上小秦宫,方小侯爷果然是真名士自风流啊!”   表舅呛了一句道:“什么女儿,本侯爷尚未婚娶。这是我亲姐的闺女,姑苏翁主,小刘绫。”   他自然是不敢说出我的真实身份了,便拿他那与我同龄的小外甥女来冒充,也无人起疑。那是我第一次见识到风月场所,表舅指着仙子般的姐姐们对我说:“豆豆,这就叫做天上人间。”   不过我也没能见识多久,坐下不到片刻,一盏茶尚未喝完,三爹四爹便冷着张脸踹飞了小秦宫的大门,打手们纷纷围了上来,三爹令牌一亮,小秦宫宫主立刻煞白了脸色,屏退所有人。四爹抱着我,三爹揍晕了表舅,拖着他回了宫。   后来,表舅是被人抬离帝都的。   小秦宫留给我的回忆,就是天上人间的姐姐,三爹四爹的天外飞来一脚,还有表舅上了夹板的手和腿。   如今上小秦宫又遇见表舅,这缘分实在让人不胜唏嘘……   小童领着我上了二楼进了包厢,里间一相貌俊美的大叔正左拥右抱听着淫、词、艳、曲。   “舅舅……”我直勾勾盯着他,幽幽喊了一声。   他醉眼迷离地向我看来,很久以后,他终于酒醒了,哇地一声叫出来,把所有人都赶了出去,只留下我跟他两个人在房里。   表舅瑟瑟发抖地贴在门上看我,下意识地摸摸自己上次被打折的地方,我几个爹爹下手真不知轻重,都给他留下心理阴影了。   我在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酒。   “豆、豆豆……”表舅颤着声音说,“你你你怎么来了?”   “表舅,我是来寻欢作乐的。”   表舅一个哆嗦,面露惊恐,“你几个爹知道吗?”   “他们在云雾别宫,等他们知道也是几天后的事了。”他们耳目灵通,想瞒过是很难的。   “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谁告诉你的?”   “碰巧遇上的。”我面无表情一杯杯喝酒,只恨自己酒量太好,不能一醉解千愁。   表舅似乎松了口气,又很快提了一口气。“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走走走走,让你爹娘知道了一定以为是我带你来的,小祖宗,你可怜可怜表舅吧,回宫去,乖……”   “表舅!”我愤怒地摔杯,王霸之气油然而生,“我说了我是来寻欢作乐的!你怕什么!天塌下来我给你顶着!凭什么他们就能快活,咱们上青楼就要偷偷摸摸……”   表舅无力地说:“别说‘咱们’两个字,太他妈吓人了……”   我一把邪火在心头烧得难受,绕着桌子走来走去。“哪个皇帝当得像咱这样窝囊,一大把年纪了,做什么都不自由了,众叛亲离的,孤家寡人的,你说寡人容易嘛!”   “我也很不容易啊……”表舅一声长叹,“家里那只母老虎,三天不打架就浑身不自在,不让我喝酒听小曲,不让我看戏斗蛐蛐……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意思?”表舅抹抹眼泪,“不如死了算了。”   说得我都心酸了。   我眼眶发热,鼻子发酸。“表舅,我们都是天涯沦落人……”   表舅点点头,泫然欲泣。   “表舅你比较熟悉这里,去帮我找几个头牌小倌来。”   “什么?”表舅虎躯一震。   我淡淡瞥了他一眼,“怎么,就只许你找姑娘吗?”   “不是……这个……那个……”表舅语无伦次,哭丧着脸,“你可怜表舅一大把年纪了……早知道就不来了……”   我抄起一个杯子朝他脚下扔了过去,发飙道:“叫你去你就去,寡人活了十八年还是个黄花闺女,说出去太丢人了吧!要男人,要很多的男人,要很多的好男人!听到没有!”   表舅一声叹息:“豆豆……你醉了……”   ————————————————————————————————   要真能喝醉就好了。   我清醒着,没醉,真没醉。   我清晰地知道自己抱着酒壶坐在地上,身边围了五个洛神般的美男子,果然是天上人间……   表舅躲在角落里挠墙,用额头撞墙,一声声地说:“我会死的,我会死的,我会不得好死的……”   我瞪了他一眼,大着舌头说:“舅舅……我还要办事呢……你、你出去,自己玩去……”   他哀怨地回头看了我一眼,继续撞墙。   “我会死的,我会死的,我会不得好死的……”   一人撩起我耳边的长发,指尖扫过我的颈侧,我哆嗦了一下,迷茫地抬起眼四望。   “早听说翁主是第一美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那人声音轻柔悦耳,像根羽毛一样撩过心头。   又一只手勾起我的下颚,轻笑着说:“翁主似乎有些醉了,眼睛里雾煞煞的……”说着指尖捻着我的眼角,逼出了一滴泪,他舌尖一舔,眯着眼道:“连眼泪都是甜的。”   我的脸颊顿时像着了火一样烧了起来。   真色、情……   表舅嗷呜一声,溜到我身边。“豆豆……跟舅舅回家吧……”   我抱住其中一人纤细的腰身,斜着眼看表舅。“要回去你自己回,我还没玩尽兴呢!”   那人回抱我,笑着对表舅道:“小侯爷,你可别扫了翁主的兴呢。”   表舅狠狠瞪了他一眼,“你知道什么!敢动她一根汗毛你会不得好死的!”   那人轻哼一声,不理会表舅的威胁,表舅拨开他环在我腰上的手,伸手要拉我起来,我踢开他的手,打了个滚落进另一人怀里。   “他们不喜欢我,我就找喜欢我的人玩,有什么不可以的?”   “是啊。”一只微凉的手轻抚我的面颊,“我们都喜欢小翁主。”   我舒服得眯了眯眼,回手勾住他的脖子,“我也很是喜欢你们啊。”   表舅抱着头蹲在地上,痛不欲生。   便在这时,楼下忽然传来喧哗声,表舅一个哆嗦冲了出去,朝外一看哆嗦得更厉害,急忙跑回来拉我,结结巴巴道:“豆豆快走,京管来了!”   “什么京管?”我抽回手,疑惑地看着他。   “先别说,跟舅舅走没错!”他死命来拉我,我死命挣扎,那五个美人自然是帮着我了,表舅见拉我不动,一咬牙松了手,“别怪舅舅不讲义气,你不会死,舅舅会死的。”说着一溜烟从小门逃了。   这时小路子也跑了进来通风报信,“小姐,大事不好了,呸呸呸……”   “呸什么?”我皱着眉看了他一眼,一转身躺进一人怀里,调戏着摸了摸他光滑秀气的下巴,“我们接着喝酒。”   小路子目瞪口呆,咬咬牙,转身关了门出去,守在门口。   我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   “大胆,你们可知道我是谁?”小路子估计又要亮令牌了。   那些人估计是被镇住了,又哗啦啦退散了。   我大概是酒喝多了,脑袋晕忽忽的,于是仰头对抱着我的人说:“我要就寝了。”   “就寝?”那人轻笑一声,“好,那翁主希望谁侍寝?”   我打了个哈欠,“就你吧。”   那人将我打横抱起,放在柔软芬芳的大床上,一手滑落到我的腰间,帮我脱去外衣。   门就是这时候被踹开的。   “呸呸呸……里面是……”小路子又在呸呸呸了。   我抬了眼向外间瞥去,醉眼迷蒙,隐约看到一人走了进来,将四个美人赶了出去,又一只手抓住我身前这位,向后一丢……   我撑起身子皱着眉看他:“你这是在做什么?”   原来不是呸呸呸,是裴铮啊……   看上去好像不太高兴,嗯,是很不高兴。   我拉上外衣,缓缓从床上坐起,撩了下头发斜睨他。“怎么,寡人做事还要向你禀报吗?”   裴铮呼吸一滞,上前一步锁在我床前,让我完全笼在他高大的身影下。他伸手抓住我的臂膀,倾身盯住我。   “那些人有没有碰到你哪里。”   我嫌恶地挣脱他的手,“关你什么事?裴铮,你是臣,寡人是君,有些事情你可别管太宽了!寡人让你忽悠了这么多年,以后不会再听你的了!”我一把推开他,要向外走去,却被一把抓住,又扣住了腰,锁在怀里。   “你喝醉了,跟我回去!”裴铮的声音拂过我的头顶,我咬牙挣扎,却挣不开,恨恨地抬起脚往后一跺,踩在他脚上。他嘶地抽了口凉气,一转身将我放倒在床上,用自己的身体压住,鼻尖对着鼻尖,一双凤眸里燃着熊熊的火。   “你骗我这么多年……”我扭了几下,他纹丝不动,我委屈地瞪着他,“我已经够端庄了,他还是不喜欢我。”   裴铮一震,眼里的火顿时消了下去。   “焕卿喜欢的是笙儿,你早就知道的,不告诉我,是想看我笑话吧。”我咬唇瞪他,“我已经很努力了,为什么他们都不喜欢我?”   裴铮松开了手,轻轻抚上我的面颊,低声道:“谁说不喜欢……喜欢了这么多年……”   他灼热的呼吸都拂在我面上,恍惚想起小时候他也曾抱着我上树摘花,却想不起是什么时候了,但那时他也不过是个小小少年,如今已是个成年男子了,他身上传来的气息与热度让我脸颊发烫,愈加晕眩起来。   “豆豆……”他在我唇间呢喃,嘴唇若有若无地擦过我的唇瓣,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仰起脸,双手勾住他的脖子,主动贴了上去。   他猛地一震,却没有吻我,反而拉下我的手,向后退开,哑声问我:“豆豆,我是谁?”   “裴铮,你这个……唔唔……”   后面骂人的话都被他吞入口中了。   一只手扣住我的后脑勺,迫我仰起脸贴紧他,唇舌交缠,口中都是名为裴铮的气息,双唇温热酥麻,让我不自觉地轻轻战栗,想要逃避他的侵略,又想要更多一点……   一只手紧贴在我背上游移,让我遍体酥麻,浑身无力,胸口被他用胸膛挤压得呼吸困难,口中的气息又尽数被他吸去,我憋得头晕耳鸣,眼看呜呼一声就快去了,他终于放开了我。   我大口大口喘息着,泪眼花花瞪他:“裴铮,你想弑君吗!”   他凤眸灼灼,抬手覆住我的眼睛,声音低哑勾人。   “别这样看我……不然我真弑君了。”   捉奸   鬼门关前走了一回,我这时已酒醒了大半,拉下他的手说:“你起来,压疼我了!”   他竟听话地从我身上离开,我的压力顿时减轻不少,忙往床内侧躲了一下。他见我这番举动,凤眸微眯了一下,唇畔含笑。   我这才看到他微微红肿的薄唇——我吻出来的?   想到方才这大奸臣被寡人肆意轻薄,我龙颜大悦——是我轻薄他,不是他轻薄我!   “你来这里做什么?”我审问他,“寡人记得朝廷有规定,官员不得白日宣淫。”   本来是规定不得狎妓的,结果同性之风大起,父君见势不妙才改成白天不得狎妓,晚上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陛下说的是,微臣身为丞相,偶尔也兼职一下京管队的工作,来小秦宫突击检查,看有没有违法狎妓的官员。”裴铮的声音低沉微哑,竟比方才那小倌轻柔的声音还勾人,让我心里酥麻酥麻的。   “你抓到什么人了?”我严肃问道。   “光禄寺几个不长眼的狗东西。”裴铮眼底闪过狠色,看向我时又笑意盎然,“还有春情蓬发的陛下。”   我噎了一下,故作镇定地撩了下头发,“寡人不是官员,无需遵守这规定。”   裴铮认真地点点头。“陛下说得是,但是让人看见总归是不好的。”   我艰难地挠着床。“你就假装……没看到……”   裴铮眯着凤眸,不怀好意地看着我。“陛下……想封住臣的嘴?”   这话怎么听怎么淫、荡……   “裴爱卿啊……”我悠悠拉长了尾音,“今时今日,寡人可不是那么好骗的了。你以为你抓住寡人的把柄了吗?寡人可也抓住了你的把柄啊!”   裴铮挑了下眉,微微有些诧异。“哦?微臣有什么把柄?”   我心口抽了一下,忽然觉得自己之前的轻薄行为很掉价。“寡人知道,你有个私生子。”   裴铮眼角抽了抽,“陛下……今日既然去微臣府上,为何不让人通报?”   没有否认,很好。   我一把推开他,从床上下来。“你不用试图解释什么,寡人心知肚明得很。”   反正万事都往最坏的方面想就没有错了。   “我的陛下啊……”裴铮似笑非笑一声长叹,主动过来帮我整理凌乱的衣衫,修长的手指从领口、前襟、腰带一路而下……   寡人怎么就成他的了?   彼时,他的手正暧昧地停在我的腰上,解开了腰带要重新束上,我张开手臂心安理得地接受他的服饰,其实这事怎么看都挺正常的吧,但是因为身处在青楼,就容易让人想歪了。   苏昀带人破门而入的时候,我和裴铮就处在这么一种尴尬的状态下。   小路子眼泪汪汪地冲进来抱住寡人的大腿,“陛下……小路子救驾来迟……”   哦,寡人好想死一死啊……   裴铮不慌不忙地帮我将腰带束好,最后拉了下我衣裙下摆,转身看向苏昀,微笑道:“苏御史今日也在京管队当差吗?好巧,本官微服突击,刚刚才在这里抓到几个光禄寺的人。”   苏昀怀疑的目光在我和裴铮之间来回转了几圈,最后沉声道:“裴相真是日理万机,凡事身先士卒呢。”   很好很好,苏昀就聪明多了,没有跟寡人相认,这个该死的小路子……唯恐天下不知吗,竟然把苏昀找来了,他知道寡人上小秦宫了,还是跟裴铮在一起……   小路子也算机灵,见我没事,立刻爬了起来闭上嘴,一言不发了。   这件事本来可能闹得很大,毕竟裴相和苏御史同时到小秦宫,谁都会猜测是谁小秦宫里是不是来了个不得了的人物,但最后还是寡人灵机一动,想了个万全之策,把罪名都推给了表舅。   ——哎呀呀,就是那个方小侯爷啦,命真苦啊,听说家里娶了个母老虎,逃到帝都来都逃不过,上小秦宫不到一个时辰,宫里那位就知道了,赶紧派了两位大臣去拿人呢。男人当到这份上,还不如买块豆腐撞死算了……   表舅,寡人对不起你,顶多双倍赔偿你的医药费。   死表舅不死寡人。   我左苏昀右裴铮地坐在马车里,为表舅念了句佛号,他确实上了小秦宫,也不算冤枉了。   “陛下不该去那种地方。”苏昀突然开口吓了我一条,声音是少见的冷凝,我偷眼看他,正对上他投来的目光,像月光一样清冷,在我面上一扫,落在我唇上。   “这个……寡人……”我紧张地抓着膝盖,脑中乱纷纷地找不出借口。   “苏御史反应过度了。”裴铮却心情甚悦的样子,不知从哪里摸出他的招牌扇,很善解人意地帮我扇风,“陛下不过是兴致突来,随本官去小秦宫教训光禄寺那几个目无法纪的狗东西,一件小事没想到竟然会惊动苏御史。”   都是小路子那家伙多事,害我被苏昀看去了窘样。也难得他忠心耿耿,大概是看裴铮面色阴沉来者不善,又将我锁在房间里,担心他一个动怒弑君不要紧,惊动了云雾别宫的太上皇,他肯定要被阉个九生九世了。   苏昀自然知道裴铮是睁眼说瞎话,却也没有戳穿他,只是淡淡道:“这种小事以后交给下面人去做就行了。小秦宫太脏,陛下以后别去了。”   我连连点头,再三保证绝不再去。   马车行了一会儿,颠簸感又让我一阵阵反胃,头晕难受,幸亏裴铮给我扇着凉风,这才好过一点。   “陛下,靠在臣身上歇会儿。”裴铮对我低声耳语道。   我微睁开眼睛瞟了苏昀一眼,他虽仍有些淡淡不悦,但眼中亦有关切,“陛下坐不得马车吗?”   他就在这里看着,我好意思靠在裴铮身上吗……   我强忍着,对苏昀笑了笑说“没事”,又对裴铮摇了摇头说“不用”。   裴铮脸色顿时沉了下来,看得我一哆嗦,他沉着声音道:“陛下确定不用吗?”   我两眼一闭,从容就义,靠在裴铮胸前。他一只手揽住我的肩膀,另一手执扇轻轻扇风。   若论伺候人,小路子都比不上他贴心。   真想阉了他带进宫当总管——如果我有命享这福的话。   ——————————————————————————————   马车驶进白衣巷,在巷子中间停下,一边是丞相府,另一边是国师府。裴铮扶着我从马车上下来,我腿一软,幸亏他眼疾手快在我腰间扶了一下。   “陛下,不如到微臣府上休息片刻?”苏昀站在我背后关切地说,我回过头看他,才见他的目光缓缓从我腰上移到我面上。   犹豫着不知该不该答应,裴铮就淡淡开口道:“苏御史有心了,陛下与本官有事要谈,自然是去丞相府。”   我与他有什么事要谈!   握在我腰上的手不动声色移开,另一只手又在我掌心捏了一下,饱含威胁啊……   我含泪对苏昀道:“寡人与裴相确实有要事要商……”   苏昀离去时那眼神分明是说“微臣就在对面,有事陛下就大喊”……   我悲愤地仰头看裴铮,后者微眯的凤眸明显是说“你喊吧,你喊破喉咙他也听不见”……   一进府,我就想起他那私生子,想起他那私生子,我就觉得自己轻薄了一个非良家子很是掉价,于是冷哼一声,推开他。   裴铮手一空,缓缓打量我的脸色,唇畔笑意三分,意味深长。   “你有什么事,在这里说。”   “微臣想让陛下见一个人。”   “谁?”我警惕地后退一步,随即反应过来,不敢置信地瞪他,“你想让我看你的私生子?”   裴铮眼角抽了一下,笑眯眯地点点头,看上去就像给黄鼠狼拜年的鸡……不对,是给鸡拜年的黄鼠狼,也不对……总归就是不怀好意。   “寡人不想看,那是你的秘密。只要你不将寡人轻薄你的事说出去,寡人也会替你保守这个秘密。”我觉得自己很是心善,跟他的秘密比起来,我的秘密都不算秘密了。   裴铮深呼吸了一口气,低声呢喃:“轻薄啊……”   我面上一热,抚了抚衣袖强装镇定,微抬起下巴用眼角藐视他。“你也别觉得吃亏什么的,寡人是皇帝……咳咳……三宫六院是很正常的,你一个有私生子的男人,又不是良家子,寡人不会对你负责的。”   裴铮一脸纠结,握着玉骨扇的手用力得直接发白,我怀疑自己打击他过甚了,可他应该没那么纯情吧……他又不是清白之身了……   他深呼吸着,说不出话来,我想到他如今这般处境我也不无责任,心下一软,便柔声对他说:“你我之间的事,莲姑都已对我说了,其实那不过是我母亲他们的玩笑话,当不得真,却拖了你这么多年,让你们父子不得相见,我心里也过意不去。这件事我会同母亲说清楚的,你把他们母子接来吧。”   或许这奸臣有了家庭,有了后顾之忧,以后就不敢对寡人这么肆无忌惮了。他要是敢再冒犯寡人,寡人就抄他全家!   我忽略心头酸涩的感觉,真诚地看着他的眼睛说:“放心吧,寡人会护着你,不会让母亲怪罪于你,我想你也不愿意当个裴世美。”   他眼神微动,凤眸中闪过异光,而后趋于柔和,逼近前一步,身子微微前倾与我平视。“豆豆,其实你比自己以为的,更关心我……”   看着渐渐逼近的俊美容颜,近在咫尺的凤眸里闪烁着熟悉的火花,我呼吸一滞,僵硬地向后仰去……   “你们在干什么。”一个清清冷冷的声音自背后传来,像一道惊雷直直劈来,我吓得一个反弹,撞到裴铮面上,又急忙退开向后望去。   在看到那个“小公子”之前,我心里想的是“我不想当他后娘”,回头一看——   今天真他娘之刺激啊……   那小公子一身锦衣华服,头上左右扎了两团包子,细软的发丝垂到肩下两寸,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下巴略尖,两腮圆润粉嫩,让人忍不住想咬一口掐一把,只可惜面上无一丝表情,细长的眸子已有了凤眸雏形,冷冰冰地望着我,然后大步向我走来,在我面前两步站定,仰头看着我,秀气的鼻子抽了抽,皱眉道:“你喝酒了?”   我咽了咽口水,艰难地点点头。   “听说,你还去小秦宫嫖、娼了!”秀眉一扬,勃然大怒,“阿姐,你太不像话了!”   我嗷呜一声,看到他那不知从哪里抽出来的戒尺一扬,我闪身就往裴铮身后躲去,嘴里连声求饶:“阿绪,我知道错了,下次不敢了!”   那戒尺毫不留情地啪啪拍下,都被裴铮含笑一一接下来了。   阿绪打得过瘾了,这才停手仰头看裴铮。   “奸臣,你挡着我干嘛?她难道不该打吗?”   裴铮笑而不语。   阿绪,你是我弟弟……给阿姐一点尊严好不?我悲愤地从裴铮身后探出头来,看着他那粉面团捏成的小脸上闪过一丝得逞的快意,不禁哆嗦了一下。   “阿绪!”我仗着有裴铮当盾牌,脊梁顿时挺直不少,“你自己也去了青楼,还敢说我!”   阿绪狠狠瞪了我一眼,“我是男人,你是女人,能一样吗?”   我一噎……   阿绪,你才十岁……   我们家阿绪啊,跟老学究似的,宽以律己,严以待人,对待旁人从不手软,那仙童似的外貌都是骗人的,其实他长得很有草菅人命的气质。   阿绪的目光在我面上停留了片刻,最后刷地抬头看向裴铮,冷冷道:“奸臣,你,跟我来!”   “阿绪,你想干什么?”我一惊,忙拉住了裴铮的袖口。   阿绪戒尺朝我的手拍下来,幸亏我躲得快,那一下落在裴铮手背上——他皮粗肉厚不怕打,面不改色笑容自若,我听得那啪的一声骨头都麻了。   阿绪收起戒尺,眯着小凤眸说:“我们男人说话,你们女人少过问!”   我悲伤地转过身去,蹲在墙角画圈圈……   于是他们两个男人去说话了,小路子过来安抚我。   “陛下……”小路子面露疑惑,“小、小王爷回来了?”   我一脸惨痛地点点头。“他来祸害帝都百姓了……”我长叹一声,“来祸害寡人了……”   这世间能管住我的人不多……好吧,挺多的……但我最怕的不是别人,是阿绪。我心里清楚得很,自从阿绪出生后,爹娘就不大疼我了,一门心思都扑在他身上。那时我也快八岁了,不好意思跟弟弟争宠,更何况阿绪确实长得很可爱,小小的,肉肉的,粉扑扑的,最喜欢抓着我的手不放。那时候的阿绪多可爱啊……后来他一点点长大,性子越来越古怪,冷冰冰像个雪娃娃,也不知那性子是随谁,他天不怕地不怕,为非作歹不遗余力,母亲维护他也不遗余力,后来母亲搬去云雾别宫也一并带走了阿绪,我登基后只有每年自己生辰、母亲生辰,还有过年会去云雾别宫见阿绪。   这年纪的孩子长得快,才三四个月不见,他好像又拔高了一点,少了些婴儿肥,渐渐有了少年青涩的俊俏,声音也与上次见他时有了些微不同,那声音不再像过去那般糯甜稚嫩,反而微微有了些沙哑的质感。我的阿绪要长大了啊……   但是对我的态度还是一如既往的——狠啊!   作者有话要说:网络不稳定……   迟到了,道歉则个~~o(>_<)o ~~   轻薄   阿绪同裴铮回来的时候脸色稍微和缓了一些,但看到我的时候又板了起来。   “阿姐,你过来!”   我灰溜溜地蹭过去。裴铮不给面子地轻笑一声。   “阿绪啊……”我讨好地捏捏他的肩膀,却看到他眉头一皱,下意识地缩了下肩膀。我忽地想起今天莫大夫来过,忙问道:“阿绪,你是不是伤了病了?”   “没事。”阿绪不在乎地摆摆手,粉嘟嘟的小脸一抬,“男人受点伤算什么。”   哦,阿绪,你小小年纪太有男子气概了!   “是谁伤了你,你跟阿姐说,阿姐帮你报仇。”我气愤地握拳。   “奸臣已经把那几个犯上的家伙抓起来了。”   我眼睛一转,愕然道:“光禄寺的人?”   阿绪点了点头。“那些人违反法令,在大街上策马疾驰,喝令不止,我就让表舅动手了。”   我抹了把冷汗,“你还不如直接让表舅找块豆腐撞死。”   我那个表舅,本来还是有几分本事的,但是这些年在舅母的淫威下苦苦挣扎求生存,已经变得越来越小男人了。   裴铮善意地把事情经过告诉我。   阿绪一个人偷偷从云雾别宫溜出来,顺路经过表舅的封地,就押着表舅当护卫直奔帝都来了。表舅乐得拿阿绪当借口逃出来,自然殷勤陪伴,结果一进帝都就被光禄寺的几个二世祖给冲撞了,还来不及表露身份就被追着打,阿绪肩膀上挨了一下,表舅倒是无事,把阿绪送来裴铮这里,他自己就去小秦宫放松了。   难怪他看到我的时候一脸心虚,看样子让他背我的黑锅都算是对他照顾不周的从轻发落了。   我很是心疼摸摸阿绪的小脸,“阿绪啊,疼不疼啊。”   阿绪受用地眯了眯眼,“小意思。”又顿了一下,转眼看我,“阿姐,听说你要选姐夫了。”   我缩了下脖子,低声道:“你就是为这事来帝都?”   “当然!”阿绪细眉挑了起来,小凤眸瞪着我,“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这是要自作主张吗?”   “啊?”我怔怔看着他,“可是母亲说让我自己挑,看哪个好就哪个……”   “那你看上哪个了?”阿绪拧着眉眯起眼,“你眼光不行,我来帮你把关。”   “我……”我叹了口气,“还没想好。”   阿绪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瞥了我一眼,“我就知道!”说着背起手像个小大人似的来回走了两圈,“幸亏我来了!”   这真是让我又喜又忧又怕啊……   裴铮挥手吩咐下人准备晚饭,让我和阿绪在丞相府用过饭再回宫。   阿绪饭前先给伤处换了次药,小男人说男女有别,不让我看……我跟裴铮先到厅里坐下了,我拿眼角瞟他的手,白皙的手背上隐约看到了几道红印子,阿绪打人从来不留余地,尤其是对我——不过我一次也没挨到就是了。   想到日间误会阿绪是裴铮的私生子,心里理亏,我就微微地囧了,不大敢抬头看裴铮的眼神,想来那双凤眸里一定含着三分戏谑的笑意。   “你的手……要上点药不?”我干咳两声,低着头问他。   置于膝上的手微动了一下,五指微拢,修长有力。   “小事。”裴铮淡淡笑道,“阿绪开玩笑而已。”   开玩笑啊……   我徐徐抬起头看他的眼睛,正对上他投来的秋波,没忍住哆嗦了一下,到底姜还是老的辣,脸皮也是老的厚。我抚着袖口慢条斯理道:“其实那个什么嘛……我没打算感谢你帮我挡了那几下。”   裴铮微笑点头。“自然,那本来就与你无关。”   我怔了一下,倏地瞪向他:“你知道了?”   裴铮笑得意味深长。“难得你终于也明白了。”   我脸上一热,干咳着别过脸去避开他灼人的目光。   这么多年了,阿绪像是随身带着一把戒尺,那戒尺也随着他身高的增长而增长,每每我做了什么事情惹他不快,他便抽出戒尺来追打我,结果却都是落在裴铮身上。   原先我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当是裴铮护着我,这两天听莲姑说了内幕,我终于明白谁才是阿绪的目标。敢情他们一个两个都知道爹娘的良苦用心,却将我一个人蒙在鼓里,连阿绪都知道我这个当姐姐的早有了个童养夫,因此才一而再再而三地针对裴铮,不好意思明着揍他,就借着打我的名义指东打西。   阿绪,阿姐知道你的心意,不过你心理真的太扭曲了……   裴铮堂堂一品奸臣,估计我二爹在演武场上训练他都没真打过他一下,却要每年定期挨阿绪那么几顿戒尺。他倒是能忍呐……   一开始以为他舍身相护,我对他心存感激。现在发现本来就不是要打我,我又心安理得了。但再一想,他也是因为我而被阿绪盯上,我又有些心怀愧疚……   “在想什么,表情这么纠结?”裴铮忽地开口,吓得我抖了一下,扫了他一眼迅速道,“没什么……莲姑来找过你了吗?”   裴铮眼神一动,垂下眸来,声音略微有些沉重,“她说的话,我都明白。”   我有些过意不去,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膀,柔声道:“男儿何患无妻?我知道这些年来委屈你了,都是母亲他们束缚了你。你如今官居一品,相貌堂堂,想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尽管放手去找吧。”我真诚地望着他漆黑沉静的双眸,“包办婚姻是可耻的,我支持你追求真爱!”   我没有对他自称寡人,表明此时此刻我当他是自己人,不是臣子了。显然他也很配合,完全没将我当皇帝供着,直接拉下我的手握在掌中,他的手指修长,掌心温暖,带着层薄薄的茧子,覆在我手背上轻轻摩挲。   “豆豆,你知道为什么这些年来,我们一直什么都没有对你说吗?”   手上传递来的温度与触感让我四肢酸软,注意力都集中不了,茫然望着他笑意浅浅的双眸,啊了一声。   “我承诺你母亲,绝不逼你,不表露心迹,不影响你做任何决定。”   呃……他的嗓音低沉而有磁性,感觉和焕卿的好像,让人酥麻酥麻的……   可是会不会靠太近了?我盯着他挺直的鼻梁想。   “但是,现在恐怕不行了。”他惋惜地叹了一声。   我下意识地问:“为什么?”   他不怎么认真地叹了口气,唇畔微扬。“因为,陛下你轻薄了我。”   ——————————————————————————————   我眨了眨眼,把手从他掌心抽了出来。   “姓裴的,年纪一大把就别装纯情了!”我恼怒地瞪着他,“不就是亲了你一下,难道还要寡人对你负责?”   他不羞不恼地认真回道:“按大陈律例,轻薄良家子,确实该负责的。”   我的脸顿时涨得通红。   当时……有些自暴自弃……心里模糊地想……反正他也不是良家子了,亲一口是会怎样……   裴铮垂着眸,左手缓缓擦过右手背上的红印,淡淡道:“本来,微臣愿为陛下担下这‘轻薄’的罪名,奈何陛下有担当,自认了这二字。陛下,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微臣执法如山,不避亲,不畏权。”   我咬牙道:“寡人的好爱卿,你脸皮真够厚的……说这话也不怕闪了舌头。”   他抬起眼来看我,煞是严肃道:“微臣可是清官、良臣!”   “那寡人还是明君呢!”我冷哼一声,“寡人当时喝醉了,什么都不知道,不知者无罪!”   裴铮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情,微微笑道:“陛下,你可还记得当时微臣问了什么,陛下又答了什么?”   他问我……我皱眉回想,忽地听到耳畔暖风拂过,一声低语:“豆豆,我是谁?”   “裴铮,你这个……”我捂着耳朵转头怒瞪他,他得意一笑,“对,就是这句。陛下记得很清楚嘛……”   奸臣!佞臣!乱臣贼子!   他竟然在那种时候都想要设计寡人!   我又羞又恼地瞪着他,难道真的要和他……   “你你你……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自己是良家子!”我垂死挣扎,不相信他一把年纪当真纯情。   他眉梢微挑,笑容很深很暧昧。“陛下可以亲自检验。”说着凑到我面前,低不可闻一声轻叹,“陛下,微臣信守对明德陛下的承诺,二十六年洁身自好,也不怕说出去会被天下人取笑,这番心意,陛下可懂?”   我怔怔望着他近在咫尺的双眸。   这到底是信守承诺多一些,还是洁身自好多一些?   “那……”我咬着下唇,艰难开口,“你到底想怎样……”   如果他敢说要当凤君,我就把他交给阿绪办理了!   谁知他态度甚好,两手一摊,一副任君采摘的柔弱模样,淡淡道:“微臣人微言轻,陛下想怎样便怎样。”   “那个……”好无赖,把这个难题推给我!难道还想让我自己开口让他当凤君?   无耻啊无耻!裴无耻你去死一死吧死一死吧!   我咬碎一口银牙,如见救星般地看向姗姗来迟的阿绪,迅速回了裴铮一句:“此事来日再议!”   小阿绪板着张冷峭的小脸,流露出不合年龄的故作老成,审视的目光在我和裴铮之间来回扫了几圈,方才缓缓在我二人中间坐下。   府上厨子做的竟然刚好都是我们两人喜欢的菜色,裴铮大献殷勤,帮阿绪乘了一碗汤,阿绪看都不看,小脸一扬看我,说:“阿姐,我要喝汤。”   我同情地瞥了裴铮一眼,不敢假手他人,亲自伺候阿绪。   如果说母亲是太上皇,我们家阿绪就是那祖宗,下人伺候他都不乐意,偏爱折腾我这个长姐……   你到底是恨我呀,还是恨我呀……   我叹气帮他乘汤、剥虾、撕小油鸡,他心满意足地眯起眼,又指着自己的肩膀,说:“阿姐,喂我……”   我抽了抽眼角,看他挑着眉哼哼冷笑斜睨裴铮,裴铮默默地别过脸,我分明看到他忍笑抽搐的嘴角……   阿绪真孩子气,这有什么好气裴铮的。   用过饭,天刚擦黑,裴铮府上那超奢华马车亮了出来,他亲自送我们回了宫,小路子一早回宫里帮阿绪安排住所了,裴铮送我们姐弟二人走了一小段路,分别之时极快地对我耳语一句:“陛下可要尽快给微臣一个答复啊……”   温热的气息喷在耳后,耳垂好像擦过什么,触感温凉,却腾地燃起了一簇火苗。我咽了咽口水,拉着阿绪赶紧跑路。   至于吗至于吗?   寡人好歹一国之君,被逼成这样不至于吧!   怎么着也得是……   对!应该是把他纳进宫来,以后他就是寡人的男人了,寡人要这样这样他就不能那样那样,寡人还要玩弄他的感情,把他打入冷宫,让他变成怨男!   “阿姐,你笑得真像娘……”阿绪一脸纠结地看着我,伸出白嫩嫩的小手来扯我的脸皮,“别像娘,像娘就不好看了。”   阿绪,家乡的娘亲听到会哭泣的……   同是亲生的,为什么我就只能叫母亲,阿绪就能叫娘,母亲要叫两个字诶,逼一个孩子管自己的娘叫母亲实在太不人道了!   我揉揉自己的脸颊,笑眯眯看着阿绪,虽然有些嫉妒爹娘都偏疼他,但是阿绪真的很可爱——不爆发的时候。   “阿绪啊……”我的手从自己的脸上移到他脑袋上,两个团子似的羊角髻解开来了,细软乌黑的发丝垂在肩头,原先阿绪和我一样尖下巴,却是包子脸,但如今身体长开了,脸上也不像过去那般圆润好捏了,长发垂肩,凤眸半掩的时候,活脱脱一个冰山小美人。   我忍不住伸手蹂躏他的脸蛋,裴铮也有此不良嗜好,不过没我待遇好,有阿绪任我搓圆捏扁。   “阿姐。”阿绪抬起头看我,左右手绞在一起,认真道,“裴奸臣不是好人。”   我美滋滋地看着他被我揉变形的粉嫩脸蛋,点点头道:“我知道。”   “你才不知道……”阿绪咕哝了一声,又垂下眸去,“我告诉你一件事,你不许生气……”   “我不会生阿绪的气!”我指天立誓。   他眼神闪烁地瞟了我一眼,又一眼……   “阿姐……”他吞吞吐吐地说,“你还记得你十二岁那年,在云雾别宫泡温泉……”   说起这事,我也不大高兴。“记得,那裴铮还偷拿我的衣服!”   阿绪的小脸登时涨红。   “其实……是我拿的……”   “诶?”我愣住了。   阿绪低着头,葱嫩的十指绞来绞去,那模样可怜可爱极了。“我不是故意的……谁让你不和我玩,我故意想吓吓你的……你别生气……”   “不生气不生气……”我纠结地想,那时候阿绪才四岁,喜欢缠着我打架,我哪有那么多精力陪他一个小小糯米团子,自然是跑了。他什么也不懂,拿了我的衣服也就拿了吧,顶多算我错怪裴铮了。   “可是裴奸臣分明不怀好意!”阿绪的小凤眸里燃起小火苗,“他看到我拿着阿姐的衣服……逼我说出哪里拿的,我本想把衣服给你送回去的,他自己就去了!”   “阿姐……他真真是不怀好意啊!”阿绪眯着眼,咬牙切齿地说。   我微微窘了……   阿绪,当年你才四岁啊,你怎么这么早熟啊!   裴铮,寡人果然没看错你,你怎么看,都不是一个正人君子!   作者有话要说:TQ说做个民意调查,看白豆腐和黑豆腐谁的支持率高,她个人主张两个都收,但我坚定地吼一句1V1!……   就目前看来,黑豆腐的支持率应该暂时领先吧……   心意   第二日早朝上,光禄寺那几个为非作歹的家伙被处理了,群臣肃然。阿绪回帝都的事虽说早晚会被知道,但我也不准备特意声张,那几个人估计现在都还不明白自己到底真正犯了什么事,得罪了什么人。   一下朝,小路子就来通报,说是方小侯爷求见。   我乐了,咬牙道:“他还真敢来啊,让他在我书房候着!”   结果一进书房,就听到表舅那贱兮兮的声音。“啧啧啧,果然是法华寺的龙鲤,难怪我去年没看到这只,原来竟是运到宫里来了。”   我抽了抽嘴角,轻咳一声,表舅急忙转过身来,立刻变了张脸向我奔来:“陛下……你可要救救你舅舅啊……”   我闪身避开,淡淡扫了他一眼。“表舅,你害阿绪受了伤,还有心思去小秦宫听曲啊?”   表舅一哆嗦,我以为他会面露愧色,我错了,他叹了口气幽幽道:“男人的老毛病,没办法……”   母亲真仁慈,还给他指婚,要是我就直接阉了他!   “说吧,你来帝都做什么?”   “我这不是护送阿绪来帝都嘛……”声音心虚地低了下去,又扬了起来,“结果现在满帝都人都知道我上小秦宫,你舅母一定也会知道的,陛下,好豆豆……表舅这可是被你害惨了,你得救救我啊……”   我眯着眼睛瞪他,“难道还冤枉你了?你没上过?”   他抹着不存在的眼泪道:“豆豆,想想你小时候表舅多疼你啊,带着你逛夜市,买糖葫芦,买小泥人……”   我头疼地按了按额角,贿赂真是不好受啊,讨债的来了。“那你想我怎么救你?”   表舅得逞地嘿嘿一笑:“你先让我在这宫里躲一躲,如果你舅母找来了,你就说我是裴铮一起去办公的,她一定不会怀疑你。”   为何寡人身边除了焕卿都是没脸没皮的老男人……   我叹气点头:“也罢也罢,只要你不在后宫胡搞。”   表舅一脸正气:“我很有节操,不调戏良家女子!”   良家子啊……   想到朝上裴铮那意味深长的笑容,我的心顿时一抽一抽的。裴笙重提选秀之事,我还没开口,他就代我发号,让裴笙取消此事。裴笙还犹豫地望了我一眼,见我艰难点头,她才退下。   此事传出去,外人定然又要说他一手遮天,寡人是傀儡皇帝了。   我正垂头丧气,小路子就支使人挑了水进来。   “这是做什么?”表舅好奇问道。   “给鱼缸换水。”我有气无力地回他,“表舅你要没什么事就自己玩去吧。”   于是表舅去招呼小路子了。   小路子热情回他:“回侯爷,这是龙泉山的水,刚刚才运回来的。”   表舅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对对对,龙鲤是要用龙泉山的水养的。不过原来法华寺就在龙泉山上,如今却是要多运三百里了。”说着有些责备地望了我一眼,“这龙鲤原是法华寺为所有香客祈福的,如今只为陛下一人了。”   我有些好奇地问了一句:“这龙鲤很珍贵?”   表舅瞪大了眼睛。“陛下不知道还抢回来?”   寡人要的东西,犯得着用上“抢”这个字吗?   我含糊地应了一声。   表舅惋惜地看了龙鲤一眼。“这龙鲤可是法华寺三宝之一,据说是佛祖座前莲池下凡历劫,没有人知道它是何时降临到法华寺的放生池,但至少已有十年了,受了十年香火啊……陛下,你看它优美的体型,耀眼的鳞光……”表舅像欣赏美人一样赞叹万分,我却只看到一条普普通通的鲤鱼,不过就是鱼鳞是金色的,额头上长了个包,据说这叫什么跃龙门……   裴铮送我这鲤鱼的时候,我还不怎么喜欢。这是两年前,我十六岁生辰的时候裴铮送来的,我觉得这鲤鱼也没什么特别,想来不是很珍贵,便随意收下了。   裴铮却道:“这鲤鱼需用龙泉山的水养着,七日换一次水。”   我抽了抽嘴角,怀疑他是自己嫌麻烦才推来给我的。   “不换水可以吗?”   裴铮点点头,淡淡道:“也可以,七日换一次鱼。”   我继续抽嘴角。   这么淡然地说这种话,其实裴铮也很有草菅鱼命的气质,为了不沦落得跟他一般气质,我便让小路子,还有身边的宫人都记得给鱼换水,这般一养一年多了。   表舅说:“这龙鲤又说是四圣兽的青龙化身,可以帮助饲主趋利避害,挡祸招财,只不过要诚心对它诵念法华经一千遍。”   这种事纯属无稽之谈,我一笑而过,裴铮那种人,定然不会做这种无聊事,不过他的用心还是让我挺感动的。   毕竟他送我这龙鲤的时候,并没有入旁人一样夸耀自己的礼物有如何珍贵。   到底还是有点可取之处的。   裴铮啊……   寡人到底该不该对他负责到底呢……   或许……他对寡人……   唉……要不要再自作多情一回?   寡人对他……也不是真的那么讨厌……只是有些怕,有些恨……   我左思右想,犹豫了许久,仔细回想自和裴铮认识以来这十二年里他对我做过的一切,其实他也没怎么怎么我,就是政事上老爱驳我意见,自拿主张,私事上又过多干涉,对旁人,我眼睛一瞪那人就吓得腿软,对裴铮,怎么瞪都没用,他还是笑吟吟的。我这人素来欺软怕硬、欺善怕恶……狠不过他,就只能不甘不愿听他的了,长年累月下来难免心生怨气……   以后若与他在一起,会不会更不自由?   他可以光明正大地约束我,就算没有篡位,我这个皇帝也差不多算是当到头了。   我复杂地盯着那金灿灿的龙鲤看了一个下午,权衡了种种利弊,最后终于拿定了主意。   ————————————————————————-——   我朝外招了招手,喊道:“小路子来!”   小路子笑嘻嘻溜了过来。“小路子在!”   我深呼吸一口气,问道:“寡人问你啊,你说这个……求亲的话,是不是要自己上门比较有诚意?”   小路子愣了一下,反口问道:“陛下这回又要向谁求亲?”   这话问得我颜面尽失……昨日里才刚决定上国师府提亲,一回头就被人家给婉拒了,今天又决定上丞相府求亲,寡人这是不是太朝三暮四朝秦暮楚太多情也那个太滥情了点……   我支吾了两声,仰天长叹:“其实吧,寡人怎么都觉得应该是他跪到寡人面前,求寡人纳了他。”   小路子小心翼翼地问:“陛下说的是谁?”   我扫了他一眼,“小路子,寡人拿你当心腹,你可别轻易被人给收买了,把寡人卖了。”   小路子打了个哆嗦,急忙跪倒喊冤:“小路子不敢啊,小路子生是陛下的人,死是陛下的死人,陛下就算把小路子卖了,小路子也会替陛下数钱,怎么可能让别人收买啊!”   我冷哼一声,上下打量他,“不敢最好。那你说说,寡人想把丞相收进后宫,你觉得是降道圣旨让他自己打包进来好,还是寡人亲自去请?”   “啥?”小路子呆住了,扬起头看我,嘴巴张得老大。   我不自在地干咳两声,正想辩解几句,小路子便嚎啕大哭起来。“陛下,昨日小路子救驾来迟,竟让陛下惨遭奸臣侮辱,小路子该死,小路子该死啊!”说着啪啪打自己耳光,我头疼地制止他。“停停停!谁让他侮辱了?他够格嘛?”   “啥?”小路子又呆了一下,“那陛下……”   我轻叹一声:“是寡人对不起他……总归这件事是寡人理亏。”让他等了那么多年——虽然不是我逼的,轻薄了他——这个就真是我的错了,虽然仔细想想,明明他也不算吃了什么亏。   小路子一脸茫然地所有所悟,又皱眉道:“陛下,这事可不太好办呐!”   “何解?”我疑惑问道。   小路子叹息道:“今天早朝的时候,小王爷就去女官署把秀男名册拿走了,然后刚刚得到消息,凡是名册上的男子,都惨遭……毒手……”   难怪……难怪一直没看到他人……   我打了个寒颤,心想阿绪下手总归是有分寸的,应该不至于让人断子绝孙,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这般看来,母亲离京时把阿绪带在身边,实在是明智之举……   我捏着袖子站起身来,朝外走去,悠悠道:“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啊!”裴铮你个大奸臣……我心中冷笑,“凤君是那么好当的吗?想来也只有裴相皮粗肉厚经得起阿绪折磨。这所谓的正房就是用来撑门面的,二房才是用来疼爱的,裴铮想让寡人给他个交代,寡人就把他交代了吧!”   小路子跟在我身后发抖,“陛下……英明啊!”   此言甚佳,寡人自然是英明的!   我也不微服了,直接摆架丞相府,丞相府上上下下毕恭毕敬在门口迎驾,我大摇大摆地进了内堂,裴铮一身官袍尚来不及换下就出来相迎了,看向我的眼神很有几分惊诧——这委实难得。   我挥了挥手屏退左右,微扬着下巴用眼角看他。   这个决定,是经过我深思熟虑的,权衡利弊后才做出的。今日早朝上他的眼神意味深长,不过意思很明显了,显然我要不给他个交代,他就要给我个交代了。与其被动行事,不如主动出击。他要当凤君,那就让他当,等他当上了凤君,我就可以用一句“后宫不得干政”废了他的相位,然后慢慢架空他的权力,抽走他的党羽,把裴铮的朝廷变成寡人的朝廷。   至于夫妻之间那些事,跟国家大事比起来都不算什么事了,先不考虑。寡人立他为凤君,等架空了他的权力再把他打入冷宫,另外立个真正喜欢的——虽然好像有点对不起他,不过……宁我负天下人,莫天下人负我啊!   “陛下,何以笑得如此扭曲……”裴铮挑着眉看我,悠悠问道。   我抽了抽嘴角,右手抚上脸颊,调整了下表情,微微笑道:“爱卿啊,昨日之事,寡人仔细想了想,确实要给你一个交代啊……”   裴铮一副宠辱不惊的从容模样,笑道:“陛下乃明君,自然不会让微臣受委屈。”   “嗯……”我满意地点点头,“是的,寡人心想,你也算为国为民,鞠躬尽瘁了,就立你为凤君吧,这回你应该满意了吧?”   裴铮眉梢微挑了一下,缓缓垂下眼睑,睫毛半掩着凤眸,忽地嘴角一勾,笑了。“陛下,真是出人意料啊……”他似乎听到什么笑话似的,虽然是在笑,却不是发自内心的欢喜。我疑惑地打量他,莫不是我的那点险恶用心被他看穿了?   “那……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我有些紧张地攥着袖子,他噙着三分笑意,很是温柔地说,“这是君命,臣岂敢不从?”   “你别说得这么勉强,弄得好像寡人在强人所男……”我有些郁闷,他这反应怪怪的,照我料想的,他应该是欣喜若狂,倒头便拜,谢主隆恩,怎么结果变成了我强吻他,还逼他入宫——虽然……事实好像也是如此……   裴铮忽地上前两步,吓得我往椅背上一靠,仰头看着他,结结巴巴道:“你你你……你站那么近做什么?”   他俯下身来,抵着我的额头,笑眯眯地轻声说:“陛下觉得太近了吗?夫妻之间,不是该亲密无间吗?”   我屏住了呼吸瞪他,继续结巴。“呸呸呸……裴铮!你站远点!寡人呼吸困难!”   他低笑一声,我只道他要退开了,哪知他一侧脸,薄唇在我脸颊上轻轻亲了一下,我吓得在椅子上一弹,捂住了脸瞪他。“你你你……”然后慢慢淡定了,“你是在轻薄寡人吗……”   他右手点了下我的额头,笑吟吟道:“陛下真英明啊,喜欢吗?”   不喜欢,心跳太快,头晕。   我别过脸,冷哼一声,紧攥着袖口问道:“寡人有一事问你……你送的那龙鲤……可曾念过一千遍法华经?”   裴铮很是惊奇地瞥了我一眼,“陛下也信那种灵宠挡灾的无稽之谈?”   我扭头瞪他,“你若不信,又为何送来?”   裴铮微笑道:“微臣觉得宁可信其有。”   “所以……你真的对那龙鲤念了一千遍法华经?”我心头一跳,紧紧盯着他。这人……到底只是在奉承,还是真的有心?   他轻轻揉了揉我的发心,缓缓笑道:“这个,念是念了……不过是找了一百个龙泉寺的和尚念了十遍……”   我一噎,硬生生把那些感动都咽了回去,淡定道了句:“哦,是吗。”   自作多情空余恨,此恨绵绵无绝期,早知如此,何必多问。   吾皇   出得丞相府时,看到对门国师府的匾额上几个铁画银钩的大字,我不禁满腹忧伤地戳了戳小路子,“小路子,你杵在这儿张望什么呢?”   小路子回过神来,忙答道:“回陛下,方才太医匆匆进了国师府,好像国师病又犯了。”   我神色一正,立时把儿女私情抛诸脑后。“还愣着干什么,敲门!”   国师这病前几天才见好,怎么突然又犯了?   下人领着我直入内堂,我脚步匆匆,迎面撞上了刚从门内出来的苏昀。他抬手握住我的双肩,忽然又像被烫到似的撤了手,我仰起脸,愕然看着他。   苏昀脸色苍白,浓长的睫毛掩住了黑眸,向我行了个礼,便退到一边站着,我看到他垂在身侧的双手紧紧攥着,修长的十指指节发白,眉宇间神色痛苦。   “陛下。”小路子出声提醒我,我这才晃过神来,忙进屋去看国师。国师脸色腊黄,昏迷不醒,太医候在床前,俯首对我回报道:“国师年老体弱,又受了刺激,一时平复不过来,才会昏厥。此事可大可小,轻则昏迷,重则丧命,国师的身体,不能再受任何刺激了。”   我皱眉问道:“可是谁言语冲撞了他,或者拿国事烦他了?”   下人跪了一地,个个沉默着哆嗦。   苏昀站出来,面无表情道:“是微臣与祖父谈论政务时,见解不合,一时失言,让祖父动怒了。”   苏昀是个极温柔的人,或者说,在我的记忆里,他一直如二月杏花一样让人觉得温暖,也只有对上裴铮,才会寸步不让。国师却是对谁都不假辞色,想必这回也是国师过激了。   我放柔了语气,温声道:“下回注意些便好了。”   他低着头,淡淡道了声:“微臣明白。”   出了房间,苏昀同我在庭院里走了几步,我见他深思不属,便想说些话开导他。“国师的身体状况不好,我想,也是时候颐养天年了。”   他猛地抬起头看我,漆黑的眸中闪过惊疑。“陛下……”   我安抚着笑了笑,“放心,我并不是想削你们苏家的权。你们苏氏一门忠臣良将,是国之栋梁,但是国师真的年老了,再让他操劳下去,我也于心不忍。如今朝中大事的决议权都在内阁五大臣手中,过去是国师和裴相旗鼓相当,等国师退下后,我想提拔你进内阁。”   苏昀神色渐渐安定下来,脸上仍是微微的苍白,眉心微蹙,唇畔勾出一抹淡淡的苦笑。“谢陛下……隆恩……”   为何他们一个两个,对寡人的好意都接受得如此勉强?   “你这么为难,是不愿意吗?”我心中不是很高兴,声音也沉了三分。   他摇了摇头,轻声说:“陛下厚爱,微臣惶恐。只是怕裴相不会同意。”   我心里一定,微笑道:“这事你无须担心,他不会反对的。”他不会有权力反对的。   “陛下如此肯定?”苏昀微有些疑惑地挑了下眉梢。   “他……”我想了想,这事总归瞒不了,还是告诉了他吧。“我已决定,立裴铮为凤君。”   苏昀的呼吸一滞,最后一丝血色从面上抽离,许久之后,极轻极轻地说了句:“是吗?恭喜陛下了。”   “你是不是不舒服?”我担忧地望着他,“你的脸色看起来极差。”   苏昀垂眸望着我,缓缓浅笑。“陛下,微臣很好。只是……”他别过眼,看着飘落到湖面上的花瓣,轻声问,“陛下既然要与他结为连理,又何必利用微臣打压他?”   “这事不能混为一谈。我和他之间……唉……”我苦恼地叹了口气,“一言难尽,总之,君是君,臣是臣,不能让他处处压着寡人。他既为凤君,朝政就不能让他干预了。”   苏昀薄唇动了动,“婚期定在何时呢?”   “这事须问钦天监,再择良辰吉日。”   “陛下……若有一日,裴铮犯了十恶不赦之罪,陛下是会包庇,还是灭亲?”   那一日的春风带了点凉意,我和他站在国师府里的小湖畔,他问我这话时,眼睛并没有看着我,而是专注地盯着池中落花。我的目光从他的侧脸滑落到他的衣角,衣袂曳地,尘埃染上了雪白,他的手指白皙修长,无意识地紧紧攥着,那一瞬间,我忽然产生一种……类似于心疼的感觉。   “为什么这么问?你是不是查到了什么?”我没有立刻回答,他终于回过头来看我,“微臣今日去过贺敬的别院,找到了那间密室,但是里面是空的。漕银亏空案的主犯是裴铮无疑,此案如果查下去,牵连甚广。如果陛下打算包庇裴铮,那么便无查案的必要了。如果陛下不打算包庇他……”他顿了一下,缓缓说出最后几个字,“又为何要立他为凤君?”   “陛下,这个案子,你希望臣查,还是不查?”他逼近一步,紧紧盯着我。   我思绪纷乱,愣愣回视他,喃喃问道:“那你呢……你的希望呢?”   他微怔,久久没有回答。   “寡人立他为凤君后,会慢慢瓦解他的势力,以后的朝堂,不会是裴铮一人独大。焕卿,寡人信得过你。至于裴铮……”我垂下眼睑,仔细想了想,说,“他虽不是我最喜欢的人,我却无法如你这般坚持,我只希望有个人能真心待我好,无关权势,无关地位。他日若证明裴铮非良人,我自会亲手毁掉他的一切。”   “为什么是他……”苏昀低声问了一句,没待我回答,便又轻笑着摇了摇头,“是谁又有什么区别。”   我不大明白他的话,疑惑地看着他。他最终对我行了个大礼,道了声:“吾皇万岁。”   这句话,裴铮也对我说过,却不如他这般真心。   那时我大概也就是十三四岁年纪,与几个爹上山打猎,裴铮也陪在一边。后来我与他们走散了,又遇上了熊,是裴铮及时出现救了我,却也被熊抓伤了肩膀。   我本是万分担忧,一抬头,却见他眉眼皆是笑意地望着我,指尖戳了下我的眉心,笑着说:“你这是在担心我吗?”   我别过脸,哼了一声,“呸!谁担心你了!祸害遗千年,你又死不了!”   他悠悠道:“甚是甚是,可我觉得还不够,还得更坏些!”   我很鄙视他的不以为耻然以为荣,却也很好奇:“为什么还要更坏些?”   他笑吟吟地望着我:“否则怎么陪你到老?”他刮了下我的鼻子,“吾皇万岁!”   原是讽刺我,才是天底下最大的祸害。   那时我很是生气地策马走开了,现在回想起来,他虽从不曾言明心意,但处处暧昧,只是我不曾留意,不曾上心而已。   而苏昀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却都落在我眼里,心上,看得到,也只看得到他。   离开国师府的时候,我回头朝小池畔看了他一眼。他一身白衣站在杏花树下,依稀又回到了年少时,只是那时我总依偎在他身边看书、睡觉,如今同样的春风,同样的杏花,却只有他一个人立在树下。   他微微伸出了手一捞,好像要抓住什么似的,但什么也没抓住。   或许有的,只是我没看见。   可能是一瓣落花。   ————————————————————————————————————   我真真是很头疼啊很头疼,当看到阿绪绷着张小脸朝我走来的时候。   “阿姐,听说你去了丞相府。”阿绪的声音有些低沉,我艰难地笑了笑,说:“阿绪,你消息好生灵通。”   小路子哆嗦了一下,委屈无辜地看着我。   “阿姐,你去找裴奸臣做什么?”阿绪伸手来攥着我的袖子,一双小凤眸紧紧盯着我,只怕我的答案一不合他心意,他便要抽出戒尺来教训我了,裴铮又不在身边护驾……   “这事啊……”我为难地皱眉,摇头叹了口气,“阿绪,乃国家大事,事关机密,现在不方便说。”   阿绪愣了一下,眨了眨眼,“阿姐,当真?”   话说,寡人乃一国之君,寡人的婚事便是国家大事,寡人不想说便是机密,没骗人吧?   我严肃认真地点点头。   阿绪狐疑地看了我一眼,想来是因为不怎么瞧得起我,也不信我敢骗他,因此便没有多质疑了。他松了口气后,背起手来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皱眉说:“阿姐,我今日去帮你检阅了下一等秀男,觉得那些人很是不行。”   我笑眯眯地饮茶,点头说:“是啊,阿姐也这么觉得。”   阿绪微微有些高兴了,“所以我把那些秀男都勾销了。”   我继续点头。“阿绪做得很对。”我既不想误人子弟,也不想被那些误了,早晚是要废了秀男名册,只不过阿绪动作快些……手段也惨烈些……不过那些敢仗着自己老爹是个官就横行霸道在闹市驱车撞人的,确实需要教训。而且我家阿绪是个有原则的好孩子,揍人都是徒手的!   “阿姐,婚姻大事须得慎重。”阿绪老成地说,“我看你还不成熟,多等几年吧。”   我含糊应了声,心想此事我等得,裴铮都等不得了。我前脚才踏进宫门,钦天监就送来了良辰吉日帖,说是下月十五是个百年不遇的吉日,错过了就要再等一百年了……   下月十五啊……只剩下不到一个月时间了,来得及筹备吗?   明日早朝上要是宣布了这件事,又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呢?   估计云雾别宫那里立刻也会得到消息,母亲他们会回来看我吗?   一连串的问题让我头晕脑胀。   “陛下,陛下……”小路子轻声喊我,我回过神来,问道:“什么事?”   小路子掌灯靠近说:“夜深了,陛下还不睡吗?”看了一眼我面前摊开的纸,又道:“陛下原是给太上皇写信,若要紧,便让人八百里加急松口信吧。”   我把纸揉成一团扔了,烦躁地说:“没什么要紧的!”   他们只顾自己逍遥快活,哪里顾得上我!也就是阿绪心里还有我这个阿姐!   “陛下别生气,伤身子呐!”小路子狗腿地把我扔了的纸团捡回来,“陛下,有心事的话,不如跟小路子说说?”   我瞥了他一眼,闷声道:“女人家的事,你懂什么?”   小路子羞赧地说:“小路子也不完全懂男人的事,但总归都略懂略懂吧……”   我哆嗦了一下。“那你说……寡人跟裴铮这事……靠谱不?”   这一问,小路子登时挺直了腰板,很是自信地说:“小路子知道陛下为何烦躁了。这,就是婚前恐惧症!”   “陛下担心将来裴相待你不好,不能琴瑟和鸣白头偕老,担心矛盾重重难以调解,这也担心那也担心,所以烦躁!”   小路子一通话震得我两耳嗡嗡直响,奇道:“你怎么知道?”   小路子幽幽一叹:“曾经,有一个成亲的机会摆在我面前……”   我顿时生出了些许罪恶感,只能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   他说的,倒也不无道理……   我与裴铮,怎么就扯到一起了呢?   其实在小秦宫,我原是不该轻薄他的。那时我只想到他不是良家子,却没想到他有妻有子,如此说来,那个吻着实是道德败坏,勾引有妇之夫。虽然事后证明是一场误会,但这道德败坏四字还是逃脱不掉。我一向以为自己好歹比他品格高尚,如此一来却在他面前矮了个头。之前心里想得美美,待他入了宫,要将他如何如何,其实事后想想,我这心里多少还是发虚。   这人,是我父君和二爹一手教导出来的,我多半是制不住的,只能慢慢来,一口一口吃掉,先卸了他的左膀右臂,再圈禁他,让他寸步难行,非是如此,万万治不了我这恐惧症。   如今我虽仍不是十分喜欢他,但感情之事,总归是可以培养的。苏昀指证他贪污弄权,我一点也不怀疑,但当官的有哪几个能清清白白?尤其是官居一品,底子就算不是全黑也大半不干净了。他若太清白了,我没了他的把柄,反而会受制于他。   水至清则无鱼,只要他不触及我的底线,不逼我非杀他不可,我便让他三寸又何妨?   阿绪那小坏蛋啊,不让我嫁人……他年纪轻轻,如何能体会我们这种老人的悲哀。   母亲那老混蛋啊,逼着我嫁人……她一把年纪,怕也体会不了我们这些年轻人的悲哀,乱点鸳鸯谱的,若非我身边实在无一个看得过去的男人,我也不至于将就了那奸臣啊。   我想了一夜,终于在天快亮的时候决定了,第二天早朝就宣布两件事。   苏昀入内阁,裴铮入后宫。   嗯,顺便通知母亲那老混蛋来吃喜酒吧……   定亲   崇光六年,注定是多事之秋。   大殿之上,群臣肃然。   当我说出国师年迈,颐养天年,进苏昀为内阁大臣时,殿下几乎九成的目光看向了裴铮,余下一成看苏昀。   我扶额暗叹,虽然寡人龙颜不能直视,但好歹偷偷瞥一下以示你们还是把我这个皇帝放在眼里的吧……   当我说出……好吧,我说不出口,是小路子代我说的,册立丞相裴铮为凤君,统领后宫之后,所有的目光,刷地恨不得黏到裴铮身上去。自然,除了一人。   我轻咳两声,淡淡道:“今日,寡人要说的就这两件事。众爱卿可有异议?”   下面顿时炸开了锅,叽叽喳喳的声音让我以为自己身处闹市。我朝小路子招了招手,附过去耳语道:“小路子,你有没有觉得……他们看寡人的眼神,好像有丝怜悯?”   小路子往下瞥了一眼,同样怜悯地点点头说:“陛下,是这么回事。”   “为……为什么?”寡人震惊了,“不是该怜悯裴铮吗?”   怎么看,也是寡人逼良为夫,强抢官员入后宫,他裴铮是慑于寡人之淫威,不得已才屈就的吧!   “陛下,显然大臣们都觉得是裴相挟天子那啥啥了……”小路子诚恳地说,“陛下,您珍重。”   我无语凝噎,垂眸掩面。早已做好了沦为无道淫君的准备,哪知他们连我这点权利都剥夺。小路子善意地解释说:如果我是汉昭帝,裴铮就是霍光,如果我是汉献帝,裴铮就是董卓。他裴铮算是坏到底了,从一统朝政到一统后宫,连寡人都被压在身下了。寡人也算孬到底了,从“内事不决问裴相,外事不决问裴相”上升到“床事不决还是问裴相”了……   我难堪地抬起头,不偏不倚正对上裴铮戏谑含笑的双眸,眉梢一挑,笑意更深,一如既往地从容不迫,胜券在握。   我暗中捏紧了拳头,恨恨地别过脸不去看他。寡人当得真够颜面扫地的,总不能在大殿上喊说“不是他逼寡人是寡人逼他的”吧!   裴铮你个大奸臣,坏了寡人一世英名,坏了寡人一世清白!   “咳咳……”我轻咳两声,下面顿时静了下来,“大家,没异议吧?”   那些人,又去看裴铮了,只等裴铮轻轻点了下下颚,才齐声道:“臣等无异议!”   这一幕看着看着也就习惯了。寡人到底是个皇帝,裴铮功高震主,不拉下来,寡人的君威就荡然无存了。   婚期定于下月十五,筹备之事便由宗正寺、鸿胪寺和女官署一同负责。裴笙笑逐颜开,朝她哥哥使了个眼色,裴铮笑着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回了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这兄妹俩心意相通,裴笙笑了,我却是一头雾水。   想来,不是什么好事,这兄妹俩,莫不是想联手算计寡人?   我忽地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一抬手,全场肃然。   “按照我大陈习俗,男女双方成亲前一个月,不得相见。寡人自然不能罢朝,如此一来,就要委屈裴相了。”我缓缓扬起嘴角,得意地看着裴铮,“裴爱卿,未来这一个月,你就不用来上朝了,呆在丞相府足矣。朝中若有大事需要劳烦你,自会有人向你传达。你意下如何?”   裴铮从容微笑道:“是陛下|体恤微臣了,微臣遵旨。”   我有些失落又有些满意地点点头,“既然如此,朝中大事就暂时由苏御史代理了。苏御史即日起便是代丞相,总理内阁事务。”   这一时间,朝堂上风云变幻,一会儿东风压倒西风,一会儿西风反扑,那底下群臣面面相觑,显然也不知道这一把赌注该压在哪一面了。这群政治赌徒——我哼了一声。   下朝后,裴铮不再来宣室见我,而是直接打道回府,对于我削了他的相权之事,他表现得出乎意料的淡定,没有我想象中的气恼,难道权力不是他的死穴?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他分寸尽失,风度全无,恼羞成怒……   “陛下。”对面之人轻轻唤了一声,我抬起头看向他,尴尬笑道:“抱歉,寡人方才走神了。”   “不碍事。”苏昀笑容若常,对于方才的风云变幻也是表现得云淡风轻。“方才微臣说的话,陛下可听清了?”   我羞赧地绞着衣袖,“你再说一遍可好?”   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又道:“贺敬别院密室里的资料已经被转移了,为今之计只有从贺兰口中套取更多线索,看贺敬平日里都和什么人来往。”   我连连点头:“你说的极有道理。”   苏昀微微一笑,道:“听说陛下已经将贺兰放出来了?”   “也就是昨天的事,囚室毕竟不能久居,寡人将他安置在后宫以外的地方,就在女官署附近,你若有事问他,直接前往即可。”我说完这些,又问道:“国师可清醒过来了?”   苏昀笑意微敛,面色凝重,“昨夜醒转了片刻便又睡去了,多谢陛下关心。”   然后,我俩都沉默了。   曾几何时,会想到有这样一日,我要嫁人了,新郎非但不是他,还是裴铮。心情不如想象中的那般难受,或许是因为这还不是最差的结局——他要成亲了,新娘不是我。   如眼前这般,即便我立了凤君,以后还是能见到他,纵然他心里存着另一个人,也不妨碍我信他用他。   “小王爷,小王爷!”小路子的声音远远传来,随之而来的是破门声,我循声望去,看到阿绪咬着下唇,脸色不善地瞪着我。   苏昀眼眸一转,随即行了个礼,然后不动声色地退下。   门又关上了。   我按着额角说:“阿绪啊……这个问题,阿姐可以解释,但是……”   “阿姐!”阿绪打断我的话,忽地,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扑上来抱住我的腰,一张小脸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阿姐……呜呜呜……你不要嫁嘛……你再多疼阿绪几年嘛……裴奸臣不是好人,你不要嫁给他,不要不要阿绪嘛……呜呜呜……”   当时寡人就震惊了!   我手足无措地看着阿绪把眼泪抹在我衣服上,记忆中阿绪自会喊“阿姐”起便没有哭得这样凄惨过了,看得我心都疼了,忙抱住轻轻拍着后背哄,鼻子发酸。   “阿绪别哭了,阿姐怎么会不要你不疼你,不过就是多个裴铮嘛,多个裴铮让你打让你骂有什么不好的?”我无耻地把裴铮卖了。   阿绪抽抽噎噎地说:“你们女人有了男人就六亲不认了。”   我怒道:“谁说的!”   “母亲就是这样!”   我沉默了,拍着他的后背,良久才道:“我跟她不一样,我疼阿绪一辈子!天下男人千千万,弟弟只有一个!”   阿绪期待地看着我:“那你会休了裴铮吗?”   呃……   “如果有必要,我不会留情的!”   “阿姐,你等着吧!”阿绪笃定地说,“你一定会休了他的,他配不上你!”   这话寡人听了甚是感动,长这么大,第一次有人这样明明白白地表示看好我。虽然我也不怎么看得上裴铮那厮,但凭良心讲,他到底也算风度翩翩玉树临风,长相俊美身姿修长,为人处事虽算不上正派,但也是个有能力有手段的狠角色,我胜他之处无非就是不能选择的出身。然帝都中人提起他,却说他虽起于微末,却比任何人都更当得“王孙”二字。   裴王孙啊……帝都多少女子的梦里人,我若非生在帝王家,应是我配不上他才是。   难得我能如此自省自谦,勇于承认的不足,想想都觉得羞涩。   阿绪自我寝宫气呼呼地跑了,正撞上要进屋来的莲姑,莲姑错愕地看着阿绪的背影,又回头来同我问道:“你又惹了那小魔星?”   我微笑答道:“莲姑,你当知道我今日在早朝上宣布了什么事。”   莲姑轻叹了口气,走到我身边坐下。“我正是为此而来。”说着眉梢微挑,恍然悟道:“阿绪是为此事生气?”   我无力地按了按额角,“是呀,他不喜我与裴铮在一起。”   莲姑掩口笑道:“无论是谁,他都不喜,尤其是裴铮,看他这样子,怕是去找裴铮麻烦了吧。”   我两手一摊,无奈道:“这可与我无关。天降大任于斯人,总会给他制造点麻烦。连阿绪都搞不定的话,以后如何一统后宫。”   “若是立了裴铮为凤君……”莲姑悠悠缓缓地微笑道,“你以后也别想要什么后宫三千了。”   “莲姑,怎么你也帮他说话?”我不大愿意承认这一点,虽然我原先也没打算后宫三千,但是自愿和被迫是两回事。   “傻豆豆。”莲姑笑着在我脸颊上一捏,“男人多有什么好?真心的只要一个便够了。你说你喜欢的是苏昀,我原以为你会立他,却不料仍是裴铮。这样也好,自己喜欢的,和喜欢自己的,前者不如后者。”   “莲姑……”我心头一跳,忐忑问道,“你是说……裴铮喜欢我么?”   “莲姑是局外人,也不好多言,但到底旁观者清,他待你如何,你自己没有感觉吗?”   有。   他总是逼着我做一些自己不喜欢做的事,逼我将一些官员抄家灭族,我总觉得不至于此,欲改判流刑,他却嘲笑我妇人之仁。   他监督着我循规蹈矩,不许我多看那些年轻官员一眼,不让我对别人笑,说不然便失了君威,他自己却百无禁忌横行霸道,真真是严以待人宽以律己。   自几位爹爹离京后,他便一改原来低眉顺目的良臣姿态,官居一品后,才露出他嚣张跋扈的真面目,满朝文武都看他脸色行事,待我意识到这点想要收回放出去的权力,却已经是太迟了。   他是父君和二爹教导出来的人,我并非不信他的忠诚,但裴铮这人,或许忠于自己更多。要我立君威,自己却没将我放在眼里,而他不过是个臣子……   “他裴铮,不过一介人臣,所作所为,太过放肆了!虽然他不曾真正害过我,但是……但是……总之我不喜欢他现在这样子!”我咬着唇恨恨地说。   莲姑笑得神秘,“既然不喜欢,为何选了他?”   “还不是……我不小心轻薄了他……”我懊恼地叹了口气,“你别说给别人听……我不小心轻薄了他,他是良家子,我自然要对他负责。”   莲姑眼角抽了下,“轻薄……若你不小心轻薄了旁的人,像云雾别宫的福伯,也要这般负责吗?”   福伯……他都四五十岁了!   想到福伯那一脸褶子,我顿时胃疼。“莲姑,你别给我不好联想,下次看到福伯我会难受的……”   莲姑乐道:“看来也不是人人都可以。豆豆,你父君虽为你取名相思,你却和你母亲一样,不解风情,不会相思。”莲姑拍了拍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有花堪折直须折啊,裴铮这孩子,我看着很不错。”   我看着莲姑的眼睛心想:裴铮好厉害的手段,连莲姑都被他收买了!   这世上那么多人,只有阿绪和我一条心。我恨!   莲姑一走,小路子便胆战心惊地上前来问:“陛下,今日的奏章还没批呢……”   “送上来!”   我摊开奏章,咬着笔头恨恨地想:他若真喜欢我,为什么总这样那样逼着我,不像父君二爹三爹四爹五爹那样宠我?   我不想练字,父君便一声长叹,摸摸我的脑袋说:“罢了,豆豆还小……”   我不想习武,二爹也是摇头轻叹,捏捏我的脸颊说:“也是,女子习武作甚,让别人练了保护你就成。”   我好游乐,三爹四爹就带着我满江湖跑,我稍微有点头疼发热,五爹就彻夜不眠地照顾我。   裴铮他哪一点做得到?   还说他喜欢我,那他的喜欢也太让人胃疼了!   “陛下……”小路子小声提醒,“你奏章拿反了……”   “寡人倒着看,不行吗?”我冷睨他一眼,然后缓缓把奏章摆正。   这一看,我惊喜了,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我刚停了裴铮的职,他就来落井下石了,也不先探探风向。   “……裴相在官营商,与民争利,此罪之一;以权谋私,兼并土地,此罪之二;拥车百乘,出入逾礼,此罪之三……罄南山之竹,书罪无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威仪不足以慑群臣,仁德不足以压六宫,望陛下三思,惩恶除奸,以振朝纲!”   “写得真好啊……”我欣喜不已,“果然匿名递奏章,才有人敢说真话!”   崇光新政后,官员所递奏章均由内阁经手,而裴铮为内阁首辅,众人不敢弹劾他,自然将内阁变成了他的一言堂,彼时尚有国师制约,但国师年老体迈,多有力不从心之处,因此只有看着裴党坐大。奏章匿名投递是苏昀建议的,施行以来颇有成效,而今天这封奏章,才算是真正触碰到了实处!   裴铮退出内阁的第一天,便有人弹劾他,看来他也不能完全一手遮天!   我美滋滋地收起奏章,心想明天有戏了!   我们陈国,虽说男女平等,但在民间多半仍是夫为天,女子三从四德。我们这帝王之家却不同,无分男女,理所当然是君在上,臣在下。   他裴铮啊,可不要太嚣张哦!   寡人总会将他调、教成自己喜欢的模样!   嘿嘿嘿……   真想看看到时候他会是什么表情!   辞官   有好几年了吧,坐在这高高的龙座上,俯视群臣,一片乌压压的脑袋,只有裴铮挺直了脊梁,立于群臣之前,敢那样肆无忌惮地抬了眉眼直视我。那凤眸生得真好,尤其是那一眯眼一瞪眼,能把我所有的反驳吓得咽回去。   真真是让人如坐针毡。   如今少了这么个人,好像大殿空旷了许多,不过寡人也轻松了不少。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尖锐的声音穿透了大殿。   我扫了底下一眼,捏了捏袖中的奏章,缓缓勾出一抹微笑。“昨日里,寡人得了一封奏章,说得很有意思。”我抽出奏章,交与小路子,“小路子,你念给他们听听。”   小路子恭恭敬敬接过了,清了清嗓子,字正腔圆地念起《数裴相大罪七宗》。我闲闲地打量下面群臣的反应,一个个把头埋得更低了。   苏昀站在原先裴铮所立之处,与原先那人一样,很有些宁折不弯的风骨,不过苏昀如青松立雪,傲岸不群,裴铮那人却是嚣张使然,目空一切。   真是……看不到他,还有点不习惯。我有些出神地想。   小路子方念罢奏章,下面一片死寂。我只好点名了。“庞仲!”   “微、微臣在!”可怜的谏议大夫哆嗦了一下,声音都走调了。   “这奏章上所言,是否属实?”我扬高了声音,努力装出那么点威势。   “微、微臣不知……”   “不知?”我声音一沉,“庞仲,谏议大夫职责何在,你说说看!”   “谏议大夫,掌、掌侍从规谏……”庞仲声音都哆嗦了,想上次他规劝我纳妃之时是多么意气风发啊!这么一想,他好像是苏党的人,我也不好多为难了。   “既是如此,你就该通明政事。裴相若真有罪,你知而不报,当属同罪。裴相若无罪,你知而不辩,也是有罪。你若连裴相有罪无罪都不知道,那尸位素餐,何尝非罪?你说,寡人留你何用?”我自忖这番话说得很是温和,可是这胆小的庞仲吓得两股战战,我看得有些不忍,只有摇头叹气,又转而问他人:“这折子是谁上的,寡人不追究,但这真相如何,众爱卿啊……”我悠悠一叹,“蒙蔽圣听,可是大罪啊!”   “臣等惶恐……”底下窸窸窣窣拜倒了一堆人。   我摸着下巴心想,恐吓别人,原来我也挺在行的!   “贪污、受贿、经商、逾制、弄权、兼并土地、纵奴行凶……其他暂且不说,逾制一项,有目共睹,寡人不说,你们便也视而不见了吗?”这班臣子,寡人想教训他们很久了!“经商、兼并土地、纵奴行凶这三件事,京兆尹,你掌京畿要务,有何话说?”   被点到名的京兆尹出列,脸色苍白地说道:“回陛、陛下……”然后,他竟然无比柔弱地——直接晕过去了!   下面登时乱作一团,我头痛无比地按着额角,真想把这群人都拖出去打三十大板!   “陛下。”在一团乱麻里,苏昀的声音清清冷冷,如夜风吹开了蔽月浮云,洒下一片清辉。   我心头烦躁稍退,柔声道:“苏御史可有话说?”   苏昀微抬着眉眼看我,他身后诸人都定住了身形,直勾勾盯着他的后脑勺。   “微臣以为,那奏章上所言,有失偏颇。”苏昀微笑说道。我以为自己幻听了,疑惑地盯着他,“你说什么?”他是在帮裴铮说话?   苏昀出列一步,躬身道:“贪污、受贿二事,暂且查无实证。经商之事,据微臣所知,帝都确有几家银楼、茶楼署名裴相。高祖虽有云,官不与民争利,却也不曾立于法典,以此说来,裴相无罪。逾制、弄权之说,实则直指陛下无能,微臣以为不妥。兼并土地亦不曾违背大陈律法,至于纵奴行凶,不论真假,即便是真,也至多一个御下不严,所用非人的小过。”   我听得一愣一愣,不只是我,所有人都愣住了。   苏党和裴党不是死对头吗?我还记得不久前两人在殿上针锋相对,怎么这一转眼,苏昀竟然帮裴铮说起话来了!   难道……他真的是为裴笙,才替裴铮说话?   我攥了下拳,心头有些酸涩,干笑道:“苏御史说话向来公正,这一番话尤其……”难得找到一个教训裴铮的好机会,万万想不到竟是让苏昀给破坏了!   我这心头,难受得仿佛有千万只虫蚁在啮咬!涨得满满的气,就这么哧的一声,没了……   群臣站直了身子齐声道:“苏御史言之有理,臣等附议……”   附议……   寡人顶你个肺!   我一咬牙,起身,甩袖,大怒一声:“退朝!”   “陛下,陛下……”小路子急忙追上来,“陛下别生气,生气伤身子!”   我咬着袖子眼泪汪汪。   “这是怎么回事呀……为什么他也帮着他说话?寡人身边的人都被收买了吗?昨天才说好他帮我扳倒裴铮的!”   “陛下别伤心……”小路子递手绢来,“小路子不会被任何人收买,小路子生是陛下的人,死是陛下的死人,一生忠于陛下!”   我抹着眼泪低头往前走。   天下乌鸦一般黑,他们如今官官相护了,又把寡人置于何地?   我一股恶气憋在心头,回到宣室扔了几个花瓶都不解气,忽听到下人通报说苏御史求见,我抬脚往柱子上一踢,大怒道:“不见!”   疼死我了……   心疼又脚疼!   我抱着脚跳跳跳到椅子上坐下,一抬头,看到苏昀立在门边,急忙收手坐端正了,正色道:“寡人不是说不见了吗?”   “微臣有要事禀告,刻不容缓。”苏昀不惊不惧,微笑说道。   我别过脸不去看他,沉着声音说:“有什么事方才朝上不能说?”   “人多,眼杂。”苏昀缓缓说道,“只能同陛下一人说。”   他这话,让我左心口狠狠撞了一下,怒火也消下了大半。   “那……那你说吧……”我讷讷道。   小路子早已识相退下了,宣室里只剩我和他,我沉默望着他,他也沉默看着我……   我干咳两声,皱眉打破这有些尴尬的沉默,“你不是说有话要说吗?”   他却没有立时回答我的问话,目光落到我的右脚上,声音微柔:“陛下,还疼吗?”   我缩了下脚,心想哪能不疼呢,那一下我可是真用力了……   嘴上却说:“无大碍,你还是有话直说吧。当然,如果是帮裴铮说话,就可以免了。”   苏昀闻言抬眼凝视我,眼中笑意浅浅:“陛下觉得微臣方才是在为裴相说话?”   我也笑了。“不然你是在为寡人说话?”   苏昀微哂。“微臣方才所言,倒也不虚,但论动机,自然不可能是为了裴相。陛下可知,那封奏章是谁写的?”   “奏章是通过内阁呈上来的,如果你都不知道,寡人就更不知了。”我淡淡道。   苏昀笑道:“是微臣写的。”   我瞪大了眼睛,直勾勾盯着他。   他笑意更深:“陛下很惊讶?”   我僵硬地点头,“你在朝上那样为他辩解……”   “陛下是否以为那封奏章是裴党的人递上来试探陛下态度的?”   我轻轻点了下头。“寡人虽暂免了他的丞相一职,却同时立他为凤君,此时此刻,朝堂上那班人多半还在观望,不会这么快就上这七宗罪的奏章,而且这奏章里并没有任何确凿证据可对裴铮造成实际伤害,更多的像是在试探……”   裴铮的势力盘根错节,崇光新政后,他在各部门的关键位子上安插了不少自己的门生,就算证据确凿,毫无准备也很难一下子扳倒他,只能一步步削去他的臂膀,瓦解他的势力,否则裴铮突然倒下,朝堂定会乱成一盘散沙。这个局势,凡是能混到四品以上的,都心中有数。所以目前大陈朝堂还不能没有裴铮,我原以为,这封无关痛痒的折子不过是他要来试探我的态度,既然如此,我就摆个脸色给他看,却万万料不到,竟是苏昀所写。   确实,与裴铮水火不容的人是他,但在这个时候写这样一封奏章根本不能伤到裴铮,他不但写了,还在朝堂上反驳……这到底是为什么?   我疑惑不解地看着他。   “朝堂上,和陛下抱同样心思的,只怕不在少数……”苏昀微低着头,一抹笑意的滑过墨黑的瞳仁,若有鳞光。恍惚间,我以为站在自己面前的是裴铮——那个春风化雨的苏焕卿在哪里呢……   我攥了下手心,回过神来,听到他缓缓说:“这封奏章到底出自谁之手,没有人知道。如今百官也多半以为是裴相出手试探陛下的态度,同时试探底下诸人何者对他存有异心,因此今日朝堂之上,百官无一人敢表态。另一种猜测,则是以为奏章乃陛下自己捏造,同样是试探,却是试探文武百官对陛下的忠诚度。陛下……”苏昀扬起眉眼,浅笑望着我的眼睛,悠悠道,“以今晨的情景看来,百官惧裴相,甚于陛下。”   我紧紧捏着袖子,笑得很是勉强。“你上这封奏章,是为了试探寡人,还是为了告诉寡人这一事实?寡人心慈手软,妇人之仁,哪里比得上裴铮心狠手辣,御下有方。”   是不是权力和地位会改变一个人?即便是苏焕卿,当了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后,也与裴铮一样满是算计与城府了,这算计的人里,甚至包括了我。我微微有些失望。   “微臣并非在试探陛下。”苏昀眼神微动,上前一步,似有些急切地辩解,“而是想帮陛下翦除裴党羽翼!”   “哦?”我挑了下眉,好奇问道,“谁?”   苏昀神色稍定,“京兆尹和大理寺卿。”   那两人……我想起京兆尹那娇弱不胜风力的身姿,想起大理寺卿一脸菜色的熊样,不禁有些纠结,又有些想笑。“你没弄错吧?就那两人?”   苏昀肯定地点头。“难道以为陛下这两人是小角色?”   我嗤笑一声作为回答。   苏昀亦笑了,自他入内至今,唯有这一笑让我通体舒畅。   “京兆尹掌京畿要务,往来者皆权贵,若非有特别手腕,如何能屹立不倒?大理寺卿乃大陈刑狱最高长官,又岂是庸人堪任?他们不过是示弱于人前,隐藏真面目罢了。”   “他们的真面目,是什么?”我被他勾起了好奇心,原以为那两个草包不过是摆设,却没想到还另有深意。   “是漕银亏空案的重要从犯。”   “什么?”我眼皮跳了一下,声音微微走调,“你找到证据了?”   我也觉得自己反应有些过度了,又调整了下坐姿,轻咳两声,淡定道:“是否贺兰又说了什么?”   苏昀深深看了我一眼,方道:“我昨日问过贺兰,与贺敬往来之人中有哪些人有嫌疑。贺兰说,贺敬出事前几天,他在贺敬书房的暗匣里看到一封疑似大理寺卿的信件,这封信却非日常往来书信,而是密函。有趣的是,贺敬与大理寺卿交情不深,当年贺敬任大司农时,如今的大理寺卿不过是个小吏,待他升至九卿,贺敬早已外调。回京述职两人也少有交集,何以会有密函往来?贺敬表面上与裴党撇清关系,暗地里却又与裴党的核心人物互通书信,这其中定有文章。那封密函中所言何事贺兰不知情,此时尚难猜测,只有做进一步调查。但大理寺卿贵为九卿之一,若无罪名难以下手,只有罗织罪名。”   我心念一转,恍然道:“你想利用裴铮的七宗罪,指摘大理寺卿失职?”   苏昀无奈一笑:“纵奴行凶之事,曾有人上告,但是被大理寺卿压了下来。兼并土地目前尚无律法可依,但是裴铮及其同党倚仗权势霸占了京郊百顷良田,有民上告,却被京兆尹瞒下。微臣本想以此为由彻查这两人,奈何陛下走得太急……”   我面上一热,自己那时是有点冲动了。“这……又关京兆尹何事?”   苏昀轻叹一口气,“贺兰说,当日他进帝都,最先碰到的,是京兆尹。陛下以为,为何裴铮会抢在你我之前先至廷尉府?”   京兆尹通风报信……   不错,他是裴党的人,但他为何要通风报信?他知道贺兰是贺敬的儿子,知道贺敬涉嫌漕银亏空,知道此事与裴铮有关……   我闭上眼睛,沉默了许久,忽地觉得有些累。   “寡人明白了。明日早朝,按你的计划行事。”   裴铮这人,我只想挫挫他的锐气,并不真想杀他。或如很久之前我与他说过了,我将他视为家臣,与一般臣子不同,他是自己人,但也与家人不同,他终究只是个臣子。所以我给他的范围,就是那么些,太近不行,太远……也不习惯。   可他若真有罪,我也不能、不会包庇他。   “陛下。”小路子在外敲门说,“裴相让人送了折子过来。”   我猛地睁开眼,看向苏昀。他眉心微皱了一下,极快地扫了紧闭的门扉一眼,眼中锐利的光芒一闪而过。   “送进来。”我沉声说。   他又玩什么花样?   我狐疑地摊开折子,一看,怔住了。   “苏御史……”我眉眼纠结地把折子递给他,“你看看……”   苏昀愣了下,上前一步接过折子,一目十行扫过,瞳孔一缩,随即缓缓勾起一抹浅笑。   “裴相……”苏昀合上折子,闭目微笑,修长白皙的十指紧扣着折子,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裴相……以退为进吗……”   我无语望着他。   裴铮那折子,写得极是楚楚动人,名为《罪己状》,把苏昀所写的《七宗罪》扩成了《吾日七省吾身,错措错错措错错……》,言辞诚恳,催人泪下,我忍着胃部不适感勉强看完,最后才愣住。   “微臣为人臣不能侍君,食君禄不谋其事,居一品不成表率,陛下仁厚,不曾降罪,微臣却无颜、无德堪其重任,唯有辞官以谢君恩!”   我长叹一声:“他……这是在逼寡人去求他留下来吗?”   心软   裴铮这人有一个优点我很是佩服,那就是厚颜无耻起来天下无敌。那样一个心高气傲、眼高于顶的自恋之人,写起罪己状来还真是哀哀凄凄、言辞恳切。   可是……   混蛋!   明知道寡人现在离不得他,他这样来一下是想怎样!我都只是暂时让免了他的早朝,那些公文公事还是让人送到丞相府去,他想歇着也没那么容易。   现在可好,他一摊手,说:“陛下,臣有罪,臣不干了,您自己干吧。”   寡人顶他个肺!   掀桌!   “他这是故意的!故意的!”我拍着桌子怒瞪那如山的公文,这是丞相府的人刚刚才送来的,据说新鲜出炉,后面还有一炉。   “陛下,生气,伤身呐……”近来小路子把这句话说了好多遍了。   我咬着袖子含泪瞪着那些公文。本来吧,他身为丞相,又是内阁首辅,还兼职了大大小小多少官职寡人一时也记不住了,总之这些事本来也就是他应该做也做习惯的,一下子推到寡人这里,寡人哪里知道该怎么办?   而且他一定是故意把本来不用他批阅的公文也送来了,他那个人整日里悠哉悠哉的,总是把事情都分配给手下人去完成,什么时候见他埋首在公文堆里了。   苏昀也是这般说法。他说:“裴铮虽未必知道那封奏章出自微臣之手,但定然知道,无论间接目的是谁,最终目标都是他。所以这一招以退为进,无论陛下想做什么,他都可以以此作为要挟,从中阻挠。”   我忧郁了很久,才说:“苏御史……你搬点回去看吧……”   苏昀眼角抽了几下,这才算搬走了一炉奏章。   但是很快的,丞相府又送了一炉过来。   “寡人一直以为大陈风调雨顺,什么事都没有……”我忧伤地摸着玉玺,又看了一眼公文山,“谁知道……唉……”   小路子怜悯地看了我一眼,“陛下,那怎么办……通宵达旦吗?”   我咬咬牙,拼了!   裴铮,寡人也不是真离不开你的!   我从最上面一封看起。   ——两郡之交有几股游寇扰民,是派兵平定还是招安?派兵平定要调哪个郡的兵?要调哪个将?粮草不足何时能发?若是招安又该派谁?   诶……这个还须做进一步调查,再议。   ——凉国改立储君,岁贡不足去年之数,今岁似有异动,贾将军请调北军三万人马增守居庸关。   这个……兹事体大,再议。   ——西园郡太守状告东泽郡太守逾界屯兵,扰民清修,东泽郡太守表示不曾逾界,建议重新勘定两郡界限。西园郡太守紧追不放,似有内情。   嗯……我也觉得应该有内情,查一查再议。   如此翻看了十几封,再议的放左边,有决策的放右边,半晌之后,我看了看空空如也的右边,一阵胃疼。   再议……那就明天早朝再说吧。   早朝的时候,先问“游寇扰民是该平定还是招安”,再问“是否调兵增守居庸关”,然后问……   问谁呢?   苏昀?   唉……可有些事向来是裴铮经手,连苏昀也不是很清楚。更何况调兵之事涉及兵权,兵权却有相当一部分在裴铮手里。   对啊,他交了相权,还没交兵权呢!   “小路子……”我艰难地开口,“你说,寡人是不是该去趟丞相府,让他把兵权也交出来?”   “让人送信去不就行了。”小路子随口答道。   “啊……”我为难地说,“可是兹事体大,不是应该亲自去比较好吗?”   小路子眨了眨眼,意会地说:“陛下说的是,兹事体大,还是亲自去的好。”   我欣慰地点点头,又为难地摇摇头:“可是这一个月内,寡人是不好跟他见面的,否则于礼不合。”   小路子又道:“陛下放心,小路子不会说出去的。到时候隔着屏风说话就好了。”   我欣喜说:“甚是甚是。”   我提着衣摆朝外走去,又说:“把公文奏章玉玺都带上!”   唉……   当个皇帝好难,得有个善解人意的小公公伺候着,随时懂得给你找台阶下。   寡人堂堂一国之君,见个臣子都得偷偷摸摸……早知道就不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了,什么一个月不得相见……   天色不早了,我换了身不显眼的衣服,带着小路子敲开了丞相府后门。那开门的小童看了我半天愣是没敢相认,最后倒是认出了小路子。   “陛下……”小童惊疑不定地看了我一眼,随即低下头去。   我干咳两声——此情此景,着实让人难堪。小时候那话本戏里,书生夜会小姐后花园,不也是这般场景……   “裴相呢?”我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   小童答道:“老爷身子不适,已经睡下了。老爷说,以后他不是丞相了,不能称呼他大人。”   我嘴角抽了抽——得,他这是在使小性子吗?大老爷们做这种事,多矫情啊!还说身子不适,就他那一身功夫,冷水里泡上三天三夜也不见得会打个喷嚏。   “带我去见他。”我走了两步,又提醒他,“记着,不许让任何人知道,否则摘了你的脑袋!”   他缩了下脖子,低声道:“奴才明白。”   他哪里明白寡人的忧伤!   我万分悲愤地朝裴铮的卧室走去,有一种视死如归的悲壮。   “老爷。”小童敲了敲门,许久之后,里间才传来脚步声,开门的是个年轻貌美的侍女,柔声道,“老爷睡下了,什么事明天再说。”   小童看了我一眼,那侍女也转头来看我,茫然了半晌,终于反应过来,就要拜倒,我忙摆了摆手,低声问:“他真病了?什么病啊?”   侍女手中端着的是空碗,还留着个底,看上去似乎是残留的药汁。   侍女点点头,也轻声回我:“老爷没说,是自己拿的药。”   他跟我五爹学过医术,精通说不上,但好歹知道用药。   我觉得等一下要做的事可能会有些丢人,便让他们都退下,一个人扛着装公文奏章的袋子进了屋。   进门右侧是小书房,左侧是他的床。   “春萝……”床上传来翻身的声音,然后轻轻开口唤了个名字,说话的声音有些低哑,似乎不是装的。   “春萝,倒杯水。”他深呼吸了一口气,听声音似乎是从床上坐起了。   春萝应该是方才出去的那个侍女了。我瞟了桌上的杯盏一眼,轻咳一声道:“裴爱卿啊……”   床那边静了片刻,方传来低哑含笑的声音缓缓答道:“草民抱病在身,不能恭迎圣驾,还望陛下恕罪。”   他这草民二字,听得寡人很是别扭。   “裴爱卿啊,这辞官之事是你自己提的,寡人还没批呢!”我微笑着说。   “草民罪不容诛,陛下不怪罪已是皇恩,岂敢再恋战权位?”他笑着说,又轻咳了两声。   我心一揪。“你怎么了?真病了?”   “陛下不信吗?”   我哪里知道他哪句真哪句假,只是这病看上去虽不假,却也太蹊跷了。上次他说病,结果却是因为阿绪的事。   亏得裴笙还故意同我说他害的是相思病,让我没得胡思乱想了一把。   “喂……”我往前挪了一步,想起不能相见,便又停了下来,“你怎么病了?”   “吃错药。”裴铮淡淡笑道。   “啊?”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吃错药?怎么回事?”   裴铮却不答,轻巧转移了话题。“陛下来此,是为了关心草民的身体吗?”   对哦!还有正事!   我边打开袋子边说:“裴爱卿啊,你说要辞官辞不到位啊,兵权你还没交出来呢。虎符在哪里?”   “虎符啊……”他笑了笑,说,“是草民一时疏忽了,在微臣床边,陛下过来拿吗?”   我没想到他交得这么爽快,愣了一下才道:“寡人现在不方便过去,你也不急着交出来。”   “陛下说如何便如何吧。”裴铮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淡淡的好像有些疲倦,我捏着奏章心想,不然算了,明日再议?   “那……你明天病会好吗?”我弱弱问了句。   “陛下这么关心草民,草民真是受宠若惊啊……”裴铮的声音病中微微低哑,笑起来像根羽毛一样在人心头轻挠。“陛下有事不妨直言。”   “其实也没什么事……”他怎么偏偏这时候病了?“就是游寇啊,凉国啊,还有那个……东园郡啊……什么的……”   ”陛下……是东泽郡,西园郡。”   我面上一热,忙道:“寡人知道,一时口误罢了。”   他一声轻笑,也不说破了,沉吟片刻又道:“此事我之前便有听说,也早派人查探。东泽郡太守克扣军粮,将公款挪作他用。士兵不忿出走,投入西园郡太守麾下,东泽郡太守因此生恨。两郡之交的界碑因年岁久远早已不可勘,西园郡是否越界尚难定论,重新勘测确有必要。西园郡太守是军功出身,能堪重用,手下兵将极多。游寇滋扰的因由已然查明,是之前天灾得不到赈济的流民落草为寇,战斗力出人意料之强,若只是招安怕难成事,亦须恩威并施。西园郡毗邻该郡,或围或招安,交由西园郡太守即可。这些人若能为朝廷所用,不失为一股助力。”说到这里,他稍缓了一下,又干咳了两声。我听得连连点头,这些事我倒是不大清楚,本来站得太高,看得也就不清晰了。   “你想喝水吗?”我良心发现,问了一句。   “嗯。”他也不客气应了一声。   我倒了杯水,又为难了。那床前本立着面屏风,所以我不用与他面对面,但若要递水给他,难免要打个照面。   “陛下……”他轻叹了一声,竟似看透了我心中所想,“你既进了这个门,守着那些虚礼又有何用?知道你来的,不会信你我没有照面,不知道你来的,更不会知道,那么……你是做给谁看呢?”   他真是病得不轻,往日可不会这么跟我说话。   虽然他说的确实有些道理。   “草民也不敢劳烦陛下端茶送水了,还请陛下回避,草民自行取用。”他说着就要起身,我忙道:“寡人岂是拘泥于虚礼之人,方才不过是觉得水凉了,犹豫着要不要烧壶热水。”   他动作一顿,缓缓笑道:“不必了,清水便可。”   我端着水走到他床前,然后发现自己好像被骗了。这人半倚在床边,哪里有半点要起身的样子?   我把杯子送到他手边,他道了声谢,举杯饮下。   我这才发现他的唇色比平日更淡了三分,面上却有丝异常的绯红。他身上穿着柔软的白色中衣,前襟微开,因在病中,气势也弱了不少,不像平日里那样嚣张跋扈,倒让人我有些心软了。   “还要水吗?”我见他一杯喝完,便又问了句。他轻点了下头,我提起水壶又倒了一杯,他微仰起下颚,喉结因吞咽而上下滑动。   唉……   这个时候,我怎么还能胡思乱想呢?   我收回目光,看向别处。   “多谢陛下了。”他喝过了水,将杯子放在床边桌上。   “举手之劳,呵呵……”我尴尬地笑笑,“裴爱卿为国为民,鞠躬那个尽瘁……”   他淡淡一笑,不说其他,接着方才的奏章又道:“凉国去岁大灾,岁贡不到数纯属正常。如今凉国朝政因夺嫡而混乱,边境有不受约束之民便来侵边,非政治行为,不宜反应过激,以免引来多方猜测,破坏局势平衡。”一口气说了太多话,他又咳了几声,面色略显苍白,也正因此,两颊的绯红更加明显。   “裴铮……”我愣愣看着他,皱眉说,“你是不是故意的?”   他抬眼看我,安静地喘息着,说:“故意什么?”   “故意……这么做,想让我心软,心疼?”我狐疑地看着他。   他眉梢轻轻一挑,凤眸漆黑,薄唇微抿,许久之后方浅笑道:“那我成功了吗?”   温存   这下,轮到我被问傻了,不知该如何回答。   门外却传来敲门声,那□萝的婢女扬声道:“老爷,方小侯爷求见!”   我惊慌地扫了外面一眼,裴铮回道:“跟他说明日!”   晚了……   我听到表舅在外面吼吼:“明日就变成下辈子了!”那声音里伴随着春萝的惊呼“侯爷不可乱闯!”   我抓紧了被子看向裴铮,用眼神问他躲哪里,他眉头一皱,没等我反应过来,便伸手在我腰上一揽,我只觉得身子腾空了一下,一阵晕眩之后,温暖的气息便将我裹住。裴铮他竟然将我——塞进被窝!   我还想挣扎,门就开了。   表舅,你真是扫把星啊!   “外甥女婿,这回你可得救救我啊!”表舅的声音直接逼到了床前,我僵住了,一动不动。   这时候被发现,会死得更难看……   裴铮的声音压抑着淡淡不悦:“何事不能明天说?”   “我家夫人上帝都了!听说明日就到了!”表舅声音里满是沮丧,“估计也是听了那啥谣言,我这可都是冤枉的啊!”   “也不算冤枉了……”裴铮悠悠道。   “诶,你也别这么记恨,我好歹在豆豆面前帮你说了不少好话!”表舅哼了一声,“豆豆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宫里的人都说没看到。外甥女婿,我只能来求助你了!”   我还没跟他成亲呢!外甥女婿叫得这么亲热!   我趴在床内侧,正面对着裴铮的侧腰,淡淡的药香味传来,我不是五爹,分辨不出是什么药材,但有些熟悉,想来不是什么严重的病。除去这药香,隐约还有……属于裴铮的气息?却说不清是什么样的气息,让我忍不住面上发烫。   “我已经辞了官,怕是帮不了你什么了。”裴铮说。   “这跟官不官的没关系。你这人她还算信得过,你给我做个人证,到时候她来了,你说两句公正的好话,她也不会太为难我的。”   给表舅说好话那还能叫公正?以后我要像舅母那样,把裴铮管得死死的,像表舅这样畏妻如虎……   “好,我答应你了。你出去吧,我很累。”   裴铮的声音难掩疲倦,表舅得了赦令,欢天喜地地说了些奉承话,裴铮又下了一次逐客令,他这才离开。   门一关上,我就掀了被子钻出来瞪他,怒道:“你想憋死我吗?”   他微笑看着我说:“是你自己要躲的。”   “我……”我咬咬牙,泄气了,嗫嚅道:“表舅那人,若让他知道了,想必也就没有人不知道了。”   “嗯。”他表示同意地点了点头,又问:“陛下,方才那个问题的答案呢?”   “什么问题?”我装傻。   他笑而不语望着我,看得我耳根烫到脖子,然后意识到两人的姿势有多暧昧——他半躺着,背靠在床上,我半跪在他身侧,一只手还撑在他胸口——我忙把手收回来,可这一下,又显得太过刻意了。   他扫了我一眼,不知在床头哪里碰了一下,床边跳出个暗匣,他取出虎符交到我手中说:“如此,兵权也交还了。”   我握着冰凉的虎符,蓦地有些心慌。   这家伙,不会跟我来真的吧!我愤怒道:“裴铮,你在位期间军政大权一把抓,现在说走就走,未免太不负责任了!”   他淡淡道:“那陛下觉得如何是好?”   “继续当你的丞相。”   “原来。”他了然地点点头,“陛下想让草民继续做牛做马吗?”   “这个叫做为国效力!”   “微臣的罪啊……罄竹难书……”他悠悠说道。   “那……”我咬着下唇,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说才能两全其美。   微凉的手指抚上我的唇畔,轻轻一点,我颤了一下,抬眼看向他。   裴铮眉眼难得地温软,微笑着说:“别咬了,快要出血了。”   我松了口,习惯性地舔了舔下唇,却见他眸色蓦地深了三分,深呼吸道:“陛下,别随意勾引男人。”   “什、什么勾引!”我顿时炸毛,“你胡说什么!”   他的指腹在我方才舌尖扫过的地方轻轻一按,说:“这就是勾引!”说罢左手落在我的腰上,收紧一拉,将我拉进他怀里,温凉的唇瓣压下,贴着我的面颊缓缓游移,最后停在唇畔。薄唇微启,声音低沉暗哑:“陛下,草民人在病中,自制力不强,你可自重了。”   我心如擂鼓,两耳嗡嗡直响,看着近在咫尺的幽深双眸,呆呆道:“寡人不重。”   他也怔了一下,随即失笑,在我唇瓣轻啄了一口:“真傻。”   我又道:“寡人不傻。”   “好……”他忽地翻了个身,将我拢入怀里,轻轻压在身下。“寡人不傻,豆豆傻。”   这男人的气息给人一种铺天盖地的窒息感,我推了推他的胸膛,面红耳热。“你做什么?以下犯上吗?”   “是又怎样?”裴铮这时倒有精神了,左手支着下颚,眸中含着戏谑的笑意,“陛下,你敢进这个门,就该做好准备了。”   “什么准备?”我愕然。   “这个时候,陛下应该在宫里的,怎么会出现在草民的床上呢?”他故作疑惑地眯了眯眼,“陛下不是说,婚前一个月不是说不能见面吗?”   “那、那是……”我恼羞成怒,“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轻笑一声,右手撩起我耳边的长发把玩着,“陛下,你是不是对草民一日不见便如隔三秋,于是不惜坏了规矩,借着夜色溜进草民府里,甚至爬上床想逼草民就范?”   “你你你……”我挣扎着要爬起来,奈何被他用身子压住了,动弹不得,他还懒懒说了句:“草民病中自制力弱,陛下别乱撩拨。若真发生了什么事,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传出去怕别人说陛下兽性大发逼、奸了草民,反正陛下也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   我深呼吸着,一字字说:“裴铮,你当真无耻……”   裴铮笑纳:“陛下过奖。草民一向视声名为身外之物,旁人说由旁人,陛下却不同,陛下不是想当个明君吗?”   “寡人当不成。”我放弃抵抗了,闷声说。   他也停下了动作,敛起眼中的戏谑,柔声问道:“怎么了?”   我沉默不语,任他怎么问,我都不再说话。   裴铮轻叹了口气,右手抚着我的面颊。“又闹别扭了?”   对于这人,我真不知该怎么做。抬起眼直直望着他幽深的眸子,我轻声说:“我问你,漕银亏空案,和你有没有关系?”   他的动作一僵,眼神微动,目光落在我的眉心,然后缓缓说道:“陛下心里有答案,又何必问我?”   “和你有关。”我心一沉,又问,“贺敬,是不是你杀的?”   “关于这个问题,请恕草民保持沉默。”   “为什么沉默?”我的心又往下沉了三分,“真是你杀的?”   裴铮没有正面回答。“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他缓缓迫近,呼吸拂过我的脸颊,“陛下会杀我吗?”   我回视他,几乎屏住了呼吸,“你别逼我杀你。”   他眼底滑过笑意,仿佛听到了一个笑话,难以自已地低声闷笑:“原来,竟是我逼你?”   “是。”我恶狠狠地瞪着他,“一直是你在逼我!所有人都在逼我!”   “豆豆……”他愕然望着我。   “从我八岁,不,六岁开始,你们就在逼我!”我深呼吸着,颤着声音说,“他们自以为爱我,却从不曾真正为我想过。母亲欠了几个爹爹,便用半生相还,让我为她还!他们将我一人留在帝都,甚至连阿绪也带走,我可曾说过什么?我自知他们亦关心我疼我,为我做了许多,但这些他们可曾想过是否我真正想要?”   我抬手捂住眼睛,声音已带了哭腔。“我六岁为储,十三岁登基,一年里只见母亲几次。父君疼我,二爹宠我,到最后还不是扔下我?国师说,为帝须无情,不能软弱,不能示弱,可是崇德宫夜深人静的时候,你以为我在想念谁?可他们却不曾来看过我,哪怕一眼……”   “豆豆……”微凉的指尖撷去我眼角滑落的泪,一个轻如落花的吻印在眉心,声音里透着怜惜,“我不知你这样难过……”   我拍开他的手,恨道:“你知道什么了?你自以为什么都知道!你是父君的徒弟,是二爹的义子,他们在你身上花的心血比对我更多,好像你才是储君,你才是他们的孩子!”他张口欲言,却被我打断,“你不用解释,我知道,他们不过是想让你帮我守着这江山。他们舍不得我受苦受累,却要我当这皇帝,还费尽心思地培养一个人来辅佐我,究竟是辅佐还是架空?我不过是个傀儡皇帝!可是他们凭什么这么相信你,甚至相信你甚于我?裴铮,你是怎么做到的?”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们每个人,甚至莲姑,都说你爱我,他们爱我,做一切都是为了我,让我相信你……你逼我、骗我、欺负我,你凭什么,让我相信?”   “我连自己都不信,又怎么能信你……”我无力地闭上双眼,声音渐弱,连自己都听不清了字句。   环着我的手微微收紧,在我背上轻拍着,裴铮的声音低沉柔缓。“是我们错了……”   “自然是你的错。”我低声回了一句,满腹委屈化为泪意,“我嫉妒你能讨他们欢心,讨厌你和他们一样处处逼我。既要我当皇帝,又什么都不让我做,登基之初我重用你,如今想来是我太天真,当初我若大权独揽,全权亲政,如今又怎么会受你胁迫……”   有时候想,我的存在,或许只是母亲逃脱帝都的一个理由。这个地方,她自己也不想呆,却留下我一人。   独自一人。   “我并非胁迫你……”裴铮在我耳边一声轻叹,“我只是……舍不得看你受累。义父说过,他们对你有亏欠,欠你的,我来还,我心甘情愿。”   这样的债,她欠爹爹的,我还,爹爹欠我的,他还。“那……是不是我欠了你什么?”我微有些迷惘,似乎逻辑上,是这样的,我欠了他。   裴铮忍不住轻笑道:“你从来不欠我什么,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心甘情愿,说得多好听啊……   我恍然回过神来,掐了他一把,怒道:“休得蒙骗我,你如今要权有权,要钱有钱,自然是心甘情愿得很。国师说,我处在这个位子上,人人都对我别有居心,求名求利,求权求势,你难道就别无所求吗?你对我好,纵然果真处处帮我,难道没有居心?”   “居心,自然是有的。但即便不奉承你巴结你,权势地位,我同样能得到。豆豆,你以为我做了这么多,想要的是什么?”他捧着我的脸颊,额头相触,幽深的凤眸里仿佛有化不开的缱绻柔情。“我想要你,无关其他。”   到这时,他方说开了这句话。   我不知该不该相信,五年的帝王生涯,国师让我不要相信任何人,尤其是裴铮。国师说的话……总是对的……   可是裴铮吻我的时候,我没有抗拒,他有一双多情的眼,让被凝视的人以为自己亦被深爱,轻易沦陷。   他的手扣在我后颈上来回摩挲着,我在他怀里轻轻战栗,只听到自己紊乱的心跳和呼吸。   浅吻辄止。   我两颊发烫地垂下眼睑,听到裴铮暗哑的声音缓缓道:“豆豆,你才十八岁。”   “我已经十八岁了。”我微喘着,纠正他的措辞。十八岁,早已经成年,也早该成家了。   “我记得你小时候说过,不想当皇帝。我以为你不喜欢朝政,所以万事亲揽,你若想亲政,我教你,还不迟。”   他何时变得这般好说话了?我惊疑不定地望着他,犹豫道:“你教我,那还不是又要全部听你的。朝堂上那班人,都是你的人,不是我的人。”   裴铮一笑,叹道:“他们是我的人,我是你的人,这不是一样吗?”   我听得面上一热,他又说:“既然你不喜欢,那以后就都听你的,可好?”   他这样对我千依百顺,着实让我不习惯,难道真是病糊涂了?   “那……我还是最后问你一句,贺敬是不是你杀的?”   裴铮笑意本淡,这时只余一声叹息了。“我说不是,你信吗?”   “所有证据都指向你,不是你,还有谁?”   裴铮叹道:“你对苏昀深信不疑,对我深疑不信,我说再多,又有何用?若非坚信你心里有我一席之地,我又如何能守到如今……”   变态   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委屈,谁又真正了解、理解对方了。   可能他不曾了解过我,就像我也不曾真正看清过他,纵然他说什么“等了十几年,也不在乎多这几个月了”。   十几年……   我第一次见他之时,不过六岁,这一算也才十二年。难道他当时就对我别有居心?   裴铮,你真变态!   我在他房间里听着他一点点将朝堂上盘根错节的政治关系理清,又将边防要务,地方详情稍作分析,公文虽多,两三个时辰也就处理完了。   我见他难掩倦色,心想算了吧,变态就变态吧……我且信他一回。   “说句实话,可别又闹别扭了。”裴铮轻轻点了下我的额头,“皇帝这个位子,本也就不适合女人来坐。女人心软,容易感情用事。”   “国师说的有道理,寡人觉得应尊崇儒家,行仁政,行王道。”我正经说道。   “国师把你教坏了……”裴铮轻叹一声,“盛世王道,乱世霸道。但是王道过于理想化,有些地方,该用重典的,不能手软。杀鸡儆猴,要足威,才震得住后人。”   “罪不及无辜,抄家灭族是否太过分了?株连无辜,寡人始终觉得不妥。”我仍是摇头,先前某郡因科场舞弊,学子不忿,在“贡院”二字之上大做文章,改为“卖完”。此事传到帝都,我自然是下令彻查,结果却牵连出上下数十人。本意不过是罢了几个为首的权贵,裴铮却一力坚持,将这条线彻底拔除,主犯斩立决,从犯永世不得为官。那时朝中人人自危,也没有人敢反对他,我反对无效,朝堂上一下子少了颗脑袋。   这件事传出去,裴铮的民望倒是上升了不少,但也得了暴戾之名。也有人说他趁机铲除异己者,总归一个名声本就不好的人,便是做了好事,别人也会往坏处想他。   我本也算不得明君,但朝中谗言多少能分辨,常在民间行走,百姓的声音我还能信九分。人人都说苏昀好,裴铮差,我还能怎么对他推心置腹?   我原先就对他心存芥蒂,也只会把他往坏处想,对他唯一喜欢的地方,就是他喜欢我这一点……   如此算来,我也是有点无耻了。   “女人啊……”他摇了摇头,叹气,虽没言明,但显然是有些不屑的。   “裴铮!”我怒瞪他。   他冲我挑挑眉,又笑道:“女子者,好也。少女者,妙也。微臣是在感慨,陛下实在又好又妙。”   “佞臣!”我忍不住莞尔,扬起了嘴角,“你这是阿谀奉承。”   “微臣真心实意,既无奈陛下心软心善,又爱陛下如此,只是陛下若能对微臣心软心善几分,那便更妙了。”裴铮一本正经道。   “你……”我斜睨他,“你这是在调戏寡人吗?”   “微臣奉旨调戏陛下。”   “嗤!”忽然发现,他这人着实能言善道,哄起人来也有一套,至少我方才的抑郁之情已消了不少。“你不自称草民了?”   “嗯,微臣觉得不妥,陛下听着也别扭吧。”裴铮低头看我,笑着说。   “是挺别扭……”我老实点头。   “再过一个月,微臣便要换自称了。”裴铮摸了摸下巴,眼底闪过笑意,“自称,为夫?”   我面上升温,推开他少许,正色道:“寡人命令你不许再调戏了!”   他哈哈大笑,却伸手将我揽进怀里,紧紧抱住,抵着我的额头柔声说:“你这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记仇不隔夜,总是念着别人的好多一点,早知如此,我过去便不欺负你了。方才流了那么多泪,可是憋了许久?”   我移开眼不敢看他,嗫嚅道:“你别蹬鼻子上脸,我还是很讨厌你的。”   “别说立我为凤君是我逼的,你若真不愿意,我不会逼你,也逼不了你。豆豆,你喜欢我,只是自己不愿意承认,只有在我面前,你才是真正的你。”裴铮唇畔轻扬,自信满满地说,“你自以为是讨厌我,其实是在意我,你想扳倒我,无非是不想受制于我,不想输给我,其实也是在意我。我知道,你怪我没将你放在眼里,却不知我早已将你放在了心里。”   我震惊地瞪着他,面红耳热,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你这人,怎么能厚颜无耻到这种地步?我都替你害臊!哪个在意喜欢你了?”   他忽地低头噙住我的唇瓣,我身子往后一弹,又被他紧紧扣住了后腰,本以为又要被深入轻薄了,他却又抽身离去,笑吟吟望着我:“若不喜欢,会是这样的反应?”微凉的指腹摩挲着我发烫的脸颊,我咬唇拍开他的手,嗫嚅道:“自然反应,书上说亲吻的话,都会脸红心跳的。”   “可惜这辈子是没办法让你体会被其他人亲吻的感觉了……”裴铮意味深长说了一句。外面传来更鼓声,已是深夜了。“明日还要早朝,你该回宫了。”   “啊!都二更天了!”我这才惊醒过来,从椅子上跳了下来。五更天就要早朝了,我一晚上都没合眼!突然想起,裴铮病着,也是陪了我许久……   我良心发现,对他态度好了些。“你也早些休息吧。”   他微笑道:“多亏陛下|体恤,微臣不用早起上朝,可以睡到日上三竿。”   羡慕,嫉妒,恨……   “那,你好好养病吧……”我嗫嚅了两句,收拾奏章。   裴铮忽然开口道:“保护好贺兰。”   “什么?”我楞了一下,抬头看他。   “有些事,在没有证据之前我不会跟你说,你也不会信。但是这件事,你听我的,保护好贺兰。笙儿说你让贺兰住在女官署附近的小院,那里的防卫薄弱,让贺兰住回囚室,那里最安全。”   “你……”我上下打量他,有些捉摸不透。“有人想杀贺兰吗?谁?”   “贺兰可能知道一些秘密,一些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有多重要的秘密。听我一次,保护好他。”说着,还摸了摸我的脑袋,说了个字:“乖……”   我鄙视地躲开他的手,说:“漕银亏空案没有查清楚,你也是涉案人员,别想撇得太清。”   裴铮收回手,摸了摸下巴,饶有兴味地看着我:“你查出多少了,这么肯定人是我杀的?”   “证据我自然不能告诉你。”我紧紧盯着他,终于还是绷不过,叹了口气,“你最好能证明自己的清白。”   裴铮笑道:“我的陛下啊……微臣若是清白的,苏家岂不是不清白了吗?”   我心头一跳,又听他说道:“这个案子的根有多深,连微臣都不敢确定。朝中两大派系,你心里自然有数,国师高风亮节,苏家一门忠贤,我若说,真正的毒瘤,是公卿贵族苏家,你信是不信?”   我动了动嘴唇,低声说:“不信。”   “是了,你不信,天下人也不信,我也不愿意相信,但这就是我给你的答案。信我,还是信苏昀,选择在你了。”裴铮把结果扔给我,和过去的无数次一样,我又夹在了这两人之间磨心。   我抓紧了玉玺,心头一片纷乱。   国师高风亮节,光风霁月,是国之栋梁,是百官表率。苏昀君子端方,忠贤之后,是百姓口中的青天……   裴铮轻捏了下我的耳垂,笑道:“陛下耳根子软,我这佞臣进了两句谗言,你就动摇了。”   我躲开他的手恼怒道:“你别乱开玩笑。”   裴铮淡淡笑道:“你知道不是。坐在我这个位子上,定然一身血债,我杀过的人很多,有罪的,无辜的,什么人都有。你若真想给我定罪,我死十次怕也不够。但我做过的,不屑于否认,没做过的,也绝不会承认。”   我呆看了他半晌,信与不信之间左右摇摆。   政治家天生是戏子,我不是没见识过他的演技,看到他如何骗别人,我难免担心他也用同样的手法来骗我。早先我在他面前落泪,后来虽有三分试探,但七分是真情,句句是心中所想,到底不如他演戏比真的还真。   见惯了官场上的尔虞我诈,在贺敬之事上,我并不真的在乎他是否骗我的,我在乎的,只是他那句“喜欢”,究竟有多少分真心。   说疼我的,爱我的,最后都扔下了我。他的喜欢,又值几何?   浑浑噩噩回了宫,又匆匆忙忙上了朝,直到底下群臣三呼万岁,我才回过神来,道了声:“平身。”   春来事多,幸亏我昨日里偷偷造访了丞相府,早朝才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看有些臣子狐疑地偷偷打量我,估计心里也纳闷着、惊慌着——我这“废帝”突然发威,裴相不在而朝堂不乱,那可能是要变天了吧。   当苏昀重提昨日之事,请求将大理寺卿和京兆尹停职查办时,我又恍惚了。   ——我和苏昀,如果只有一个人是清白的,你会选择谁?   裴铮说这话时,眼底没有疑问,仿佛他已经知道了答案。   但这话离谱得很。真相只有一个,谁是清白岂是我能决定的?更何况……连我自己都不确定……   我与苏昀有同窗之谊,在我最无助的时候,陪在我身边安慰我的人,一直是他。   “焕卿,母亲和爹爹们带着阿绪走了,帝都只剩下我一人了。”那年我十二岁,云雾别宫刚刚落成,来年便是我的登基大典,也是我离开太学府的时刻。说出那句话的时候,苏昀站在我身后,握着我的手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一个“愁”字。   愁,原是离人心上秋。   他什么安慰的话也没有说,只是微微收紧了环着我的手臂,仿佛是一个无言的拥抱,想要借此过渡一些温暖到我心头。   我一直以为他心里有我,纵然他说那人是裴笙,我也仍留有幻想……但那点幻想,不足以支撑我继续等候。或许裴铮说得对,我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喜欢他,只是一个人孤单了太久,想要有人陪着,所以喜欢那些对我好的人,若那人背弃了我,我只有寻找下一个怀抱。   裴铮……   我低头看向百官队列。如今苏昀取代了裴铮在朝堂上的位子,而裴铮……大概会取代苏昀在我心中的位子。   他总是能轻易动摇我的信念……   “陛下?”清冷的声音让我惊醒过来,回身看向殿下之人,道,“何事?”   苏昀漆黑的眸子闪过疑惑,极快地扫了我一眼,又低头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请求。   “啊,准奏!”   那两个字出口的时候我还没意识到是准了什么奏。   ——这是我和苏昀的战争,你要旁观者清,就不能置身事内。真相只有一个,我也想看看,他能查出什么样的真相。   裴铮,你未免太自信了……   我恍惚看着苏昀,总觉得如今的他,变得让我有点看不清了,是什么时候变了?似乎是国师病了之后,那天在国师府,我说要提拔他进内阁,他的表现便怪怪的……   究竟他和国师争执的,是什么?   是裴铮……或者是我?   ——可要我发誓?绝不骗你、瞒你、欺负你,一生一世爱你、宠你、忠于你……   ——裴铮,你是吃错什么药了,这么油嘴滑舌?   ——陛下突然爬上微臣的床,微臣受宠若惊,恃宠而骄了。   ——无耻!   ——陛下脸红了。   我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一个是未婚夫婿,一个是童年玩伴,他们两个,我谁也不愿意看到出事。但如果非要分一个黑白,那么这一回,我谁也不偏颇,谁无辜,谁有罪,就让证据说话吧。   送药   表舅母进宫面圣的时候,我正在宣室和内阁几位大臣商议政事,多半是裴铮停职的遗留问题。裴党有些小喽啰联名上书,无非是说裴相不在,朝堂不安,内外诸事俱废——这奏章是在早朝前递交上来的,估计他们现在心里都后悔得紧。   以罢朝威胁寡人让裴铮官复原职的,寡人善解人意地让他们也停职回家思过去了。几个关键的位子顿时空了下来,方才早朝时我特意不提这事,而是早朝后在宣室里和内阁五大臣商议。   这五人原先分为两党,一边姓苏,一边姓裴,朝中大事往往由内阁投票做初步表决,而后由寡人拍板。但这些年来,基本上裴铮的决议就是内阁的决议,内阁的决议也就是最终决议了。五个人里,三人是裴党,寡人手里那一票虽然把持着玉玺,但依旧无力。   如今裴铮不在,内阁形势立变,二比二持平。最致命的是:裴铮不在,裴党无首。   “如今大理寺卿停职查办,而贺敬一案刻不容缓,必须有人替上。四位卿家心中可有良选?”   我扫了他们一眼。   裴党二人极快对视了一眼,便要起身说话,却被苏昀抢先开了口。   “大理寺卿因裴相获罪,为避嫌,重选之人不宜再与裴相或贺敬之案再有关联。”声音温和中带着丝清冷的威严,确也能慑人。   我点点头,沉吟道:“那苏卿家以为何人合适?”   “陛下可还记得易道临?”   这名字好生耳熟,而且让我眼皮一跳,似乎不是什么好事……   苏昀善解人意地继续解释:“是崇光元年的探花。”   我倒抽了一口凉气。   那个害寡人背上淫君骂名的探花郎!什么□未遂,什么辣手摧花!   我颤声问:“他怎么了?”   苏昀微微笑道:“易道临不久前回京述职,如今仍在帝都滞留。这几年他一直在朔方任职,业绩斐然,考核成绩令人侧目,此等良才,理应重用。但因之前朝中无合适空缺,这才滞留许久。”   易道临这个人,我是有些印象的。当年他那张苍白中渗着铁青的俊脸愣是给我幼小的心灵留下了深刻的阴影,以至于对所有的探花都不待见。这人又有些怪异,说得好听叫铁骨铮铮,不畏权贵,说得难听叫迂腐得紧,死要面子。就因为民间传说“女皇帝见色起义,太清池辣手摧花”,他一怒之下放着京官不做,放着翰林院不进,放着大好前程不要,自请去了荒凉的西北朔方,一去就是五年。   老实说,苏昀会推荐这个人,我有些惊讶。我本以为他也会和裴党的人一样,推荐自己那方的人马,毕竟大理寺卿这个位子至关重要,尤其是在调查漕银亏空案这个关头。易道临这人是彻底的无党派人士,性情如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想来也不容易收买,放他在这个位子上,确实最合适,也最符合我的需要。   只不过……   我皱了下眉头。“他从未在大理寺做过,一下子升他为九卿,恐怕难以服众。”   苏昀淡淡笑道:“大理寺卿是停职,而非免职。易道临也只是代职,只要陛下信任重用,朝中大臣不会有异议。”他说这话时,墨黑的瞳仁若有光彩,似乎是在鼓舞我……“能不能服众,则是易道临的本事。但朔方三万兵士都对他这一介文臣服服帖帖,微臣也对他有信心。”   朔方我亦去过,毕竟那是我二爹——镇国大将军戍守过的地方。那曾是陈国对凉国的一道屏障,往北望去,是无穷的草原荒漠,秋冬两季寒风凛冽,如刀子割在两颊,苦寒二字亦不足以形容。易道临弱冠之年便去朔方的一个小城任县令,连年升迁,直至成为朔方太守。士兵多半不服书生,尤其是他当年——我记得是斯斯文文一个小白脸,要让那群士兵服他,想必吃了不少苦头。   如此想来,我也对他信心大增了,转眼看向另外三位大臣,温声道:“寡人也觉得此人不错,你们三个,没有异议吧?嗯?”   三人干咳一声,俯首道:“臣等,无异议。”   小路子朝我使眼色,我才想起舅母还在宣室外候着,忙散了小朝,那三人走在前面,我又叫住了苏昀。   “苏卿家,寡人有话问你。”   苏昀停下了脚步,缓缓转过身望我,待听到那三人的脚步声消失,才微笑着开口:“陛下请问。”   “国师身子可还安好?”我小心翼翼地问,“寡人让你顶替了他的位子,他可有说法?”   我只担心他人在病中,被我气得一口气上不来,提前去见了列祖列宗。   苏昀温声道:“谢陛下关心。祖父感谢陛下|体恤,微臣也劝过他是时候颐养天年了。心存天下,何处不是朝堂。”   听他说话,总是让人如沐春风,我也忍不住扬起嘴角,连连点头。“甚是甚是。国师鞠躬尽瘁这么多年,是该享一下清福了。那个……”我犹豫了一下,不知该不该问那个问题。   苏昀眸中含着淡淡的笑意,轻点了下下颚,示意我继续。   唉,便是问了,他大概也不会如实回答。我摇头失笑,对他说道:“没什么事了,你先回去吧。国师的病要紧,若需任何灵药,自可往内府库取。”   苏昀道了声:“谢陛下恩典。”低头的瞬间,眼底却仿佛闪过一丝失望。   失望什么?我看错了吧……   看着他挺直的背影远去,我有些失神,小路子请示我道:“陛下,侯爷夫人等了许久了。”   我回过神来,忙道:“快请快请!”   我的表舅母是个美人,而且是个很凶悍的美人。当年表舅风流不羁,以调戏少女为乐,一日见了舅母惊为天人,见她举止豪放不忸怩,以为也是个可以随便乱来的,便做了这辈子最让他后悔的一件事……   那美人姓金,名如意,原是出身将门,族谱往上数八代有五代是武将,长相虽甚是美艳,却是帝都出了名的“女金吾”,性烈如火,一般人不敢招惹,因此年纪过了二十还是个姑娘。帝都八婆太多,她不堪其扰便溜了出去,天可怜见遇到我那长年在外浪荡、不识姑娘恶名的倒霉表舅——那一夜两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只知道后来她上京告了御状——嗯,回想一下,那年正是我八岁,表舅为了逃开她的追捕躲到帝都,怎知反而是入了虎口,带我逛了小秦宫,屁股还没坐热就被打得遍体鳞伤抬回了封地。表舅一回封地,腿伤未愈便奉旨成婚。据说当时由于他伤势过重骑不了马,所以是表舅坐花轿,舅母骑马游大街,踢开了表舅的轿门……   我看着面前灿若玫瑰的舅母,不禁对她当年的风采心向神往……   “妾身此次进京匆忙,途中方听闻陛下与裴相喜结连理,贺礼尚未来得及备齐,还望陛下恕罪。”舅母说这话时不卑不亢,一双丹凤眼炯炯有神,明艳无双,真看不出来是三十来岁的妇人。我刚刚宣布了婚事,她立刻便到了帝都,按理说,藩王宗亲不经宣召不得入京,她这么做有些失礼,但也是料定了我不会怪罪,这才没有说个客套的谎言来掩饰。   我向来喜欢她性子直爽,自然不以为意,笑道:“舅母自嫁给表舅后便甚少回帝都了吧。”   舅母点头道:“上次回来也是三年前的事了。”   表舅的封底离京不算近,一来一回也要十来天的车马颠簸,三年前他们回帝都的时候也按规矩进宫来向我请安,我记得那时他们的儿子方瑞刚刚满月。   “这次可带了瑞儿回来?”想起我那可爱的小表弟,我忍不住扬起了嘴角。   舅母笑容也柔和了三分,艳丽中添了些许暖意。“瑞儿也跟来了,只是因为车马颠簸,尚未恢复过来,担心他御前失仪,今天才没带他进宫。”   “舅母过虑了,瑞儿是孩子,寡人岂会怪他?不过他年纪尚小,这一路车马劳顿的,怕是不大经得住,多休息几日也是应该。若身体有什么不舒服,便到太医院吩咐一声,请个脉查看一下。自家人,无需多礼。”   舅母含笑应下了,我又让小路子张罗宴席,留着舅母在宫里用饭。饭桌上提起表舅,她倒是一点不悦之色也没有,笑容自然。“方准这人,没点上进心,亏得陛下抬举他,委以重任。之前听说他上小秦宫,却是我对他有所误会,如今澄清了误会,便无他事了。”   我摸了摸鼻子,笑眯眯地说:“如此便好,如此便好……”心想,定是裴铮编了什么谎言骗我舅母,帮表舅逃过一劫了。   “封地此去路途遥远,舅母进京一趟不容易,恰逢寡人大婚,舅母便多呆些时日,待婚期过了再决定何时回去吧。”我挽留道。   舅母爽朗笑道:“妾身听说陛下即将大婚之时,便没有想过那么早回去了!陛下的婚事,可不只一个人在等啊!陛下若早些将婚事定了,怕是皇子也和瑞儿一般大了!”   我呵呵干笑,暗地里抹汗——越发有种被裴党包围的恐惧感。   莲姑、表舅、舅母都在我面前替他说好话,裴铮到底收买了多少人啊!   舅母这时才想起什么似的,拍了下手笑道:“险些忘记了,方才在裴相府上,他托我给陛下送点药。”说着回头将侍女招来,取来一个小纸包交与我。   我闻了一下,是几味草药,不大分得清是什么药,便皱着眉问舅母:“他可曾说这药何用?”   舅母答道:“裴相说,是治风寒之用。”   我奇了。“可寡人并未得风寒啊。”   舅母笑着说:“妾身看陛下也不像得了风寒,倒是裴相风寒刚刚痊愈。怕是裴相自己得了风寒,便也怕陛下染病,所以殷殷嘱咐妾身送药。其实这时节哪里那么容易染风寒,难道裴相是怕传染吗?可陛下又不曾与他接触,哪里就会传染到呢?”   我面上一点点发烫……   想起昨日床榻之间,他那样那样我……当时,他怎么就不想周全了……   我看着表舅母那双精明的眼睛闪烁着狡黠的笑意,深深怀疑——她一定是,知道了什么……   相思   与舅母闲话家常时,忽听她感慨起当年与其父同殿为臣者,如今已所剩无己,我这才想起一事,心中一动,笑问道:“寡人记得贺敬任大司农之时,与金家素有交情,在地方任职的时候,与表舅也颇有来往?”贺敬任职之地与表舅的封地相去不远,那地界上高过他们的官员皇亲寥寥无几,平日里走动拉关系,于仕途总有帮助。   舅母忙答道:“不过是些官场上的虚礼。”想来贺敬惹官非,她也怕被牵连了,于是又道,“贺敬为人一团和气,官场上八面玲珑面面俱到,平日里便常在府里宴请周边官员。”   我笑着摇头:“这听上去,还真像个贪官。寡人幼时在宫里见过他几次,倒是个中规中矩的官,出了帝都就天高皇帝远了。舅母也在帝都长大的,贺敬与金老将军同殿为臣,那时候贺敬为人如何,舅母也该略有所知吧?”   “这……”舅母犹豫着顿了下,道,“当时贺敬与家父有过往来,妾身也只是见过他几回,说不上了解,倒是与他的小儿子贺兰聊过几次,交情尚可。”   “那舅母应该知道,贺兰此时正在宫里。”我故作随意地一提,暗中打量着她的神色。贺兰比我大不了几岁,比舅母也小不了多少,我原以为舅母此来只为表舅,看来不止于此。   听我说起贺兰,舅母的神色微动,又笑道:“妾身嫁与侯爷之后,便未再见过贺兰了。后来在封地虽与贺敬有过几面之缘,但因贺兰在太学府求学,便也没有机会相见。如此算来已有八年了……八年前,他还是个小小少年,在帝都子弟里,少见的灵秀聪颖。”说到此处,舅母几不可闻地低头一叹,轻声道,“真是物是人非了……”   可怜的表舅……其实舅母来帝都,是为了贺兰吧……看她神色,或许是将贺兰当成弟弟那般疼爱,一听贺兰投案,立刻便赶来帝都。表舅吧,那是顺手的……   亏得表舅一副走投无路的窘迫模样,却也和我一般是自作多情了。   “寡人与贺兰见过几次,一双眸子清澈明亮,确也不像包藏祸心之徒。贺敬贪污一案虽是证据确凿,但贺兰若能协助查案,自可将功抵过。”   舅母听了我这话,微微松了口气,微笑道:“陛下心善,明察秋毫。”   “不如寡人陪你一起去看看他?”我提议道。   舅母听了,喜道:“妾身与他多年未见,若能让妾身问他几句实话,或许有利于案情进展也未可知。”   我微笑点头:“甚是甚是。”   我自觉得是个善解人意的大好人啊……   裴铮前日提醒过我将贺兰送回囚室,因时间紧迫我还没来得及,因此贺兰依旧住在女官署附近的院落。女官署在后宫边缘,比邻百官办公之所,左近便是内阁办事处文渊阁。此时时间尚早,官员多仍在职,走近女官署的时候便看到不少人在忙碌,见到我都停下来行礼。   我看了一眼他们背上的东西,问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当先一人弓着身答道:“回陛下,宫外今日刚送来一批烟火,裴学士称放在官署后面过于危险,因此命我等搬往别处。”   烟火……想来是一个月后的婚典用的。   我挥了挥手,让他们退下,转头对舅母道:“贺兰便住在这里了。”   舅母走在我左后侧,笑着问道:“裴学士,是裴笙吧?妾身记得裴笙与陛下一样年纪,当年在帝都也见过她几回,着实是个伶俐的姑娘,却不知怎么回事,到如今还待字闺中。”   难道她也和寡人一样有个不敢喊出口的名字吗?这年头,太多红线错搭了……   我低低叹了口气,引着舅母进了贺兰的小院,早有宫人前来通报让他迎驾,但贺兰面色苍白,有些摇摇欲坠的样子,似乎有病在身,我忙免了他的跪礼。   舅母性子爽直,虽是努力克制,却仍难掩激动,声音微颤:“怀思,你可还认得我?”   贺兰双眸微眯了下,疑惑地在她面上凝视了半晌,终于想起什么似的,湿润了眼眶,不敢置信望着她:“如意……姐姐?”   舅母哈哈一笑:“算你小子有良心,没把姐忘了!”说着却又哽咽了,“你怎么还是一副病弱样……”   贺兰红着眼眶,因顾忌着我在这里,不敢上前,强装镇定微笑道:“这两日不知怎的身子困乏,今日精神已算好了。”   我心想,可能是之前被关在囚室里不见天日的缘故。   舅母抬手拭了下眼角的泪花,想对他说些什么,想起我在场,又转头对我道:“陛下恕罪,妾身与贺兰多年未见,失态君前了。”   我微笑着摆摆手,道:“无妨无妨。你们慢慢聊,寡人有事去一趟女官署,便不打扰你们叙旧了。”   寡人实在是善解人意得很呐……   出得门来,我又想起裴铮说过,贺兰知道一些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有多重要的秘密,假如裴铮没骗我,那贺兰到底知道了些什么?如果贺兰自己都不知道重要性,会不会……他尚未告诉过苏昀?   唉,那裴铮又是如何知道的?   一头雾水啊一头雾水……   我摇着头进了女官署,乌拉拉跪倒了一片,我挥挥手让她们散了,又领着裴笙到一边的小房间说话。   “笙儿,有件事我一直没有问你……”我顿了顿,犹豫了一下,觉得此事终究得开口,便还是接着说,“我只知道你和裴铮幼时与父母失散,父母原为乐师,具体如何便也不大清楚了。下月是我、我和裴铮大婚……按理说,应双亲在列,至少也应有个名字,但裴铮一直没有提起……”   裴笙眨了下眼,与裴铮相像的双眸闪过笑意。“裴笙代哥哥谢过陛下。”   我面上一热,支吾道:“谢、谢什么?”   “谢陛下关心哥哥。”裴笙浅笑。   “这不是关心,只是循例一问……”我无力地辩白,“你别告诉他……”我也是收到老混蛋七日后到帝都的消息,这才“顺便”想起裴铮的父母。   裴笙轻叹了口气道:“与父母失散时,哥哥十岁,我才两岁,许多事都不记得了。哥哥说爹娘都已罹难,其余的事便没有同我多说了,也不让我多问。陛下亲自问的话,哥哥一定愿意说的。”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裴铮连自己的妹妹都不告诉,是怕她知道太多了伤心吗?   “你自己没有查过吗?”我问道。   裴笙微笑着说:“既然哥哥不告诉我,我又何必去问。他隐瞒自有他的道理,我相信他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我好。”   这话听得我心头一阵酸涩,仿佛还有微妙的醋意——我自忖没她那般自信,也没她那般对裴铮有信心。虽说我如今对裴铮隐隐有几分好感,但依然保留几分怀疑,对他是,对苏昀也一样。   裴笙忽地上前一步,凑到我跟前,笑眯眯地说:“其实,我也很好奇……皇嫂嫂,你去问哥哥吧,问到了答案,再告诉我!”   我猛地往后一缩,窘迫得面红耳赤,结巴道:“别、别乱叫嫂、嫂嫂!”   裴笙挑了挑眉,背着手站在那儿,但笑不语看着我。我正想摆出点君威斥责她两句,忽地听到外间一声炸响,刹那间地动山摇!   烟火爆炸了!   怎么会这样……   裴笙脸色一变,转身便要向外冲去,但随之而来的一连串爆炸声震得桌椅直摇,她站立不稳,踉跄了两步才扶住墙。   外间火光冲天而起!烟火成堆堆放,一点齐燃,连锁炸开来,火舌瞬间舔上窗门,呛鼻的气味和浓烟从缝隙间钻了进来。我掩住了口鼻,上前抓住裴笙的手,拉着她往外跑。婚典用的烟火——我记得有堪比炸药的九龙戏珠!一旦被引爆,后果不堪设想!   外间女官尖叫声一片,慌张逃窜,我推开门,被涌进来的浓烟呛得头晕眼花,站立不稳。忙着各自逃生的女官根本忘了救驾,生死关头,什么三纲五常都忘了,自救、求生是唯一本能。   烟火炸开,房子顿时陷入火海,女官署离烟火最近,大火几乎在瞬间吞没了官署。滚滚浓烟几乎夺去我的神智,热浪扑面,我隐约听到小路子扯着嗓子喊:“陛下还在里面,快救驾——救驾——”   “陛下……”裴笙被烟熏过的声音变得干哑,扶着我的肩摇摇晃晃站了起来,突如其来的一阵炸响将墙边直立的一人高花瓶震倒,直直向我们倒下,裴笙急忙松手将我推向另一边,自己就地一滚!   炸碎的花瓶碎片划过我的脸颊。   “笙儿?”我费力地睁开眼看向她的方向,却什么也看不清。“笙儿,你受伤了吗?”   “没……”裴笙艰难地应了一句,“火烧到房梁了,陛下快走!”   我勉力撑在地上站了起来,正想走到裴笙身边,忽然感觉到一阵风吹过面颊,手腕被人紧紧抓住,那人急切唤了一声:“快走!”   我往回一拉,头晕目眩,喘着气说:“还有笙儿……”   话没说完,被烧落的房梁便当头砸下,那人抱着我闪身避过,但我分明听到他闷哼一声,身子一震。   被烧断的木头发出辟辟啪啪的声音,他二话不说,将我打横抱起便冲出房门,外间依旧浓烟一片,宫人奔走灭火,我紧紧攥着他的衣襟,喊着:“笙儿、笙儿还在里面!”   那人抱着我跪倒在地,我听到小路子尖声喊:“太医!太医!苏御史背上全是血!”   是他!   我猛地抬起头,瞪大了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全无血色的苍白,紧咬着下唇,像是忍着剧痛,紧抱着我的双手却仍然没有松开。   苏昀,焕卿,怎么是他……   他喜欢的是笙儿……   他为什么不去救笙儿?   他是不是认错人了?   我以为是自己幻听了……   那时候他抓住我的手腕,急切地喊着“快走”,但之前那两个字分明是——   相思……   ————————————————————————————   太医帮我上过药后,宫人上前报告伤亡。   死一人,重伤四人,轻伤数十人。   所幸裴笙被救及时,只是受了些轻伤。但苏昀背上被烧红的木棍砸到,伤势不算轻。   我轻抚着自己的手腕,沉默不语。   小路子通报,裴相求见。   不等我回应,殿门便被推开了,裴铮大步走到我跟前,俯下身来,小心翼翼地捧住我的脸,声音急切。“有没有伤着?疼不疼?”   小路子在一旁代我答道:“相爷,太医说陛下被划伤了几处,都是皮外伤,敷些药两三日便好,只是嗓子被烟熏伤了,这几日最好别说话。”   我轻轻点了点头。   脸颊上被碎片划了两道,伤口较浅,发梢被烧了少许,认真算来,我连轻伤也算不上。   裴铮微松了口气,将我纳入怀中,轻轻抚着我的后背,我靠在他胸口,低着头望着自己的脚尖,无言以对。   小路子识相地要退下,太医又让人传来消息——苏御史醒了。   我猛地一颤,从裴铮怀里退开,跳下龙座便向外走去,却被裴铮环住了腰身,我仰起头看他。   裴铮柔声说:“我陪你去。”   我怔怔望了他片刻,方点了点头。   其实,我现下并不想见苏昀,或者说,不敢见他。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得那么容易受裴铮影响,开始相信他的话,开始怀疑苏昀。即便到目前为止,所有的不利证据都指向裴铮,所有关于苏家的不利猜测也都来自裴铮。   我倾向相信他,只是因为我信他喜欢我,就像我信苏昀喜欢裴笙一样。自老混蛋选择了阿绪放弃了我开始,我就只是想寻一个真心对我好的人。   裴铮说得对,我太感情用事。   若非如此,我也不会有那么一刻闪过那个念头:这场火,是不是苏昀放的。   【番外】苏昀独白   那年东风吹开杏花的时候,她牵着明德陛下的手,迈着小小的步子来到我跟前,圆润的脸蛋上染了层淡淡的粉色,一双黑亮的眸子好奇地打量着周围。明德陛下难得严肃地对祖父说:“国师,以后相思就交给你了,该教训就用力打,不用给我面子!”   她吐了吐舌头,眼睛一弯,露出一个略显狡黠的笑,与她母亲如出一辙。明德陛下猛地一低头,她来不及收回表情,瞪圆了乌溜溜的水眸,眨了眨。   明德陛下俯下身捏住她的双颊用力蹂躏,痛心疾首地说:“豆豆你个死丫头,你敢跟你表舅逛窑子还卖什么萌?你将来是一国之君啊!你可爱有个屁用!你讨人喜欢有个鸟用!君威!君威在哪里?你那一副让人心生蹂躏欲望的可爱表情是什么意思?难道还想扮可爱萌死那些乱臣贼子?”   她拉开明德陛下的手,鼓着被捏红的腮帮子,奶声奶气地说:“母亲,父君说你不能在我面前说污言秽语,不然会教坏我的。”   明德陛下踉跄着后退三步,颤声说:“我错了……你就在你爹面前装无辜可爱吧!其实跟你二爹一个德行,就只会暗地里欺负我……”   我跟在祖父身后,看着这对母女发怔,直到她挪着挪着挪到我身边,微仰着小脸看我,梨涡浅浅地笑着。“你生得真好看,叫什么名字?”   明德陛下捏着她小巧的耳朵咬牙切齿地说:“豆豆,你这是在调戏良家少男吗?”   祖父长叹一声:“长公主确实需要正确的教导。丞相太过溺爱了,过爱则害。陛下信得过微臣,微臣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焕卿。”听到这声,我才回过神来抬头看祖父,“祖父,焕卿在。”   “以后在太学府,就由你和裴笙带着公主殿下。”   那时候,我才注意到一旁静静站立微笑的少女,和她一般年纪,但是出人意料的成熟早慧,温柔娴静。听到自己的名字时,她转过头来朝我点头微笑,仅此而已。   而公主殿下……一张绯红的小脸,微微撅着的唇瓣,眼角向我瞥来,流露出一丝顽皮的笑意,让我忍不住也扬起了嘴角。   ——你生得真好看,叫什么名字?   我姓苏,名昀,字焕卿。   那两三年里,她极是依赖我。因为她身份尊贵,太学府里人人都想巴结她,她看似天真顽皮,却仿佛能看透人心,谁人心存利用,谁人真心相待,她总能体会出几分。她不好学业,嫌弃祖父讲课枯燥乏味,不做功课,诗词背得颠三倒四,上课瞌睡,小嘴微张口水横流——沈相叹息着说:“甚有乃母之风……”   那个安静的少女总是在一旁默默微笑地给她收拾烂摊子,而我则负责给她补课。她抱着本书便往我身上靠,那时她年纪仍小,不避男女之防,靠在我肩膀上说:“焕卿,你身上真好闻。”到后来,我与她年纪渐长,少女的馨香柔软让我乱了心神,却舍不得那样的温软,故意迟迟不提,但她终究自己意识了过来,与我渐行渐远了。   心里何尝不曾有过失落。   “你生得真好看,叫什么名字?”那年她八岁,太学府初识,据明德陛下说,她在调戏我。   “焕卿,我发现母亲和爹爹们疼阿绪,不疼我了……不过阿绪生得那么可爱,我也疼他的,嘿嘿!”那年她十岁,与我形影不离,我们是彼此最亲近的人。   “焕卿,母亲和爹爹们带着阿绪走了,帝都只剩下我一人了。”那年她十二岁,会笑的眉眼里已有了淡淡的愁绪,我想说,那不适合她。彼时我环在她身后,握着她温软的小手,笔锋一顿,愁字拆两半。   我想告诉她,还有我陪在她身边,永远不会离开,但终究没有说出那句暧昧,只是握紧了她的手。   “焕卿,你待我真好,我立你为凤君可好?”后来,她半睡半醒间,伏在我膝上低声呓语,我撩起她耳畔的发丝,忍不住心中激荡,俯下身轻轻拥住了她——温暖,柔软,像一缕抓不住的暖风。   可到底不过是一句戏言,她不曾往心里去,我又何必认真。   祖父的戒尺落在肩头,逼着我直视苏家列祖列宗的牌位。   “我们苏家,累世公卿,出将入相,从无奸佞之臣,从无一人敢玷污高祖所赐‘忠贤’二字!你苏昀,不是为自己而活!你要想着你死了之后,可有面目去见苏家列祖列宗!”   我们苏家人,是为名声而活,为死去的,活着的,过去的,将来的人而活。我苏昀,从来不为自己而活。   “你心里只能有她,但只能是君臣!君明臣贤,流芳百世,这就是你一辈子的使命!明年公主登基,你春闱争魁,状元之位志在必得,从此君臣有别,你最好记清自己的身份,别做出让苏家蒙羞的事!”   有时候痛苦只是因为记得太清楚。或许她没有那样的痛苦,因为于她而言,铭记也好,遗忘也罢,从来不需要刻意。   自她十三岁登基后,便收敛了许多,低眉顺目,当着合乎标准的君王,见了我,也只是客套而疏远地唤一声“苏御史”,见了那人,表情才蓦地生动起来。一颦一笑,喜怒哀嗔,虽是假笑、怒瞪,却也是我难以企盼的。   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把她从我身边夺走。白衣卿相,起于微末,却有让人无法忽视的背景,陈国素来不以出身论英雄,坊间说他,比任何人都更当得“王孙”二字。   裴铮其人,目中无人,目无君上、无法纪,但曾几何时,我也羡慕他,孑然一人,不用背负一姓一族的荣誉与使命,可以用那样放肆的眼神看她,爱她……   她大概不知道,也或许是装糊涂,有时候她望着裴铮的背影,杏眼中也闪过迷茫与疑惑,对他有畏惧,有戒心,也有依赖。   那样的依赖,曾经属于我。   像是被人夺走了最珍视的一切,我在朝廷上和裴铮针锋相对。他本就不算什么好人,一身是功的同时,一身是罪,但做得干净,从不会给人留下把柄。他总是太过自信,无论对手是什么人,即便是对她,也有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   但我始终相信,她对他,更多的是厌恶和害怕,在我和裴铮之间,她即便不再亲近我,也更相信我,君臣之间,这样便已足够。   “她小我五岁,却极是伶俐,我自负聪明,在她面前却常显不足,这些年来所做的一切,也不过是希望她能多看我几眼罢了。我心想,站得够高,她大概也就只能看到我了吧。”   我原心想,只要站得够高,只要她的眼前总有我的存在,那么便是一世为臣,守着她,陪着她,那也足矣。   “每日上朝都能看到她,但也只是一声招呼罢了。这么些年过来了,我想感情大概也渐渐淡了,或许再过些时候也就彻底放下了。”   时间总能冲淡一切,再过些年,待她立了凤君,有了孩子,我或许也能微笑着三呼万岁,功成身退。   那个名字在舌尖余下了苦涩,相思二字道不得。   “那人,是裴笙。”   无端地,牵连了那个聪慧娴静的女子。   她眨了眨眼,咧嘴微笑。   那眼底一闪而过的伤痛,让我怀疑自己是不是辜负了什么,错过了什么。   其实,我也有不能言明的阴暗想法。我知道,生在帝王家,注定是无法得到完整的爱情的,她的凤君,终会是一个身家清白的官家子弟,她不会轻易爱人,只会与那人相敬如宾一生。那么在她的一生中,最重要的人,依旧是我,哪怕她不知道我的感情,不能回应,但我知道,也足够了。   一世为臣,我守着你的锦绣河山,与你的江山共沉浮,陛下,你看可好?   在信仰与爱情之间,我选择了前者。在责任与私情之间,我放弃了后者。   我一直以为,自己能坚持一世,但从来没有人告诉我,当信仰一夕倾塌,责任变成笑话,我又该何以为继?   自己原以为能坚守一世的信念,原以为可以用生命去捍卫的忠贤牌坊,一夜之间,轰然倒塌——所谓的忠贤,所谓的流芳,只是一个自欺欺人的笑话!   那一天,我攥紧了证据,质问祖父,纵然答案已经写在了纸上。   那一天,她低着头,轻声说:“我已决定,立裴铮为凤君。”   恍惚想起许多年前,她伏在我膝上,微扬着唇畔说:“焕卿,你待我真好,我立你为凤君可好?”   “是吗?恭喜陛下了。”我用尽了力气,轻声说,心口仿佛被捅进了一刀,却麻木得找不到痛觉。   那些过去的,回不来了。年少时她的依恋,她只属于我的不设防的笑颜,终将成为别人的。   如果是裴铮……那我……将彻底失去她。   不是情人,不是亲人,甚至连一世为臣的资格,都被剥夺。   凭什么?   凭什么我放弃了一切去守护的只是一个谎言,最终得到的……却只是一句被她遗忘的戏言……   信仰没有了,我还有责任。爱情离开了,我还有私心。   我要守住苏家,我要留下她!   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一头名为欲望的兽。   我的欲望,是她。   我要她。   一个不敢落下的吻,一句不曾说出的话,如果当时说出了,是不是……一切都会不同了?   相思……   你说过的话,可还记得?   君无戏言,你若忘记了,我帮你想起。   我俯首称臣,但告诉自己:不只是吾皇万岁。   我要她,不只是我的陛下,也是我的女人!   裴铮,我迟了一步,但你还没有赢!   腹黑   因被烧伤人数众多,平日里静谧的太医院今日到处可听见呻吟声。苏昀被安置在僻静的小院落,我和裴铮入内的时候,两个医童正端着一盆血水出来。   “太医,苏御史伤势如何?”裴铮代我问道,我右手缩进袖中,不自觉攥紧了,眼前依稀浮现出苏昀血肉模糊的肩背和苍白的脸。   “回陛下,裴相,苏御史右侧肩背受到重击,又被灼伤,伤及皮肉筋骨,伤势不轻。但所幸救治及时,调养些许时日便无恙。不过这半个月内行动怕会有所不便之处。”   苏昀的官袍被换下,身上套着宽松的白袍,白色纱布斜到左腰紧紧包扎着伤口,为避免压到伤口,医童在一旁守着他,让他侧躺着,右肩上的白色纱布隐隐渗出了血色。   我走到他床前,低头看着他紧闭的双眸,昏迷中眉心因疼痛而微微蹙起。   裴铮问太医道:“不是说苏御史醒来了吗?”   太医躬身答道:“苏御史之前醒过一次,但因治伤之痛非常人能忍,微臣便自作主张,在药中下了安定之药,让他能够减轻疼痛。”   我点了点头,走回裴铮身边,拉起他的一只手,在他手心写下一个字:“查。”   裴铮指尖微动,弯下腰来与我平视,温声说:“我会派人查清这件事。”   我又写了个字:“易。”   “易……”裴铮挑了下眉,“易道临?你想让他查?”   我一点头,写道:“宣。”   此时,裴铮对我百般迁就,我如何说,他便如何做,立刻让人宣了易道临进宫面圣。   小路子又来报,说舅母及时救出了贺兰,已经压过惊,方小侯爷急求入宫,小王爷暴跳如雷,几乎要二次放火,莲姑正在阻止。   “陛下,该怎么办才好啊……”小路子哭丧着脸问。   我对他招了招手,他忙上前来弓着腰讨招,我在他手心写了个字:“滚。”   裴铮看得真切,不厚道地轻笑一声,我仰头直视了他,右手食指不含糊地指着门口的方向,他的笑容顿时僵了一下。   我用口型说:“我要一个人静一静。”   他微眯了下眼,深呼吸了口气,笑了,说:“好,我就在外面,有事的话喊我。”又想起我还不能说话,便自嘲一笑,“我在外面等你。”   他出去之时将门带上,将所有声音阻绝在外,小屋里只有安静的呼吸声和淡淡的药香。   中药的香,有种淡淡的苦涩味道。喜欢的人爱极,厌恶的人怕极,若喜欢了,就瞧不见他的缺点,厌恶了,却瞧不见他的优点。   对人何尝不是这样。   我这人公平得很,谁待我真心,我便以真心相待,但怕的并非无真心待我之人,而是错认,或者错过。   那时在女官署,他想救的不是裴笙,也不是“陛下”,而是“相思”……   其实这两个字,并非他第一次唤出口。当年他一笔一划教我临摹,一开始写的,便是这两个字。   “红豆生南国,此物最相思。”少年嗓音清朗,柔而不媚,浅笑着重复了一遍末两个字,“相思……”   我登基后,这二字,便须避讳。世人皆知我的名字所出,那首《相思》,却在民间成了绝响,人人皆知,却不得教习念诵。   他也再没有唤过我的名字,如少年时一般。   我也以为他也别人一样早忘了我的名姓,只将我当做“陛下”,却没料到,那两个字脱口而出时,像许多年前那样自然,就像日日夜夜,唤了无数遍一样……   苏焕卿。   寡人该赏你救驾有功,还是欺君之罪。   你说自己喜欢的人是裴笙,果真是吗?   我伸出手,轻轻抚过他舒展不开的眉心。他此刻所忍受的所有疼痛,都是代我承受的。我却仍然感觉到疼痛,在左心口的地方,一阵阵的揪疼。   当时我问你那句话,你若不曾骗我,或许我不会走向另一条路。   我没有等他醒来,只在屋里坐了片刻便推门出来。裴铮背对着我站在树下,双手环在胸前,不知在望着什么想着什么,听到门开的声音,他垂下手,袖口微荡,缓缓转过身来。   “过来。”他轻声说。   院子里只有我和他两人,我本是想过去的,听他这么说,却又起了叛逆心,站住了不动,只盯着他看。   他别过脸,轻笑着叹了口气,又像是松了口气,挑着眉梢斜睨我,唇畔噙着三分笑意,见我不过去,他便缓缓走了过来。   我盯着他一步步走近,直到剩下半臂距离,他从袖底掏出一个青色小瓷盒,打开了盖子,溢出清冽的芳香。   我一眼便认出是五爹的药。原先宫里备下了许多,但因我素来健康甚少用上,久而久之也不知仍在何处了。裴铮手中的药盒,应是五爹给他的。   “你五爹说,‘豆豆粗心大意,灵丹妙药也不知珍惜,总有一日叫她扔到床底下去。裴铮你离她近些,便在你这里留一份备用。’”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无名指帮我上药。指腹沾着白色的药膏擦过我的脸颊,感觉清清凉凉的,原先那点刺痛感也渐渐消失了。裴铮的指尖却在我脸颊上流连不去,滑至下颚,轻轻捏住了,低声问: “豆豆,我离你,真的近吗?”   我心中像是有一根弦被轻轻拨动,发出的音低沉而绵长。   他抱了我一下,在我眉心印下一个吻,鼻息拂过我额前的发,似乎是轻笑了一声。“女人像猫,谁对她好,给点甜头,她就跟着走了。我要给你多少甜头,你才能下定决心跟我一生一世?”   我摇了摇头,指了指他,又指了指我。   裴铮闷笑道:“是,是我跟着你,我的陛下……”他的尾音像是一声叹息,“你没有因此动摇,我却不知该喜该忧。”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从他怀抱中退开,纵然我仍有些留恋他的温度。   当前我要做的事,是查清真相。   我让裴铮先回丞相府,结果他竟然大胆抗旨。我怒瞪他,表示于礼不合,他无所谓地笑了笑,说:“是吗,所以呢?”   我颓然望着他,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我险些就崩在那儿了,他硬要进宫护驾,我再扛着“礼制”这面大旗,估计也拦不住他。崇光新政后,革除旧弊,许多旧礼也都已经不兴了。他先前不过是在群臣面前碍着我的面子才应下的吧。   我有些羞恼地让小路子把他领去离我的寝宫最远的那间宫殿,而后才去宣室见易道临。   他早已等候许久。   不只是在宣室外的这一炷香功夫,他等了整整五年,从崇光元年,到如今崇光五年。   我还记得当年太清池畔的探花郎,但让我记住他的,却不是那一日的琼林宴,而是早在琼林宴之前,我易装潜入太学府,暗中考察诸学子。   三人论政,一人说:“他日必是苏党天下。”   另一人说:“未必,几位辅政大臣貌合神离,党同伐异,沈相分明让他们相互制约以持平衡,真正的权力仍在皇家手中。”   第三人沉默不语。   那二人问他:“你如何看这局势变化?”   那人仍是沉默了许久,才发出一声冷笑:“绛紫夺朱,非衣之祸也。”   那时非但那两人没听明白,我也没听懂,却因为不懂而记下了。直到崇光新政后,满朝文武成为一言堂,我才知道那人言语中的意思。   绛紫为邪,朱为正,紫为一品朝服,朱乃皇权之色。一品权臣代帝而取之,非衣之祸。非衣者,裴也。   崇光元年,裴铮仍在做最后的伪装,在辅政大臣眼中,是一个循规蹈矩会做事也会做人的好青年,起于微末,不卑不亢,温文儒雅,是各派争相拉拢的对象,他们大概想象不到,在不久的将来,会被他们眼中的好青年一一扳倒。   也是在那之后的某个瞬间,我恍然想起了易道临的话。他的目光,看得比谁都远,也比谁都准。一个冷眼看透了局势的聪明人,怎么会为那样可笑的理由放弃翰林院的大好前程,选择了自我放逐,只身赴朔方?   他定然别有图谋。   半年前,我让暗门的人送了一封信给他,上面有两句话。   一句是他当日说过的。   另一句是我问他的:何谋,何党,何时归。   他回了我一个字:王。   今日我看着眼前的青年——西北的风霜是一场宛如重生的洗礼,在那种环境中生存下来的人,有着雪压青松不弯折的苍翠与坚毅。他已洗去了弱冠之年的青涩,当年那大白脸啊……怎么还是晒不黑啊……   我盯着他英俊得几近冷峻的面容,笑了。这人,在五年前,谁都想做苏党的时候,他就看到了未来裴党会坐大,而他却依然选择了做天子党。那时离开,是因为他看得透彻。当时辅政大臣大权在握,裴铮万事俱备只欠我这个傻瓜点头。以他的资历和地位,斗不过根基足深、门生众多的苏党,也斗不过后台够硬、准备充分的裴铮。在两党之争中,想要保持中立,就必须有足够的本事。没有本事想中立,只会成为两党相争的炮灰,有本事的人,却能成为两党争相拉拢的对象。   他走得够远,避开了波诡云谲的崇光初年,磨练自己,经营自己,直到五年后,他相信自己能够独当一面,也相信我能给他支撑的一天,他衣锦荣归帝都。   我与他……虽早有绯闻,却多年未见,虽多年未见,却神交已久。   想来苏昀都不知道,我与他暗中来往已久。   “易卿家,别来无恙……”我的声音仍有些嘶哑,其实并非不能说话,那话是我让太医骗别人的,只不过当时对着裴铮和苏昀,我不知该说什么,只好装哑。   易道临颇有些风霜之姿,躬身道:“吾皇万岁。”   我笑着让他平身:“五年未归,你觉得帝都可有变化?”   “虽昌盛许多,但妓馆林立,夜夜笙歌,物价翻倍。唯一不变的是,贪官污吏还是一样多。”   “咳咳……”我干咳两声,心想这易道临实在是太敢说了。他是捏准了寡人不会动他吧……   “想必你在朔方也时时关注着帝都局势,如今境况如何,你必也清楚。”   易道临却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沉默片刻后,问了一个似曾相识的问题:“陛下既要封裴相为凤君,何以还要对他下手?”   我笑了。“寡人真是想不到,易卿家你在朔方五年,反而变单纯了。”   易道临一怔,白皙依旧的面上闪过一丝窘迫。   我喝了口茶润喉,缓缓道:“这朝中,五品以上,怕是没有一个干净的,要细了查,都得死个几次。法不避权贵,只是一个借口。鸟尽弓藏,说得虽难听,却是本质。寡人登基之初,年尚幼,威难以慑群臣,力不足振朝纲。辅政大臣名为辅政,实为摄政,目无君上。贵族公卿骄奢淫逸,旧弊难除。父君沈相设立的几位辅政大臣多么微妙,让他们互相勾结又互相陷害。昔日郑伯克段于鄢,曾曰‘不义不匿,厚将崩’,那些人多行不义必自毙,寡人当时收拾不了他们,自有裴铮代为收拾。如今该收拾的不该收拾的也处理得差不多了,寡人也是时候亲政了……”   “裴铮啊……”我轻叹了口气,别过脸看向案上的玉玺,面上依稀还残留着他指尖掠过的温度。他自然是个聪明人,我在他面前亦非做戏,在他面前的那个人,是豆豆,坐在这里的,是相思。“易卿家,你说自古有几个皇帝,喜欢看着外戚坐大的?皇后也好,凤君也罢,政治联姻也通常是过河拆桥。寡人是皇帝,这天下,是一人之天下,非二人之天下。天下万民是寡人的,他裴铮,也是寡人所有。”   其实我喜欢他抱着我,亲吻我的感觉。那样亲密的感觉,只有他曾给过我,只有两个人的时候,我可以让自己做回那颗小红豆,但更多时候不行。   我既然坐在这个位子上,就不能只是单纯的红豆。   可惜他总也不明白,不明白我原是什么样的人,我该是什么样的人,不明白我们之间的从属关系。   他是我的,我却还不是他的。   侍寝   我向来是比较喜欢纯臣的,像易道临那种纯臣,虽然有时候不够圆滑,说的话不讨人喜欢,但这种人安全,因为简单,只有一根忠骨。   君要臣死的时候,他最多仰头骂几句“老天不长眼啊”,然后慷慨就义……   在这一点上,父君与我不同,或许是因为所处的位置不同,他觉得纯臣不易利用,不如有私心的能臣。他一世为臣,多数时候是站在臣子的角度去思考大局。我二爹虽名义上是大司马大将军,但也是陈国的凤君,过去还是武林的盟主,是永远的上位者。坐的位子不同,看待局势的眼光自然也不一样。   早些年,裴铮与父君相像,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圆滑地周旋于各党派之间。父君理想中的朝廷格局,就是三派鼎立,以互相制衡实现朝政稳定,避免一党独大,功高震主的局势出现。这样的朝局维持到了明德十三年,不曾有过丝毫差错。然而父君却在离职之时,似乎有意打乱了这一局势,他拂衣而去,留下了崇光元年的朝政乱相,那时我看不明白,也没有想过去问,只是不动声色观察着。   裴铮因师从父君,为相之初,处世之道与父君相似,有小沈相之名,但不过三年,便没有人敢再这么唤他了。我总觉得,是父君看错了裴铮,这人伪装得温良顺从,事实上却多了一根如我二爹那般不甘居于人下的傲骨,一日得势,便嚣张跋扈。父君当初有意拨乱朝政这一潭水,却是要让裴铮趁机立威,拨乱反正,肃清怀有异心之徒。一朝天子一朝臣,明德朝的老臣陆陆续续被裴铮除掉了,只剩下最后的苏党,如果有一日苏党也折于裴铮之手,朝廷岂非他裴铮一党独大——这原是父君不希望看到的局面,他扶持裴铮之初,可曾想到会有这一日?   我并非不赞同父君的政见,但到底像二爹更多一些,即便能力远不及二爹,不足以掌控全局,却也不能任由自己为他人掌控。   纵然那人是裴铮。   过去我势不如人,只能在他面前装傻,但装不了一辈子,是我的,终究是要收回来的。   我让易道临先着手失火案,无论是人为还是意外,都有人要为此付出代价。   失事现场的火已经扑灭了,剩余烟火也已经被隔离,但其他一切都保留原样,我让卫兵将整片地区圈起,以防有人做手脚。   不治死亡的是离失火点最近的一个小卒,背部据说被炸出一个血窟窿,爆炸开的烟火引燃了附近的存货,其他人因为跑得及时,多多少少保住了一条命。   易道临勘察现场,我另外派了一队人清点损失。因为失事地点靠近官署,许多资料卷宗又属易燃,清点之下,才发现最近一间资料库几乎被烧毁了将近七成。   我眼皮一跳,问道:“被烧毁的都是哪些?”   “回陛下,被烧毁的资料包括历年官员考核记录,各郡县财政年报。”   倒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资料卷宗,失火之时,众人都忙着救人救火,那地方因火势太大又素来没有人去,因此救火稍迟,毁损过半。   女官署亦被殃及。裴笙手臂划伤,右手灼伤,上过药后便也无大碍了,此刻正领着几位下属清点现场,被烧毁的是部分宫人的名单资料。   “陛下。”裴笙见了我,福了福身,声音也微哑。   “裴学士,此处便交由你和易卿家了,寡人另有要事。”我干咳了一声,隐约觉得气氛有些微妙。   裴笙微笑着说是,又向易道临行了礼。如今易道临的品秩高于她,向他行礼也是正常,不过易道临似乎不怎么待见她,眉心微皱了一下,别过脸去,几不可闻地冷哼一声。   我素知易道临不看好苏党,对裴铮更是没好感,没想到他连个小女子都不放过啊……   裴笙方才好歹算救驾有功了,我回头还得封赏她一番,此刻见易道临这般态度,也有些尴尬,便继续干咳,说:“那什么……两位卿家合作愉快。”   这两人,似乎都没怎么卖我面子……   我摸摸鼻子,灰溜溜走了。小路子那边说,方小侯爷把他家夫人接走了,贺兰连片衣角也没伤到,只是呛了几口烟,如今挪了个窝修养着。   其实贺兰那院落虽在火势范围内,但因为离得并不算最近,只要第一时间逃开便也无事。我想自己是被裴铮吓唬到了,出了事,第一反应便是有人要害贺兰,或许事实并非如此,这只是一场意外也说不定。   应付过莲姑和阿绪的殷勤慰问之后,天色已经暗了,晚膳比平时晚了一些,宫人掌灯上菜。   “陛下,苏御史要如何安置?”小路子小心翼翼地问,“苏御史乃外官,要留他夜宿宫中吗?”   苏昀因被太医下了重要,眼看天色渐暗,他仍没有苏醒。朝中官员不得夜宿后宫,这是规矩,不过他有伤在身,还是为救寡人而伤,让人这么送他回国师府也不合适。   “派几个宫里的老人服侍他,其余之事,等他明日醒来再说吧。”我挥了挥手下令。   “陛下,恐怕不妥吧。”   殿外突然飞来这么一声,吓得我手一哆嗦,险些掉了筷子。我愣愣抬头看向来人,猛地想起还有那么一遭——裴铮说什么,今晚要留宿宫中!   对,我是答应了没错,不过这个时间点他应该留在寡人给他指定的活动范围吧!   裴铮就在我直勾勾的瞪眼下走到我跟前,像在自己家一样自然地坐下,抚了抚袖子,不待他发话,小路子已经自觉地帮他上碗筷布菜了。   “你……”我很用力地咬字,顿了顿,又接着咬字:“你……来做什么……”   裴铮挑了下眉,像是听到很奇怪的问题似的,轻笑着反问道:“陛下以为呢?”   我艰难地说:“寡人虽许了你留在宫中,但夜已深了,后宫中有规矩,入夜不得擅自行走。”   “后宫亦有规矩,外官不得留宿。”裴铮轻巧驳回一句,“此一时也彼一时也,陛下既已破了一回规矩,又何妨再破一回?”   “事从便宜,苏御史有伤在身,故才破了回规矩。”我上下打量他两眼,忽起了调戏之意,掩了嘴窃笑道,“裴相你若也有难言之疾在身,寡人便也免了你的规矩。”   裴铮故作疑惑地皱眉问道:“陛下说什么规矩?”   我善意地提醒他:“后宫规矩,入夜不得擅自行走。”   裴铮微笑点头:“甚是。微臣来之时,尚未入夜,如今入了夜,微臣也不打算擅自行走了。”   我深呼吸一口气,缓缓问道:“你是说……你留宿寡人的寝宫?”   裴铮笑道:“微臣遵旨。”   “裴铮!”我刷地站起来,怒而掀桌,“你这臭流氓!”   裴铮笑容依旧:“谢陛下夸奖。”   我坐下来,淡定地捧起饭碗,吃饭。   相对无言,惟有泪千行。   奇怪,按理说,我母亲是个死不要面子的人,怎么我就没她这缺点,跟裴铮比流氓、比无耻、比无赖,没有一次能占上风。   “小路子,给裴相准备一床被子,让他打地铺。”我很是从容地淡淡说道。   小路子瞥了裴铮一眼,见他没有表示,便听了我的命令去准备了。   此人,无视之即可。我这么告诉自己。   用过晚膳,处理了一些遗留政务,散步片刻,沐浴更衣。   我成功暗示自己没有一个多余的人,但裴某人似乎不甘被我忽略,以至于十二岁那年的悲剧又一次上演了。   我尖叫一声缩到水下,透过氤氲雾气看着对面的男人。“呸呸呸……”我左右张望了一番,“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裴铮背靠着白玉,湿润的黑发垂落在胸前,唇畔的笑意在雾气中有些朦胧。“微臣一直都在。”   我伸手往边上一抓,随便抓了件什么衣服裹在身上,听到他那句回答,登时血气上涌,险些晕了过去。   要不是方才听到水声,我根本没发现他在这里!   我沐浴之时喜欢清静冥想,不喜他人服侍,但这里间原先便有人,他们也该向我通报一声吧!   我咬牙切齿,一边瞪着他,一边努力控制自己的眼神不往不该看的地方瞟。“你出去!”   他竟意外地从善如流,笑着说了声:“从命。”然后便……   刹那间,周身血液直冲上脑门,烧得我心如擂鼓、面如火烧,舌头打结道:“你你你……”   不知为何,我突然有些口干舌燥,却只有呜咽一声,别过脸去。   “陛下。”裴铮的声音不远不近,仿佛被雾气蒸出了淡淡的柔和润泽之意,像温水一样让人觉得舒适放松——可下一句却让人精神一振。“以后总归是要看习惯的。”   我抓着衣服的手抖了整整三下,深呼吸也不足以以平复心跳,只有哑着声音说:“滚……”   他随意披了件外衣,走到我身边时忽地停了下来,我的心跳也漏了一拍,下意识地抬头朝他看去,然后又是一阵天雷轰顶……   轰隆隆——轰隆隆——   他弯下腰来揉揉我的脑袋,笑眯眯地说:“先是装哑不同我说话,后是装瞎看不见我,我这也是百无聊赖才先来沐浴的,一会儿……”   母亲说,我最初不叫红豆,也不叫黑豆,我叫戒色。母亲说,她这一生犯的最大的错,就是为色所迷,勾三搭四,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桃花一次开了五朵。她生我之时痛不欲生,方领悟到色即是空,空即是痛,女人多数的苦难都源自于男人,尤其是好看的男人,所以名我戒色二字以示警。   可最终还是因为太过难听而被几个爹爹驳回。   我若名为戒色,日日提醒自己,也不至于今日轻易被裴铮动摇了三魂七魄,连他后边说了什么话都没听进去,只魂不守舍地从他上下滑动的喉结看到性感的锁骨,看到精壮的腰身,看到……   我抽了抽鼻子,猛地扎进水里。   只恨这一池热水,不能浇灭我心头那一把邪火,脑海中浮起的尽是多年前看过的春宫图,隐约闪过一个念头:裴铮可入画也……   定然好看得紧。   这算不算是……十八少女怀春……   待我憋不出气从水底冒出来时,裴铮已然不在了。   心头那丝失落一定是我自己幻想出来的。   我匆匆把自己裹好了出去,宫人上前服侍,我也懒得多斥责她们了。擦干了头发,换好衣服,我犹豫了一下,问道:“裴相在哪里?”   宫人细声细语答道:“回陛下,裴相已准备侍寝。”   什!么!   我几乎是平地弹了一下,几步抢进寝宫,便看到寡人那张舒适又宽敞无比的龙床上已经被人抢先占据了!   裴铮的长发也已擦拭熨干,只用一条发带束起,半倚在床边,手捧着本书看得很是惬意。   我站在门边,手指哆哆嗦嗦指着他:“裴铮……你太放肆了!”   你不但偷用寡人的浴池,还想占用寡人的龙床!   我爬上床,揪住他的衣襟,咬牙切齿地说:“寡人忍你很久了……”   他不以为意地拍拍我的手,最后瞟了一眼书,才转过头来看我,笑眯眯道:“我又没让你忍着。”   我看着他唇畔那抹笑意,险些化身禽兽——撕了他!   “滚下去!”我龇牙咧嘴恐吓他。   “豆豆……”裴铮无奈地叹了口气,忽地抛了手中的书,伸手揽住我的后腰,说,“为夫风寒未愈,你忍心吗?”   要么忍,要么残忍。他让我别忍,我就只能残忍。   我狞笑着说:“非常之忍心。”话一说完,我就感觉不对劲了,低头看着他环在我腰上的手,问道:“你在干嘛?”   他食指勾住衣结,轻轻一扯,我的前襟顿时松开来,浅色的肚兜若隐若现。我震惊之余甚是理智地撤了手挡在胸前,转身就爬,躲到床角瞪他,颤抖到了牙根:“裴铮!你敢过来,寡人就喊非礼了!”   裴铮好整以暇地整了下前襟,目含戏谑地瞥了我一眼,回过身去不知道摸了样什么东西在手,又回头对我招了招手,懒懒道:“过来。”   我嗤笑一声:“寡人疯了才会过去。”   他重复了一遍:“过来。”终是良心发现,多添了两个字以作解释:“上药。”   我楞了一下:“上什么药?”   “你肩上的瘀伤。”他见我没过去,自己便坐了过来,将我围在床内侧,手指捏住衣衫一角,轻轻一拉,肩膀便裸、露出来。肩上确实淤青了一块。   “你怎么知……”没问完,我自己都知道了。定是方才在浴池,被他看到了……于是我又想到方才那香艳的一幕,脸不争气地烧了起来。   他手中拿着药油,倒了一些在手心,又覆在我肩上,轻轻揉按起来。我疼得抓紧了他的手臂,泪水涌上眼眶,忍着在眼眶里打转。他下手稍微轻了些,轻叹道:“忍着些。”   一会儿让别忍,一会儿又让我忍。   这男人也真是反复无常。   药油是五爹调制的,有淡淡的清香,闻上去舒服宁神,不像太医院用的那些有股呛鼻的气味。裴铮帮我揉开了淤血,便又将我的衣襟重新拉起,系上衣结,用没有沾过药油的手拭去我眼角的泪花,笑着说:“好了,可以就寝了,我的陛下。”   说着转身便走。   我下意识地拉住他的衣袂,他顿了下,转过头来望我,挑了下眉梢以示疑惑。   我咬了咬唇,抬眼看他,“刚刚说什么侍寝,你故意玩我的吗?”   他瞳孔一缩,凤眸忽地亮了起来,欣然道:“难道陛下希望是微臣是认真的?”   “自、自然不是!”我结巴回道,“寡人要治你欺君之罪!”   他哈哈一笑,又伸手来揉我的脑袋,俯下身在我唇畔偷了个吻,我心脏猛地一缩,听到他柔声说:“我就喜欢看你色厉内荏的模样。”说着刮了下我的鼻子,“睡吧,大婚之前,我不会碰你。”   最后又补充了句:“除非你先勾引我。”   正文 暖玉   那个说不碰我结果还是抱着我睡害我失眠了一夜的混蛋!   我打了个哈欠,底下顿时静了一片。   我眯了眯眼,懒懒地说:“刚刚说到哪里,继续。”   百官面面相觑,最后推举了一人上前,那人一稽首,朗声道:“臣等以为,易道临资历尚浅,从未在朝中做过事,如此提拔他为大理寺卿,恐怕难以服众!”   “……”我拉长了尾音,闭着眼睛,揉着太阳穴说,“难以服众是吗?众在哪里?不服的人,都站出来,然后提一个能‘服众’的人选出来!”   隐约听到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睁开一看,好家伙,有人带头就站出来十几个了!看样子上朝前都是商量好的了,这一眼看去都是裴党的人。易道临这家伙,什么时候跟裴党结怨了?   我指着当先那人,说:“你,报个名字!能让所有人都服,寡人就让他上任,但要是有一人不服,你也回去停职思过吧!”   那人本来还打算开口,听我说到最后一句,立刻闭上了嘴。   “怎么?没有其他人选了吗?”我懒洋洋地打量他,见他不做声了,又看向下一个,“其他人,哪个有人选能服众的?”   好几个人立时缩回队伍中去了,却又有人分辨道:“陛下,三人为众,是人皆存争议,如何能以一人之是非为是非?”   我眯了眯眼看他,笑了。“那爱卿以为,多少人的是非才能为是非?多少人不服才叫不能服众?五人?十人?不能以一人之是非为是非,难道就以你一人之寡众为寡众?嗯?”我扬高了尾音,看那人肩膀一哆嗦,顿时有些开怀。这朝堂上,少了裴铮和苏昀,寡人这一国之君的威慑力才能显现出来。“此事就这么定了,易道临代行大理寺卿之职,有人不服他,就是不服寡人,想指摘寡人用人不清的,趁早上奏章!有事启奏,无事就退朝吧!”   我又抬起袖子又打了个哈欠,缓缓说:“众爱卿,圣人有云,以和为贵啊……”   散了朝,我领着小路子直接去了太医院,走到半路,忽听到有人在低声说笑,我疑惑地停下了脚步,拦下想要喝止的小路子。   “裴相是在陛下寝宫过夜的。”   “此话当真?可是不是还没成婚吗?”   “自然是真的,我亲眼目睹的!陛下与裴相衣衫半褪,坦诚相对……哎呀,羞死人了!你看陛下今日精神不济,声音嘶哑,便知昨夜……嘻嘻嘻……”   “唉,陛下昨日受伤又受惊,裴相也不知怜香惜玉,我看了都好心疼……”   “哼!依我看,定是陛下强迫的裴相!”   “啊?怎么会?”   “陛下好歹起身上朝了,裴相仍卧榻不起呢!”   “……确实……陛下好生威猛……”   小路子听不下去了,站出来一声怒喝:“你们这些小蹄子在胡说些什么!不用做事了吗!还不快滚!”   四五个宫女吓得脸色煞白,哆哆嗦嗦跪倒了一地,听到小路子一声滚,立刻马不停蹄地滚了。   我咬着下唇,觉得好生委屈,所有关于寡人的淫君罪证均属造谣,寡人精神不济是因为被他强“抱”了一夜,心慌到后半夜才能入眠。他还卧榻不起,是因为我免了他早朝,他说君无戏言,坚决不起……   我怒瞪角落里那个猥琐的身影,扬声骂道:“太史令,你再乱写****秘史抹黑寡人的声名,寡人就阉了你!”   那人一哆嗦,提着衣角下摆一溜烟跑了。   虽说是诽谤,但那“威猛”二字到底给了寡人一丝安慰……我自我排解一番,又开怀了。   一边走,我一边对小路子说:“小路子啊,寡人知道,你是怕寡人震怒之下打了那几个宫女,其实寡人也不是暴君,你说是不是?”   小路子忙点头说:“陛下英明神武,仁德为本!”   “嗯。”我微笑点头,“寡人也知道,宫人们平日无事喜欢碎嘴八卦,话不是不能说,但得看是什么话,有些是可以说的,但抹黑寡人的英名,那就罪该万死了。”   小路子眼睛一动,极是聪慧地领悟了寡人的弦外之音,不枉寡人疼他。“陛下,小路子明白了。陛下威武!”   嘿嘿……寡人岂能让裴铮骑到头上去!   就算被造谣诽谤,那也得让他当受害者。   我到太医院时,苏昀正换好了药,易道临也在场,我有些诧异地挑了下眉。   “易卿家,你不是说去查案了吗?可有眉目?”我让他先调查失火案,听说他一夜没有回府,不知道去了哪里,连早朝都没现身。   易道临向我稽首道:“回陛下,微臣昨日勘察过现场后,发现一些东西,有几个问题想问一问苏御史。”   我挥手免了苏昀的礼,施施然在一旁坐下,微笑道:“你自问你的,寡人旁听。只是苏御史昨日为救寡人身受重伤,不宜过度劳神,你注意些便好。”   易道临俯首称是,又从袖底取出一个灰布小包,打开后,转头对苏昀道:“苏御史可认得这是何物?”   苏昀脸色仍有些苍白,纤长的睫毛在鼻梁两侧投下淡淡的,墨黑的瞳仁中闪过一丝诧异。他接过易道临手中的物事,扫了一眼,便道:“这是我前几日丢失的玉佩,易大人从何处得来?”   我探头看了一下,苏昀掌心那枚玉佩我也曾见过他佩戴,质地上佳,但此时表面蒙了层灰黄色,似乎是被火烧过。   “在火源附近找到的。敢问事发当时,苏御史在何处?”易道临冷冷盯着他。   苏昀缓缓拢起手,握住了玉佩,睫毛一颤,抬眼直视易道临。“易大人似乎是在怀疑本官?”   易道临老实说:“是。请苏御史合作。”   苏昀淡淡一笑,倒也不恼。“事发当日,本官从宣室离开后就回了文渊阁,之后一直在文渊阁与内阁同僚处理政务,直到外间传来轰鸣声这才出来。因文渊阁与女官署相近,本官听到小路子呼救,便从文渊阁赶到女官署。期间一直都有人证。”   苏昀自身也是查案出身,对流程也是熟悉,倒是与易道临十分配合。易道临追问道:“你说玉佩早已遗失,是何时何地遗失?可有人证?”   苏昀摇头笑道:“易大人这问得就有些不妥了。本官若知道是何时何地遗失,又岂会找不回来。本官是前夜回到家中才发现玉佩不见,想来是日间遗落在某处。”   “那前天你可曾到烟火储藏之处?”   苏昀回想了一下,摇头道:“不曾。那地方杂物堆积,本官回文渊阁时有经过,但是不会进去。”   “易卿家。”我插了一句,“会不会是苏御史在文渊阁附近遗失了玉佩,让宫人捡了去?”   “然后又掉落在现场?”易道临接口道,“未免太过巧合。”   苏昀垂眸摩挲着玉佩,忽地说道:“未必是巧合。不知易大人对玉石有无研究,本官这枚玉佩,乃是暖玉的玉心所制。本官幼时惧寒,因此祖父特意让人打制了一枚暖玉让我随身佩戴。暖玉本身触手温热,佩戴有利于血液活络,但不能与人体直接接触,否则玉石升温,会灼伤人。”苏昀这时摊开手,将玉石呈到易道临眼前, “易大人此时再碰触玉石试试。”   易道临眉头一皱,伸手欲接苏昀手中暖玉,但方一碰触便僵住。   我站起身来,走到苏昀床前看那玉石,只见玉石仿佛有了生机,发出红莹莹的暖光。   苏昀将灼手的玉石放到床边,说道:“若有人不知情,将玉石佩戴在身上,时间一长便会被灼伤。”他顿了一下,又道,“也足以引燃烟火。”   我蓦地想起被炸死的小卒,难道是他捡到了玉佩?   易道临重新用灰布包起暖玉,对苏昀道:“此物作为物证,暂时不能归还苏御史了。”   苏昀淡淡笑道:“无妨,易大人能查出真相便好。”   我看着他苍白的侧脸,忽地有些愧疚。难道先前果真是我误会了他?苏昀为救我而受伤,这却是不争的事实,无论如何,我也该感谢他才是。   易道临说另有要事,便先行告退了,屋里只剩我与苏昀面面相觑,我看了他半晌,干咳一声,垂下眼,嗫嚅道:“那……昨日……多谢你……舍身相救……”   我低头盯着床铺,感觉到他的眼神一直停留在我脸上,我的脸颊像被他握在掌心的暖玉一样,慢慢升温……   “苏御史!”我咬牙掐断自己的绮念,大声说,“你想要什么赏赐,直说无妨,寡人定然准许!”   苏昀轻笑一声,忽地抬起手拂过我的脸颊,轻柔如一阵带着凉意的春风。“到底还是让陛下受伤了,微臣不敢要赏赐。”   我愣愣看着他,说:“你已经尽力了,如果当时不是你,寡人只怕会伤得更重。”   当时那么多人,却是他第一个反应过来,冲进火海,挡在我身前,而裴笙……   我咬紧牙关,怕自己问出不该问的话。   “陛下记得微臣说过的话吗?”淡淡的笑意在他眼底漾开,“微臣应承过陛下的事,陛下自己怕是都忘了。”   哪一句话……   我愕然看着他。   苏昀说:“微臣答应过,护陛下一世周全,不会让陛下受到丝毫损伤。”   那年我十二岁,云雾别宫刚刚落成,崇德宫在建,我一个人站在城楼上看着,看着日头西沉,余晖映红了万里河山,看着月上梧桐,星光点燃了人间灯火。   好像很多的事都是在那年发生,从那一年开始改变。   苏昀找到我,站在我身后一步之处,晚风从我的发梢掠过他的衣角,他的声音在微凉的晚风里温暖而柔和。   “你说,为什么他们都不喜欢的帝都,却要我一人留下?”   “殿下也不喜欢帝都吗?”   “无所谓喜不喜欢……我只是想和他们在一起。不过当皇帝不能软弱,这种话,我从来没向他们说过。当皇帝,生来就是要习惯孤家,寡人。”   他沉默了许久,指尖依稀碰到了我的袖口,我回头看向他,不经意间窥见了他来不及收回的柔情。   “殿下不会是一个人,天下人,都是殿下的。”   “你也是吗?”我心中一动。   他勾起唇角,微笑着说:“是。微臣会一直站在殿下身后,护殿下一世周全,不会让殿下受到丝毫损伤。”   只是君臣而已吗?   我闭上眼睛,说不清心底是酸是甜,那种感觉在心头盘桓了许多年,这时回忆过往,才猛然发现——   有些感觉,不知何时,已被晚风吹淡。   我是他掌心的暖玉,握太久,会灼痛,一旦放下了,也就渐渐冷却了。   正文 推倒   近日来,整个帝都的人都在造寡人的谣,寡人听了,说不清是喜是忧,但另一个当事人却听得津津有味。   裴铮还没过门便开始插手寡人的家事了,以前是内政外交军政大权一把抓,现在是肃清后宫排除异己玩儿宫斗了。其实寡人后宫也没什么人可以让他斗的,身边除了女人就是不男不女的人,门口的侍卫倒是男人,但寡人到现在都记不住他们长什么样。   失事后第三日,易道临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查清楚了。   在大火中丧生的小卒是鸿胪寺的人,据鸿胪寺其他人说,那人原先手脚就不干净,因此苏昀的玉佩是自己丢了还是被偷了也未可知。烟火堆放之处是禁绝明火的,暖玉确实最有可能是引燃烟火的元凶。乍看上去,这不过就是一宗荒谬的意外,但易道临是个谨小慎微的人,查到的远不止如此。   “此番婚典所用的烟火俱由鸿胪寺卿指定采买,但微臣发现,有相当一部分烟火的规格和质量都不符合宫中采买标准,极易引燃,爆炸。微臣暗访过那家烟火制造局,发现所有者乃鸿胪寺卿故交,二人交情深厚,此次婚典所需烟火数量之多本该由帝都三家大制造商竞标,但鸿胪寺卿以权谋私,让故交承办所有烟火,才造成以次充好的现象出现,酿成了几日前的惨剧。”易道临一边说着,一边将搜罗上来的罪证呈放到我面前。   账簿、劣质烟火,甚至人证,样样齐全……   我翻了翻账簿,心绪有些低沉。鸿胪寺卿,说起来也算是苏昀那边的人。不久前裴铮才为了阿绪狠狠教训了鸿胪寺的几个混蛋。这件事到此算是水落石出了吧,说到底还是苏党的人犯的错,但终究是与苏昀无关,我稍稍松了口气。   “易卿家,陪寡人走一走吧。”我推开物证,背起手朝外走去。   差不多也要入暑了,树上已有蝉鸣阵阵。   蟪蛄不知春秋,那些朝生暮死的虫子,可有寡人这样的烦恼?   “苏昀推举你任大理寺卿,你这么做,不怕被人说恩将仇报吗?”我看着池边柳,淡淡问道。   “苏御史推举之恩,微臣心存感激,但微臣只忠于陛下,忠于社稷,真相如何,便是如何。”易道临斩钉截铁地说。   我笑了笑,回头看他。这人鼻梁挺直,目光坚毅,比五年前少了一丝青涩,多了三分风霜,倒显得伟岸起来。   “你做得很好。”我赞赏地点了点头,“大理寺的人可有为难你?”   “不曾。”易道临回道。   他这话也不知算不算欺君,小路子的回报是,大理寺那群人整日懒懒散散,故意消极怠工,但似乎这也没影响到易道临,他自做他的,有需要的话吩咐下去,做不到的直接军法处置。第一次还有人来找寡人和裴铮告状,彼时寡人正被裴铮按在梳妆镜前,他手执象牙梳子帮我打理青丝三千,屏风那边大理寺的几个老臣提泪纵横,弹劾易道临有辱斯文。   裴铮的指尖若有若无地扫过我的耳垂,梳子轻轻刮过头皮,让我一阵阵酥麻。   “陛下,他们还在等你回话呢……”裴铮俯身到我耳边提醒了一句,我缩了下脖子,颤抖着说,“虽、虽说有错当罚,但是易道临这么做也确实不对!”   “陛下英明啊……”屏风那边的老臣三呼万岁。   我轻咳两声,推开裴铮的脸,镇定了心神说:“寡人会降职责骂易道临的,下次谁再犯错,不能用军法打,直接让他回家种番薯!”   外面顿时死寂了一片。   挨打,还是回家,自己选择吧。   结果那群人呼天抢地地来,灰溜溜地走了,本指望裴铮帮他们说话,结果裴铮从头到尾只帮他们说了一句:“几位同僚跪累了吧,不如坐下来歇歇喝杯茶?”   其余时间,他都纠结于我的头发。裴铮说我的头发过于细软,揉着手感好,但是不易扎发髻。我摸了摸他的头发,对比一下,果然还是他的更乌黑发亮。   上床之时,裴铮将他的一缕长发与我的纠缠成结,笑说这就是“结发为夫妻”之意,我仰头看着他眼底的盈盈笑意,一时竟失了言语。   我小的时候便缠人,尤其喜欢缠着三爹四爹陪我玩。母亲说,三爹和我一样孩子心性,喜欢陪我玩,四爹有耐心又有爱心,喜欢被我玩,她自己比较无良,只喜欢玩我,虽然有些无耻,但到底胜在坦白……   长大了些许,我便开始一个人睡了,偌大寝宫,偌大的床铺,只有我一个人,怎么翻都翻不到边,但是却经常梦到自己从床上摔下去,心一轻,脚抖了一下,从梦中惊醒过来。慢慢地也习惯一个人睡了,到后来整个帝都都只剩下我一个人,有时候半夜惊醒过来,就盘坐起来,用被子把自己裹得紧紧的,咬着被单一角,看着崇德宫外高悬的一轮明月。   好像花了好多年才习惯一个人,如今却不过两三天,就习惯了多一个人,容着他登堂入室,容着他抱我吻我……   一开始只是想让他住得远远的,结果他进了我的寝宫;想让他地铺,结果他抢了我的床;想让他睡另一边,结果他一翻身抱住了我;抱就抱吧,他还喜欢拍我的背——他难道不知道我最喜欢别人拍我的背哄我睡觉了吗!   人真不能有底线,不然会被别人一直刷新底线……   唉,裴铮啊……寡人该怎么办……   “陛下,有心事。”易道临的声音让我猛地惊醒过来,勉强勾了勾唇角,笑道:“你都看出来了。”   易道临沉默了片刻,问道:“陛下让微臣出来,是想跟微臣说,还是想让微臣猜。”   我挑了下眉,忽地有了兴致。“你猜。”   易道临也不推托了,开口便道:“陛下可记得当年我说过的那句话。”   我心念一动,疑惑道:“绛紫夺朱,非衣之祸也?”   “今日,也是这句话。”易道临淡淡道,“陛下,为裴所忧,眼中有为难之色。”   我摸了摸脸颊,苦笑了下。“这么明显?为何你不猜是苏昀?”   “两者都有,但方才,陛下想的是裴铮。”   “?”我笑着问,“你何以如此肯定?”   “陛下想这两人时,神情不同。”易道临解释道,“当局者迷,陛下看不清自己的表情罢了。”   我心头一震,瞳孔一缩,许久之后才干笑道:“寡人还以为易卿家你只知公务不解风情,倒是寡人错看你了。那你说,寡人想起裴铮时,是何种神情?”   易道临想了想,给了我一个很生动的比喻。   “养了十年的猪终于肥了,该杀,又有了感情,舍不得;不杀,十年努力皆白费,放不下。”   我拍着栏杆哈哈大笑,赏了他一个字:“绝!”   甚是不妙,恐怕我以后看到裴铮都会联想到猪了。易道临,真狠啊……   易道临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前俯后仰,问了一句:“那陛下究竟是舍还是不舍?那个计划,还继续吗?”   我的笑声戛然而止。   一阵风拂过春池。   “继续吧。”我哑着声音说。   我回到崇德殿的时候,看到裴铮在下棋,对手是贺兰,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贺兰起身向我行礼,裴铮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我顿时想到易道临的话,想笑,又忍着,不禁有些纠结。   干咳了两声调整状态,我问道:“贺兰,你近日身体好些了吗?”   几日前他有些萎靡不振,加上受惊受伤,调养了三四日脸色总算好看了些。听了我的问话,他微笑回道:“谢陛下关心,草民已然无恙。”   我嗯了一声,狐疑地扫了裴铮一眼,后者自觉答道:“微臣见贺兰终日闷于房中,多事请他过来下盘棋,还请陛下勿怪。”   看他那几分惬意几分得意的微笑,我忽然觉得自己忙得团团转像个傻瓜,恼怒地瞪了他一眼。贺兰察觉到我的不悦,忙告辞离开。   我走进看了一眼棋局,已到了收官阶段,看上去黑子呈现压倒性优势,毫无悬念了。我正思索着,忽被裴铮在腰上一勾,揽入怀中。   “谁又惹你生气了?”他的右手在我背上顺着,下巴搁在我肩上,说话间湿热的气息都拂在我脖颈间。   我冷哼一声,想避开,又舍不得背上那只手,于是推开他的脸说:“你找贺兰来做什么?有什么居心?”   他拉下我的手握在掌心轻轻揉捏,“我告诉他,他父亲不是我杀的。”   我惊诧地眨了下眼,“他信了?”   裴铮笑着点点头:“他信。他说人不是我杀的,是我派人杀的。”   我噎了一下。“那他还肯和你下棋?”   “此子非常人啊……”裴铮轻叹一声,“我被他杀得溃不成军……”   “什么?”我猛地看向两人的棋盒,这才发现执黑的是贺兰!“你竟然输了?”   裴铮听了这话非但不沮丧反而很高兴,饶有兴味地看着我,“豆豆,你觉得我该赢吗?”   呃……谁让他看上去一副无所不能的样子……   “我说过,白天不许叫我豆豆!”我恼怒地推开他一次次逼近的脸。   “嗯,你喜欢我床上喊你豆豆?”裴铮故意曲解我的话,笑得意味深长。我面上一热,挣脱他的怀抱,站得远远地瞪着他,咬了咬下唇,轻哼一声,说了句同样意味深长的话。   “裴铮,你这只猪!”   “什么意思?”裴铮眯起眼。   我吐了吐舌头,哼哼笑了两声,施施然转身走开,却又被他长手一捞,抓了回去。我抬起头对他怒目而视:“你敢欺负我,过两天我父君二爹三爹四爹五爹来了,就让他们把你阉了!”   裴铮挑眉笑道:“你舍得吗?”   “呸!”我挣扎未果,索性放弃挣扎了,认命地让他抱着,“舍得,当然舍得!”   裴铮理解地点头微笑:“你们女人总是口是心非的,我知道你舍不得,乖,告诉我,刚刚为什么那么说?”   我自然不会出卖易道临,于是嘿嘿一笑,说:“因为你长得像猪……”   “我像?”裴铮乐了,“你不觉得自己更像吗?”说着右手在我面上捏了捏,“圆圆的脸蛋。”左手不老实地摸上我的腰,轻掐了一把,“肉滚滚的腰。”又滑落到我臀上,轻轻一托,暧昧地问:“要我继续说吗?”   我羞恼得浑身打颤,猛然发觉放眼整个帝都,好像找不到第二个能惹我生气的人了,只有眼前这个人!   我恨极了他得意的笑脸,一咬牙,双手攀上他的肩背,仰起脸咬上他的下唇。   裴铮!你这只猪!养肥了就该宰!寡人要吃了你!   我抱紧他的脖子,突然不知从哪里爆发出力量来,把他扑倒在长榻上。榻上的矮桌被他一手推落下去,黑白棋子打翻了一地。我跨坐在他腰上,俯身啮咬着他的双唇,舌尖尝到的血腥味,让我几乎兽性大发,恨不得一口咬碎了他吞下去。裴铮的手在我背上游移上,一只手按着我的后脑勺,几近贪婪地撷取我口中的气息,衣料摩擦声中夹杂着彼此压抑的喘息声和急促的心跳。裴铮的手臂紧紧箍着我腰,力气之大仿佛要将我揉进他的骨血之中,我吃痛地闷哼一声,终于气力用尽,放弃了主动权,在即将被他反推倒的那一瞬间,门口传来一个声音。   “哎呀,豆豆挺凶猛的嘛……”那人极尽猥琐地嘿嘿一笑,又说,“二哥,我们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啊?”   岳父   我瞬间从裴铮身上弹了起来,猛地转头看向门口。   一个笑得有几分淫、荡的老混蛋站在门口,右手摸着下巴,频频点头说:“不错不错,你们继续继续。”说着挽起身边男人的臂弯,“二哥,我们别打扰豆豆。”   “母亲!二爹!”我猛咽了口水,双手撑在裴铮胸口,慌忙地想要爬起,却因被压住了衣角又跌落回去,裴铮不慌不忙握住我的双肩,缓缓坐正了,清咳两声,转头向我二爹致敬。   “义父。”又向我母亲点了个头,说,“义母。”   二爹淡淡回了一声“嗯”,眉宇间颇有几分纠结,眼角抽了抽,极低地一声叹息……二爹已过不惑,但俊美不减当年,数年军旅生涯磨练出了三分棱角七分威严,年轻时的锐气尽敛于双眸,岁月不曾带走什么,反而沉淀出了精华。母亲常说,男人过了四十才算修炼到功德圆满,他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这么深奥的道理我这种乳臭未干的小女孩是不会明白的……   显然母亲那套理论在她自己身上并不怎么适用,自我懂事以来,不见她如何衰老过,也不见她成熟了多少。每年我去云雾别宫见她,她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拉我上街,然后听别人说:“姑娘,带你妹妹出来逛街呢……”   我在心里轻叹了口气,推开裴铮,整了整衣冠,走上前去,强抑着颤音微笑问道:“母亲,二爹,你们不是说还有两天才到吗,怎么来得这么快?”   母亲忽地投进二爹怀里,肩膀抽搐了两下,回过头来泫然欲泣地看着我:“二哥,你听到了没,豆豆嫌弃我们了……她嫌我们来得太快了,我们还是回去吧……真是女大不中留,想当年……”   二爹轻轻拍了拍母亲的肩膀打断她的碎碎念,很是复杂地扫了裴铮一眼,又低头来看我,眼神柔和了许多,勉强露出一个微笑,说道:“我们途中听说宫里失火,你又受了伤,便快马加鞭赶了过来。你父君和五爹也来了,老三前不久因唐门有喜事回去了,老四跟着过去帮忙,过些时日才能赶回来。”   母亲接口道:“是唐门少主,你三爹的侄子成亲。豆豆还记得那个人吗,你小的时候险些被他那个凶悍的老娘抢去当童养媳,还说什么要生个小糖豆的那个!上次见面他娘还和我炫耀,说自己很快就要抱孙子了,下次见面我总算能扳回一城了!”母亲转头看向裴铮,眼睛一眯,眼中闪过一道——寒光?嘿嘿冷笑,“豆豆真不愧是我的好女儿,我本来还担心你被裴铮欺骗欺负,看来倒是我多虑了。”   裴铮已经整理好衣衫,微笑立于一旁,听了母亲一番话依旧面不改色,只是眼角潮红,薄唇被我啃得微微红肿,似笑非笑扬起,平添了几分绮丽艳色。   如果我没看错,方才二爹的右手是扬起的,被母亲及时拉住,如果二爹晚来一步,换成位置是裴铮在上面压着我,我再挣扎那么几下,那一掌或许就会打在裴铮身上……   唉……真不知道该庆幸地松一口气,还是遗憾地叹一口气……   二爹深呼吸,沉声说:“铮儿,随我来!”说着转身大步走了出去,裴铮眼神从我面上掠过,朝母亲点了下头,便尾随二爹出去了。   我咽了口水,拉了拉母亲的袖子,低声问道:“二爹会打裴铮吗?”   母亲斜睨我,笑得很是奸诈:“豆豆,你是会心疼啊,还是会心疼啊?”   “我心疼二爹手酸。”我朝她一龇牙,哼了一声。   母亲笑嘻嘻地伸手来捏我的脸颊,我拍掉她的手,她换了只手又捏上来,我继续拍,她继续换手,我嗷地叫了一声,两只手抬起来捂住了脸颊瞪她,她使出绝招,中指一屈,弹中我的眉心。   我皱紧了眉头,眼泪都逼出来了,索性蹲下来,脸埋在两膝之间,闷声说:“你又欺负我……”   她也蹲了下来,伸手揉我的脑袋,嘿嘿笑着说:“谁让我们家豆豆生气委屈的样子那么招人疼爱呢……疼爱啊,就是你疼我爱嘛……”   “老不正经的混蛋……”我哽咽着骂了一句,“这些话你对三爹四爹他们说去吧!”   她轻拍着我的后背含笑说:“想母亲了没?”   “不想。”   “那想你五个爹了吧?”   “不想。”   “想阿绪了吧?”   “都不想!我一个人逍遥自在得很!”我咬着牙说。   “说谎了吧说谎了吧!”她的手指几乎是见缝插针地来戳我的脸蛋,笑吟吟地说,“豆豆小没良心的,就只会在你爹面前卖乖,欺负母亲老实人,嘤嘤嘤嘤……”   我受不了地抬头瞪她,“你要是老实人天下就没坏人了!还有,别发出那么恶心的哭声……”我猛地语气一转,温顺道,“母亲,您别蹲在地上,当心累着。”   她倒抽了口凉气,下意识地朝身后看去,一副“果不其然”的了然表情,就着我的手缓缓站了起来,一副母女情深、母慈女孝的和谐模样。   “师傅,你来得真赶巧。”母亲斜睨我一眼,笑着眨了下眼,又看向刚刚进门的父君,还有耷拉着脑袋跟在父君身后的阿绪,挑着眉灿烂一笑,“阿绪又闯祸了吧?”   父君微锁的眉心在看到我们母女时舒展开来,柔和的笑意在唇畔漾开,朝我伸出手温声道:“豆豆,眼眶怎么红了?你母亲又欺负你了?”   我抽了抽鼻子,甩了母亲走到父君跟前,哽咽道:“父君别这样说,母亲也只是想念儿臣罢了。”   母亲眼角抽搐了许久,右手抖了又抖。   父君抬手揉了揉我的眉心——被母亲弹过的地方一定红了。“你母亲素来没有个成年人的样子,豆豆别跟她一般计较。”   我温顺地在父君身边坐下,暗地里朝母亲抛了个媚眼,她深呼吸一口气,耷拉了肩膀走到阿绪身边,两个人一样沮丧的表情。   母亲是父君看着长大的,二人原是名义上的师徒,如师如父,如兄如友,可以说,父君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母亲的人,所以也绝对了解,以母亲那性子,怎么捉弄我欺负我都有可能!   “父君,阿绪犯了什么错吗?”我细声问道。   我这父君最是温柔,尤其是待我,其次才是母亲。几个爹都认为,女儿是用来宠的,儿子是用来训的,所以对我从来纵容多过鞭策,对阿绪却要严厉许多,奈何再严厉也没用,阿绪勇于认错,至死不改。   父君听了我的问话,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微笑时如春风拂面温暖,严肃时如霜雪压枝凉透。他从袖底抽出一沓信件扔在桌上,盯着阿绪,沉声问道:“听说你一回帝都,就做了不少好事?”   阿绪咬着下唇,小脸微白。母亲上前两步,扫了那些信件几眼,面上闪过了然,随即微笑道:“师傅,都是小事嘛,别对阿绪那么凶……”   母亲啊,我小时候,你可没对我这么好啊,我记忆中全是你捏我、耍我、吓唬我、取笑我的画面   父君对母亲的话充耳不闻,只盯着阿绪低垂的脑袋:“九卿大臣,你开罪了四个,打人、吓人、放火,你真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一回帝都,那些老臣子就来哭诉,四代单传,险些让你打得断子绝孙!”   母亲噗嗤一笑,被父君扫了一眼,急忙又端正了表情。   “非只九卿子弟,铮儿……”   阿绪猛地一抬头,咬牙道:“奸臣也告状了?那个言而无信的小人!”   父君挑了下眉,嘴角微微扬起,又很快压了下来,“?你还对铮儿下手了?他倒是没告状,只是老实回禀了你进帝都那天跟鸿胪寺的人起了冲突。不过既然你自己招了,不如再说得更清楚些?”   阿绪一脸悔恨的表情,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咬断。父君悠悠捧了盏茶,抿了一口,眼角余光在阿绪的小脸上一转,隐约闪过一丝笑意。   “儿臣……儿臣气他欺负阿姐,所以才在他水里下了点药,不过是他自己明知道下了药还喝下去的,所以仔细说来,跟儿臣……跟儿臣无关……吧……”阿绪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彻底没了声息,偷偷抬眼扫了父君一眼,又把头埋回胸口。   母亲这时忍不住插口了。“哎呀,阿绪你和娘一样多虑了,明明是你阿姐欺负人家来着。”   阿绪疑惑地看向母亲,“明明是……”   父君轻轻拍了下桌面,两人俱噤声。   父君淡淡道:“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我既是你的父亲,也是你的师傅,你有错,我更难辞其咎。阿绪,你说该如何罚?”   阿绪吓得愣住了,怔怔看着父君说不出话来。过去父君责骂他罚他,他都很有男子气概地受下了,这回父君掉转枪头对准了自己,他登时不知所措了。   “父、父君……都是儿臣的错……”阿绪无助地看向母亲,母亲回他一个更无助的眼神,阿绪眼角泛着泪光,哽咽道,“父君想怎么罚儿臣都行。”   父君长叹一声。“罚你有何用?这都是为父为师的过错,以后你有错,便让我来替你受罚吧。你得罪了四卿,便由我来替你上门请罪。”   阿绪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儿臣再也不敢了,儿臣这回真的知错了,以后一定会改的!”   “这回真的知错了……”父君叹息道,“原来以前都是假的吗?看来父君真的老了,由着你这样一次次蒙骗……”   父君,儿臣想说,您真的很阴险……放过阿绪吧,他还只是个孩子……   我拉住父君的衣袖为阿绪求情:“父君,阿绪只是一时冲动,他也都是为了我好,怕那些秀男里有不肖之徒,这才做出些过激的举动。阿绪虽是有错,但动机不坏,也是情有可原。父君,这次就算了吧……”   母亲也应声求情:“是啊,师傅,阿绪还小,慢慢教……”   父君摇了摇头,转头看我时眉眼柔和了不少,温声说:“阿绪若有你一半懂事便好了。”   这话听得我委实害臊,余光瞥见母亲哼哼两声。   二爹与裴铮进来时,看到阿绪跪在地上,一个摇头,一个挑眉。摇头的是二爹,了然地叹气:“果然又闯祸了……”   裴铮走到父君跟前稽首行礼,道了声:“铮儿见过师傅。”   “诶诶诶!”母亲打断他,“姓裴的,这声师傅你还是别乱叫了。你也喊师傅,那就是我师弟,是豆豆的师叔,这辈分乱得不行。更何况师傅只能是我一个人的师傅,你喊先生就好了。”   裴铮无奈地换了称呼:“铮儿见过先生……”   父君点了点头,目光在他面上扫过,在他唇上顿了一下,又转过头来看我,又是一眼了然和纠结。   “铮儿,你来得正好,我有事问你。阿绪自称在你水里下药,什么药?”   裴铮微有些错愕,低头看向阿绪,阿绪小脸上泪痕犹未干,已然自暴自弃了。裴铮又抬眼回视父君,微笑答道:“此事我与阿绪有过约定,不得告与第三人知,请恕铮儿不能回答。”   父君眼神微动,与二爹、母亲对视一眼,各自神情诡异。父君淡淡说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多过问了。阿绪此番回帝都做的种种错事,你知而不阻,知而不报,同样有错。各公卿之处,该如何赔礼,你应该有分寸。”   裴铮老实稽首回道:“铮儿知错。”   我左右等不到五爹,便插嘴问了一句:“不是说五爹也来了吗?”   二爹揉揉我的脑袋,笑着说道:“听说苏昀为了救你受伤,你五爹对宫里的太医不太放心,就先过去看看了。这回宫里发生这么大的意外,想来守卫仍不够森严,你大婚期间还须加强防备,等你三爹四爹回来了,再做一番部署。”二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抬眼看向裴铮,眼神里带了那么些杀气。“大婚之前,还是各自严守礼法,从哪来的,回哪去!”   裴铮脸皮甚厚,听了这话还能笑容自若,面色不改。   我疑惑地看看二爹,又看看裴铮……   不是说,裴铮是二爹跟父君给我选的童养夫?怎么看起来……好像有点不像那么回事……   总不至于是莲姑骗了我吧!   关心   趁着莲姑和小路子为母亲和几位爹爹张罗住食,我偷偷拉了裴铮到角落里说话。   “二爹同你说了什么?”我朝外瞥了一眼,确定没有人注意到这里,这才压低了声音问他,“为什么二爹看上去不太高兴的样子?”   裴铮低笑一声:“许是嫉妒吧。”   我眨了眨眼:“嫉妒?”   “对。”他的手环上我的腰,微微收紧了。“因为女儿要被我抢走了。”   我面上一热,意思意思地挣一下。“那母亲看上去怎么没有嫉妒的样子?”   “你没听说过一句话吗?”裴铮慢条斯理地把玩我的头发,“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有趣……”   我沉默了片刻,觉得这种低俗的坊间俗语由裴铮说来着实诡异得紧。   “还有一个问题!”我拍开他不规矩的手,继续盘问,“阿绪给你下了什么药?那天我去丞相府,你莫名其妙染了风寒,是不是阿绪做的手脚?”   裴铮下巴搁在我肩上,越抱越紧,我几乎能听见自他胸腔传来的沉稳心跳。“豆豆,你这是在关心我吗?”   “我、我……”我舌头打结,推开他少许,方能冷静下来说话。我咽了口水,依然觉得两颊发烫,低着声说:“我只是好奇,随便问问……”实在想不出来阿绪会给裴铮下什么药,裴铮的医术虽不及五爹,但也算高明,“阿绪下的药,你应该解得了吧?”   裴铮偏过头略略一想,坦然答道:“目前解不了,但尽力而为吧。”   我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屏住呼吸问:“究竟是什么?我让阿绪把解药给你!”   裴铮强忍着笑声,墨黑的瞳仁里笑意流转,熠熠生辉。他俯□,亲昵地蹭着我的脸颊,“你总算也会为我担心着急,我做的一切,便算是值得。”   我轻咬着下唇,心里觉得莫名得紧。照理说,不是该习惯他的碰触了吗,为什么每次他靠近我,我还是会心跳加速,两颊发烫。   “那是我和阿绪之间的君子协定,我们男人的事,你们女人少过问!”裴铮学着阿绪的话,含笑着轻刮了下我的鼻子,不无惋惜地叹了一句,“他们若是明天再来该多好……”   “嗯?”我疑惑地眨了下眼。   “记得我说过什么吗?”裴铮忽然笑得不怀好意,“大婚之前,我不会碰你——除非你先勾引我……”   他的吻落在我的唇畔,双唇亲密无间贴合着,他低声呢喃:“陛下,你强吻了微臣两次,如此明显的勾引,微臣岂能不上道。下次让微臣服侍你吧。”   我猛地推开他,面红耳赤一声低吼:“滚!”   这事着实得细说,我仔细想想,分明是他勾引我勾引他,末了好像他才是吃亏的那人!   二爹说得甚是,打哪来的回哪去,别来乱我的心神!   我气呼呼地逃走,母亲见了,惊诧道:“豆豆,你的脸怎么那么红?”   我想也不想地回了一句:“谁让你给我取名叫红豆!”   母亲托腮沉思:“言之有理。本来你的乳名是该叫戒色的,孩儿,色不可不戒啊!男人最会骗人,尤其是长得好看的男人,骗得你给他生孩子,痛得你死去活来,悔不当初……”   “那你怎么又生了阿绪?”我打量了她一眼。   “戒不了色,又戒不了情,我活该……”母亲焉了,父君无奈一笑,拉走了她。   母亲生阿绪之时我是在外旁听着的,看几位父亲的阵仗,怕是兵临城下都没那么严肃紧张。母亲在寝宫里喊得声嘶力竭,二爹让莲姑抱我离开,我抓着二爹的衣角宁死不放手,最后他妥协了,抱我坐在他膝上,捂住了我的耳朵。   母亲那么怕痛的人,被针扎了一下都要咋呼个半天,竟然能忍着几个时辰的剧痛生下阿绪——虽然那几个时辰里她把天底下男人都骂遍了。   我也会为裴铮生下孩子吗?   只是这样一个念头,就让我又乱了心跳。   曾几何时,在我所有关于未来的幻想里,只有另一个人的名字啊……   五爹帮苏昀诊治过后,又替我细细查看了一番,我本就受惊多过受伤,他确定我比上次见到他时又多了三两肉,这才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五爹养生驻颜有道,本已俊美近乎妖,如今更是有返老还童的趋势,明明年近不惑,却年轻得让我喊不出一声“爹”来……   “五爹……我有些事同苏昀说。”我硬着头皮说。   五爹擦了擦手,淡淡道:“嗯,快些说,他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说完就让人送他回府吧。”   我明白,五爹也是嫉妒。   苏昀已换好了衣衫,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的右手,连我进屋也没有觉察。   “苏御史?”我轻咳两声,他这才回过神来,缓缓行了个礼。   我面带微笑,抬手免礼。“听说你的伤势也好得差不多了,明日便可回朝了吧。寡人来这里,是有件事要先告与你知。”   苏昀点头道:“陛下请讲。”   “失火一案,易道临已经查明,苏御史确属无辜。此事虽是意外,但也有人为因素在内。鸿胪寺采买劣质烟火,导致火势扩大,难以扑灭,损伤惨重,其罪难免。”   苏昀依旧沉默,我本以为他是无言以对,仔细看了看他的眼神,才发现他神情恍惚,或许根本没听清我讲的话。   “苏御史,苏御史?”我抬手在他眼前挥了挥,“苏焕卿?”   他肩膀微微一震,抬眼向我看来。   “苏御史,你在想什么,想得这么出神?”我好奇地望着他,“寡人方才说的话,你可听见了?”   “陛下说,鸿胪寺诸人以权谋私,采买劣质烟火,其罪难免……”苏昀缓缓复述了一遍,而后淡淡一笑,“鸿胪寺诸卿与微臣关系如何,陛下心中有数。因他们之过而累陛下受伤,罪不容赦,陛下尽管惩处,微臣绝无半句怨言。”   他这般上道,我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摸了摸鼻子说:“寡人也是担心你没有心理准备……其实到底为你洗脱了罪名。”我取出暖玉交还给他,“易道临说此事已然查明,暖玉也该物归原主了。”   他伸手接过,微凉的指尖轻触我的掌心,我右手一颤,忙收了回来,干咳两声,打破这尴尬的气氛:“东西已带到,寡人便先走了。”说着转身欲溜,却觉袖子一紧,回头看去,是被他拉住了。   “陛下……”苏昀上前一步,拉近了彼此间的距离,让我清晰地看到他眼底闪过的痛楚。“避臣如蛇蝎吗?”   “呃……”我往回扯了一下衣袖,未果,又扯了一下,他终于松开了手。“苏御史,你多心了。你是寡人的忠臣良将,寡人待你如何,你自然也是清楚的。”   苏昀笑意苦涩。“那一日,微臣直呼陛下名讳,还请陛下恕罪。”   他若不提,我大可假装没听见。   他既提起,我亦可假装不在乎。   “情急之下失言,寡人明白,怎么怪罪于你。更何况你救驾有功,寡人还会重赏于你,你回府便知。”我故作大方一笑,假装没看到他眼底的失落。   我与母亲到底是不同的。   她心不由己,见一个爱一个,同生共死过的感情,亦不是说断便能断,一路桃花,一世芳华,虽有五个夫婿,却到底意难平。   我曾问过她,若有来世,可还愿与五个爹爹相遇相爱。   她醉意微醺,哼哼笑道:“吃不消啊……我从未后悔过与你二爹他们相遇,但有时候也想,若当初不曾出帝都便好了。若不知道会错过什么,也就无所谓后悔与否了。我与师傅一生一世一双人,来世再与你二爹结连理,第三世与你三爹……这一世,我总觉得,对他们每个人,都有亏欠……豆豆,你可别学我。爱一个人,就该全心全意,会舍不得看到对方受一点委屈,我一开始不坚决,待醒悟过来,已是情根深种,再难拔除。你还年轻,若有一日,遇到了渴望与之一生相守的人,就别像母亲这样,乱惹桃花……”   从我立裴铮为凤君的那一刻开始,就下定决心与苏昀划清界线了。纵然一开始,他才是那个我渴望相守一生的人。那一日,只要他点一个头,不管有多艰难,即便所有人都反对,我也会选择跟他在一起。但他自己先选择了放弃,纵然他有千万种苦衷和为难,我也不想知道了。我要同我在一起的那个人,无所畏惧,无所顾忌,一往而深。   我不要他为难,也不想成为他的为难。   在我选择了裴铮之后,除非他先背叛我,否则我不会背叛他。   我握住了自己的袖子,温声道:“苏御史,国师定然挂念着你,趁着天色还早,寡人派人送你回府吧。”   苏昀深呼吸一口气,缓缓微笑道:“陛下挂怀了,微臣自己回去便可。”   我同他出了门,笑着安抚他道:“鸿胪寺几人的事,苏御史无需放在心上,寡人不会因此迁怒旁人。明日裴相回朝,你们二人依旧平起平坐。”   大陈祖训:后宫不得干政,即便是在女帝时代,凤君也不得为相。   母亲让我称呼大爹爹为父君,并非因为立他为凤君,而是因为他年纪最长,且于母亲有养育之恩。父君既为丞相,便不得为凤君,二爹虽为凤君,却兼了大司马大将军之衔。母亲挖着耳朵说:“那什么,高祖说,后宫不得干政,没说后宫不能带兵打仗啊……”   裴铮既为凤君,便该有免官的心理准备了,只是官职虽免,势力犹在,却需要我自己一点点拔除。   我最后看了苏昀一眼。   你要当君臣,我便成全你,让你当我的左右手。其实那一日你的回答,对我来说不是欺骗,而是选择。有时候选择的机会只有一次,错过了,就不能回头——   孽缘   我之所以说裴铮是个坏人,是有依据的。   习惯了有个怀抱当被窝,突然之间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实在寂寞得很,只有辗转难眠。他那险恶的用心,一下子就体现出来了,我翻来滚去的,脑海里想的都是裴铮。   黑灯瞎火,一只手摸上我的脚踝,我“啊”地尖叫一声,向下踢去!   “抓刺客!”我一个打滚翻到床的另一侧,被我踹中的那人捂着头面痛苦呻、吟。“豆豆……你连对你老娘都敢下此毒脚……”   我僵了一下,从被窝里探出头来,看着老混蛋龇牙咧嘴地扑上床来。   “你……你做什么半夜摸上我的床?”我狐疑地盯着她。   “我怕你孤枕难眠……”她摸到我身边,猛地扑上来抱住我,“豆豆吾儿,你刚刚翻来翻去的,是不是在想母亲?”   我嗤笑一声:“哪个想你了?少自作多情!”   母亲意味深长地“”了一声,贼笑着说:“难不成是在想裴铮?”   我顿时瞪圆了眼睛:“你、你胡说什么?我怎么可能想他!”   母亲坐起身来,哼哼冷笑:“别当我不知道,这几天裴铮那小流氓都爬上你的床了。把你这样这样,那样那样了没有?”她边说着,边对我上下其手。   我被痒得不行,滚来滚去笑得喘不上气。“老混蛋,滚开!”   “没大没小!就知道欺负母亲,想当年都是我欺负你来着!”母亲忿忿不平地说。   我平复了呼吸,擦了擦眼角的泪花。“这叫做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豆豆……”母亲又摸上来抱我的腰,“母亲想你得紧,你别这么狠心啊。”   我故意挣了两下,撅着嘴说:“不是有阿绪陪你吗?”   “那不一样。女儿是贴心的小暖炉,阿绪那小混蛋只会添罪,每次都被连累受罚,还是我们家豆豆好,又香又软又好捏……”   我被她这话一呛,哭笑不得:“寡人是一国之君,不是你想玩就能玩的!”   我脑门上挨了一下。   母亲哼了一声,捏着我的脸颊说:“跟我你也敢自称寡人?”   她打我是真不留情,我眼泪花花地瞪了她一眼,回她一声:“哼!”   “来,乖乖告诉母亲,今天是怎么回事?”母亲讨好地问,“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狂野了,竟然骑到裴铮身上去了!”   我面上一热,卷起铺盖掩住头面。“不小心的……”   “你这不小心也太大了吧……”母亲哈哈一笑,扯我的被子,“老实交代,是不是他勾引你的?”   真让人想死,为什么她老是问一些让人难以启齿的问题。   “我困了,要睡觉,明天还要上朝。”   “好豆豆,母亲这是在教你呢!你都快大婚了,有些事情,总要懂的对不对?”她继续哄骗我。   “得了,那些事我早就懂了,哪里用得着你教。”我死抓着被子不放。   “我就知道!是你偷拿了我的精装版《玉X团》《金X梅》!”母亲悲愤地说,忽而语气又是一变,“豆豆啊……你懂的只是形式和皮毛,母亲教你的才是精髓。就比如你现在这样,着实不成样子啊。”   我偷偷看了她一眼,“怎么说?”   她坐正了,掰着手指教训我:“你知道,坏人最怕什么吗?”   我想了想:“严刑峻法?”   “错!”母亲说,“最怕有良心!因为有良心,就坏得不彻底,会痛苦。那我再问你,流氓最怕什么?”   我想了想,摇头。   “最怕有脸皮!”她伸手捏了捏我的脸颊,“因为有脸皮,就会不好意思,怕丢脸。可是你做都做了,怕丢脸有什么用?厚黑学入门第一课,脸厚如城墙,心黑如煤炭,最后一课,就是厚而无形,黑而无色,即是所谓的不要脸,没良心。豆豆,你这脸皮薄的,啧啧……老娘都不好意思取笑你了。”   这人胡说八道到这水平,实在让人叹为观止,年龄都长到狗尾巴上了!“你这是在劝我对裴铮霸王硬上弓,让我继续推倒他?”   “不不不!”母亲连连摇头,“豆豆你接触的男人有限,悟性也有限,这裴铮本就是倒的,何须你推?分明是他勾引你在先,又欺负你脸皮薄,让你心生愧疚,引你步步上钩,他虽在下,却占足了优势,还让你以为是自己高高在上,实在阴险得很!”   我如醍醐灌顶,恍然大悟!   姜果然是老的辣,她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有几分道理了,难怪之前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明明是自己占了便宜吧,又像是被人占了便宜。   “母亲,那我该怎么做?”我虚心求教。   “记住三个字,这是我毕生的总结。”   我被她突如其来的认真表情震住了,愣愣地点头。   她说:“不要脸。”   我说:“好困,咱们睡吧。”   她这三个字,比“以德治国”还虚无缥缈。   母亲又来拉我。“我是认真的啊!豆豆你就是太要面子了,做什么事都想着名声名声,跟国师一个样,那裴铮就聪明多了,跟你母亲我学了十成十,人不要脸,天下无敌!他现在除了名声没有,什么都有了,豆豆你除了名声……好像名声也不算有,那就是一无所有……”   “你何必如此埋汰于我……”我哀怨地叹了一口气,“这还不都是你们害的,培养出那样一个祸害来……父君收他为徒,二爹认他为义子,倾囊相授,扶持他官居一品,你们杀了人父母让我来还债的吗?”   “呸!豆豆你说话真难听,我们这还不都是为了你好?”母亲不满地说,“是你自己指名要人家做牛做马,怎么反过来倒成我们的不是了?”   我愕然:“我何时说了?”   母亲扶额道:“你果然都忘光了……你六岁那年,我带你去白虹山庄,是你指名要裴铮给你做事,还保他官居一品的……”   我仔细想了想,摇头道:“我真不记得了……”   “裴铮兄妹原是孤儿,因你二爹收养才在白虹山庄做事。你二爹见他天资过人,聪明绝伦,便让他读书习字,辅助管理山庄事务。那年他还未及弱冠,便有人欺他年幼,辱骂他寄人篱下,因亲谋事,恃宠而骄,是你护着他,拉着他的手说,以后他便是你的人,你为君,他便为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任何人不得欺他骂他,你都忘了吗?”   我咽了口水。   母亲叹了口气:“你既想要用他,我们自当为你筹划。不过他待你和笙儿一般,你那时也不过六岁,孩子话我们也没有当真。裴铮自己想要入朝为官,你父君见他天资过人,也乐意收他为徒。其实一开始我们倒也挺放心的,他走的是你父君的老路,按部就班,只是没想到我们离开帝都不久,他便有些出格了。他这人城府深沉,你几个爹爹也看不真切。当初以为他出身低贱,所好者不过权力地位,但如今看来,他想要的却是你……”   “所以……你们是将裴铮当成我的童养夫,还是让我当了他的童养媳?”这一番话听得我胆战心惊,总觉得自己幼时说话做事太不谨慎,他们大人怎么还就当真了……   “这倒没有。他长你八岁,成熟许多,你还是颗小豆豆,和笙儿一样年纪,谁能想到他对你存了什么样的心思?”母亲说着摸摸下巴,“这裴铮也实在能忍得很,不知何时对你动了别样心思,竟然连我们都瞒了去……只是豆豆,你也同莲姑说,你喜欢的是苏昀,怎么末了又立裴铮为凤君?是不是他使计逼你就范?”   我猛地抬头瞪她,失声道:“你怎么知道?莲姑……”莲姑出卖我!   母亲随意地摆摆手,拍拍我的肩膀说:“别那样一脸悲愤,莲姑没出卖你。她答应你不会告诉我嘛,不过她什么事都不会瞒着你二爹,你二爹又不会瞒着我……咳咳……豆豆,这个不是重点,重点是你怎么挑上了裴铮?我都准备好上国师府帮你提亲了!”   “我是喜欢他,但他不喜欢我,又有何用?”我趴在床上,揪着床边的流苏,闷声说,“那时苏昀同我说,心里那个人不是我。我若早知道他有心尖尖上的人,又何苦等那么久?到底是我自作多情,浪费了大家的时间。”   母亲冷哼一声,“姓苏的那小子说不喜欢你?这是赤、裸裸的欺君!你八岁之时,第一次见面就调戏他,他也算少年老成,但哪里能完全藏住心思,看你的眼神自与看旁人不同。其他不说,便是笙儿,也不见他如何上心过,可你说的话他却都放在心上。只因你说了一句杏花好,他便日日摘来杏花为你做书签。你兴冲冲要去京郊踏青,他在城门等了你半日,你却又忘了那回事,转头带了人马去上林苑打猎……”   我愕然道:“我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事多了去。”母亲揉了揉我的发心,叹了口气,“苏昀心思复杂,但对你的感情却不像假。你与他也算青梅竹马,我同你几个爹爹见你对他也非无情,便由着你们去了。你喜欢谁便是谁,我的女儿,便是要天下男人服侍也是应当的!”母亲甚是霸气地哼哼两声,凑过来在我额上响亮亲了一下,我面无表情地抬手擦了擦。   “别说他喜欢你,就是他不喜欢,只要你喜欢也就够了。今天你五爹去试探过他了,当日他说心里另有其人是骗你,只怕,你也早已知道他是在骗你了吧……”   “知道。可是我累了。”我偏转过头,看向流苏外摇曳的烛火,声音渐低,“母亲,大臣们都在逼着我选秀男,立凤君,他们都想把自己的儿子塞到我的后宫,那些人,我一个都不喜欢。我喜欢的是苏焕卿,那一日,只要他点一个头,不管有多艰难,即便所有人都反对,我也会选择跟他在一起。但他自己先选择了放弃,纵然他有千万种苦衷和为难,我也不想知道了。我要同我在一起的那个人,待我就如同爹爹待你,无所畏惧,无所顾忌,一往而深。”   母亲沉默了许久,终于轻笑出声来,下巴搁在我肩头,笑着说:“我家豆豆真长大了啊……想当年,你还圆滚滚的像个糯米团子,脸儿圆圆眼睛圆圆,跟在我背后屁颠屁颠地小跑着,牙齿漏风,奶声奶气地喊‘母鸡,母鸡,等等我’……”   我羞恼地拉起被子蒙住头脸,“不许说!打小你就欺负我!”   母亲拉着我的被子哈哈大笑,“小鸡害羞了!你在裴铮面前就这么一副怂包样吗?君威在哪里?你怎么镇得住那些乱臣贼子啊!莫说我喜欢欺负你,估计裴铮都忍不住!”   这句话瞬间点醒了我!   这么多年来,裴铮喜欢欺负我的原因终于找到了!   敢情不是因为他太坏爱欺负人,而是因为我太软好拿捏!   28 变故   裴铮和苏昀的归位并没有给朝堂带来太大的震动,原因在于有更强的势力压住了那些蠢蠢欲动,对于崇光新臣来说,太上皇只活在传说,还有太史令的胡说之中。   明德老臣的态度则不同,怀念有之,恐惧有之,后者多半是做贼心虚,但父君已明确表示过,不再干涉任何政事,只在后宫陪着母亲喝茶,陪二爹下棋,这朝廷依旧是我做主。   但是有这几尊大神做靠山,我说话的声音也大了许多,处置鸿胪寺那几人时,一个站出来反对的也没有,有几人偷偷瞥了苏昀一眼,见他没有反应,自己便也不敢出头了。易道临却因此招来了一批怨恨的目光,多是怪他受苏昀引荐之恩,却恩将仇报。   退朝之后,易道临私下向我申请提审贺兰,我本已不将贺兰视为囚犯,便免去提审二字,让他自行去询问,但略一思索,又改了主意道:“寡人同你一道去。”   易道临微有些诧异地看了我一眼,俯首称是。   “前不久,曾有人让我保护好贺兰,说有人会暗害于他。易大人以为如何?”我微笑问道。   易道临眼神一动,“陛下可是因此怀疑之前那场大火别有意图?”   “大火来得蹊跷,寡人始终心存疑惑。但贺兰确实并未因此受伤。”我实话说出心里的疑惑。“当日是因侯爷夫人在场。寡人记得清楚,贺兰说自己几日来多有不适,当时若非有夫人相救,是生是死,却也难料。”   “陛下以为是苏御史下手?”易道临若有所悟,“但陛下又不希望如此,因此着令微臣彻查,直到揪出鸿胪寺等人?”   “难说得很呐……”我不无感慨,“毕竟如今你我手中所有证据都指向裴相,连唯一的证人,都坚信是裴相让人杀了他父亲。这就是寡人想查清这个案子的原因。”   易道临勾了勾嘴角,似笑非笑:“陛下既怀疑苏御史,又希望他无辜,既想帮裴相洗脱嫌疑,却也怀疑他的清白。陛下着实为难了。”   我苦笑着摸了摸鼻子。“易卿家,想不到你竟是如此了解寡人,寡人着实惭愧得很呐……”   说话间便到了贺兰的小院外,我挥手喝止了宫人的通报,与易道临直接进了内院。贺兰正在看书,听到声响才抬头朝我们看来,微微惊了一下,放下手中书卷起身行礼。   “贺兰,你倒是自在得很。”我看了一眼案上的书名,笑了笑,“寡人以为你定然难过得很。”   贺兰淡淡笑道:“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若一味为死去的人难过,谁又来为活着的人心疼。”   裴铮说得对,此子非常人也。当日苏昀盘问他,他坦承自己是为逃避追杀而主动投案,到了今日,却是另一番心境了。看样子这些天来他静下心,想了不少事情。   “这位是新任大理寺卿易道临,他将接受漕银亏空案,今日寡人带他来是为问你一些问题。”   贺兰一听,笑意顿时有些苦涩。“此案经手之人一再变换,不知何时是个尽头。家父贪污亏空既然属实,死罪亦是难免,只是却不应死于同党之手,理应交由法办。草民投案,也只为求寻得父亲尸首,让真凶落网,但若因此连累无辜之人,亦是过意不去。”   易道临看向贺兰的眼神中多了三分审视,片刻后沉声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何况人臣高官。举法不避权贵,做这些事本就是大理寺卿的职责,谈何连累?我问你的问题,你老实回答便是。”   贺兰沉默着回视他,大概是觉得易道临与自己之前接触过的官员不大一样,多看了好一会儿,方轻轻点了点头。   贺兰又一次说起出事当日的经过,他在贺敬书房发现裴铮与贺敬的往来密信,不及向父亲问清原委,便被外间声音惊动,贺敬情急之下打开密室让贺兰避入,却听得外间之人自称是裴铮派来接应,放松了心神。那时贺兰躲在密室之中,一切都听得不甚清晰,只听到父亲几声惨叫,然后便是翻箱倒柜的声音,似乎是在找什么东西。他在密室中找到父亲为他指明的出路,从地道中逃走,却被人追杀,后来回到别院,却发现原地已化为一片废墟,他无奈之下,只有投案寻求自保。   “你还记得当日裴铮给你父亲的信件上写着什么吗?”易道临问道。   贺兰摇了摇头,“当时我只匆匆瞥了一眼,外面便传来敲门声,只看到落款处一个裴字。”   “贺敬听到敲门声之时,是何反应?”   “惊惧……父亲很害怕,他将我推入密室之中,就是在那时,我听到外面有人低声说,‘我们是裴相派来接应大人的,请大人带上账本,快随我们走’。”   “账本?”易道临眼神发亮,“可是你在密室中看到的那些?贺敬可有交给他们?”   “没有。父亲一开始是激动,但随即又有些恐惧,只犹豫了不过片刻,外面的人就要撞门进来。父亲这才匆忙把我推进密室,虽然那些人进来之时密室已经关上,但怕是听到了石门转动的声音,知道里间有密室。”   我心说,多数达官贵人家中都有密室。   “后来他们可有发现你藏身的密室?”   “我不确定。父亲说,他若遭遇不测,就让我立刻逃走。密室的机关设置十分之巧妙,不过那些人烧光了别院,或许密室也会因此现出。我将密室所在告诉过苏御史,但里间资料已被搬空。”   “后来你为何不原路返回密室?”   “密室的密道之门只能从内开,外间没有入口。”   易道临所问,贺兰一一作答,问完几个问题,易道临转头向我道:“陛下,具体如何,微臣还须到现场一看。”   我抚着袖子说:“确实。贺兰陪着走一趟吧,此事或许你会想起什么也说不定。”   裴铮说,贺兰知道一些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多重要的秘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旁人怕是更能问到了。   贺兰自然同意协助调查,便约了次日出帝都。   听说我也要去,易道临惊道:“陛下不可!”   “寡人又不是去游玩,此案事关重大,寡人还是亲自看过放心。”我挥手打断他们,“寡人心意已决,不用多说了!”   易道临复杂地看了我两眼,终是按下了话头。   出得门来,易道临低声问我:“陛下所为为何?难道放心不过微臣?”   我笑了笑。“易卿家,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证据就在别院。”   易道临缓缓直起背。“陛下何解?”   我笑着斜睨他一眼,“你方才不是问得很清楚吗?在那些不明身份的人到来之前,贺敬正准备逃亡,他为何要逃亡,因为有人要杀他。当时朝廷的官文未到,那么要拿他的人就不是官府,而是另有其人。贺敬在听到有人来之时,第一反应是躲,听到是裴铮派来的人之时,第一反应却是喜,而后才是疑,只可惜对方耐心有限,没给他太多犹疑的时间。以此看来,贺敬确实贪污,也确实和裴铮有勾当,但杀贺敬的,却未必是裴铮。”   “陛下想以身为饵,诱出双方人马?”易道临不赞同地摇头,“即便需要诱饵,微臣一人足矣,陛下九五之尊,不应冒险!”   “不只如此……”我咬了咬下唇,“既然母亲他们来了,事情也就好办多了。易卿家,我们的计划,可以提前了。”   易道临瞳孔一缩。   “那些人如果够聪明,就不会对寡人下手,否则就真正是捅了马蜂窝,自找死路。寡人与你同行,说不得比三千暗卫更能防身。即便那些人真的会出手……如果能得到我想要的答案,那么这个险,值得一冒。”我抬头朝他一笑,“寡人乃九五之尊,有天神庇佑,定能全身而归。你准备了这么多年,也不希望在这个时候功亏一篑吧?”   易道临稽首道:“陛下对自己人狠,对自己更狠,微臣叹服……”   我摆摆手道:“为有所得罢了……”我哪里舍得对自己狠,没把握全身而退的话,我也不会冒险。   我原先没有料到母亲他们会这么快回帝都,现在他们既然来了,我便可以放手去做了,帝都有他们在,无论如何也不会乱。   母亲的朝代已经过去了,如今是我的朝代。他们不愿意干涉我的决定,但我的决定,他们却总是会配合的。   以父君的眼力,定然能明白我心中所想。只是裴铮心中所想,他不知能否看清。苏昀心中所求,他又能否看透。   人生百事,到底不惟情之一字。   次日早朝过后,我便换了身便衣,与贺兰、易道临自偏门出了皇城。   易道临见我面色不佳,问道:“陛下坐不惯马车?”   我勉强笑笑,“无碍,忍一会儿就到了。”说着撩起车帘,让冷风吹进些许凉意进来。   我骑得惯马,却坐不来这马车,颠簸又气闷,让人恶心欲呕。裴铮倒是体贴,每每让我靠在他怀里,左手轻抚我的后背,右手替我扇风,那样一路也不至于太难受。   少了裴铮在侧,这一路几乎颠去了我半条命,走到半路便后悔出来了,但继续往前或者回去都是一半路程,只有硬着头皮撑到底了。   到了别院,我下得马车来双腿还有些发软,易道临扶着我叹了口气:“其实陛下方才不如先骑马过来。”   贺兰点头道:“草民也会骑马。”   易道临惊异地瞥了他一眼,又道:“微臣也会。”   我深呼吸一口气,登时觉得有些可笑。寡人这样自以为是地体贴别人究竟是为什么啊……   车夫在别院附近停下马车,我们三人互相搀扶着……搀扶着我进了废墟。贺兰扶着我在一块被烧得面目全非的石凳上坐下,便转身去寻找密室机关。易道临在附近勘探着。   我看着这废墟,心头忽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却说不清楚原因。   便在这时,贺兰叫道:“密室门开了!”   易道临和我对望一眼,便要过来扶我。我自己站了起来,谢绝了他的好意。“寡人能走,放心放心……”   密室的入口原是什么地方已不大分辨得出来,只看得出是四四方方向上开启,下面是石梯,往下走几层石梯是一间小小的密室。石梯上有些已干的泥土,我一时不留神踩上去,险些滑倒,幸亏易道临扶了一下,我对他笑了笑,让他先去点亮密室内的灯火。   密室内陈放着四面架子,中间一张小桌。如今架子上都是空的了。   贺兰指着架子说:“这上面,原先摆满了账簿。”   那些账簿就是杀贺敬之人所要的东西。   我心中料想,定然是与亏空案有关的银两出入、交易记录和涉案人员资料。这样的东西,确实人人想要,无论是对己方有利,还是有害。   易道临四处摸索着,一会儿皱眉,一会儿摇头。   贺兰又找出密道入口的机关给我看。这些机关确实十分隐蔽,一般人很难瞎碰上,重重机关,错了一道也是不成。   我觉得我们三个是不怎么可能从此处找出任何有用资料了。   我忽地灵光一闪,忙问贺兰道:“你觉得你父亲可会将证据备下一份以备不时只需?”   贺兰略想了想,摇头道:“草民实在不记得父亲有说过。”我有些失望,却听贺兰又道,“但父亲确实是有将重要东西对留一份藏起的习惯。”   我激动问道:“你可知道可能会是在哪里?”   贺兰抱歉道:“这个,草民也不知道了。”   易道临这时忽地开口发问:“贺兰,你当时三声惨叫你可挺清楚了?你确定你父亲已经身亡了?”   贺兰仔细想了想,却也不大确定地摇了摇头:“当时……听得不真切……”   “贺敬的尸首尚未找到,谁也不能确定事发当日贺敬便已身亡。更何况依照苏御史的说法,他到来之时,密室已被搬空,那么很有可能贺敬早已受人胁迫,将密室的开启方法告知旁人。”易道临分析道。   “那些账目,究竟在谁手中,所为何用……”我轻轻抚摸空荡荡的架子,喃喃自问。   事实上,在谁手中都已经不重要了,如无意外的话,答案也已经清楚得很了……   “易卿家,还有什么发现吗?”我回头问易道临。   易道临拢起手,低头一想,答道:“也差不多是时间回去了。”   贺兰莫名地看了他一眼。   “是啊,也差不多到时间了。”   该行动的,也要行动了吧。   易道临率先出了密室,又回头过来扶我,眼中闪过一丝忧色。我用力回握了一下他的手,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   走出别院,日头已渐斜,影子拉了不长不短的一截。我四下望了望,见林木稀疏,不见人影,也不知那些暗卫是怎么在这种地方隐藏行迹的,没有确实看到个人影,我心里终究有点胆怯。   这番出来,我几乎将宫中所有暗卫都派上了,盯梢的十几个,贴身保护的几十个,但求周全二字。为了这么个案子丢了性命就太不值了。   马车已近在眼前,车夫安然等待着,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了,每一步都像在逼近悬崖,提防着随时会从不知名的方向飞射出来的暗箭。但直到我一只脚踏上了马车,四周也没有任何异动。这样的平静让我松了一口气,又提了一口气。   然而变故往往就是在两口气之间突生。   29 铮儿   在我站上马车之时,一支长箭飞射出来,却在空中被拦腰截断,发箭似早有准备,下一刻九箭连发,箭箭精准,直射向我和易道临之间,易道临松手将我推入马车,转身拉着贺兰避开弓箭,那车夫尖叫一声,躲到了马车底下。立时便有数个黑影窜入林中,杀向射箭之人。   最后一支箭改变了方向,深深没入马身,马儿吃痛嘶鸣,高高扬起蹄子,撒开了腿狂奔!车身剧烈晃动起来,我站立不稳向后滚去,脑门磕上木板,疼得一阵头晕目眩。   那些人终究不敢杀我,却不会放过易道临和贺兰!   我努力攀住了窗框,感觉到有人落到了车厢上,似乎正与人厮杀,马车剧烈的颠簸让我晕眩欲呕,恨不能跳出车厢,方要拉开帘子看战况,便看到一股鲜血溅到了车帘上,染红了大半幅车帘。   我猛咽了口水,手有些颤抖。不知那些鲜血属于敌人,还是自己人。   早在出帝都之前,我就已让易道临放出风声,我们三人微服出巡,极尽低调,甚至不走宫门,目的地也是秘密。越是神秘,越会引人好奇,以易道临的水平,自然不会让这个风声透露得太刻意,但有心人多方查探之下,便会“得知”案子有了新的进展,贺兰想起京郊别院里藏有备份资料,而这份资料可能完整到足以拉下所有涉案人员。   待他们将风声摸透,也是我们回朝之时。   数十名暗卫的实力我绝对信得过,除非对方派上数以万计的士兵围剿,否则断不能伤易道临和贺兰分毫。但是如今我和易道临被分开,暗卫定然要全力保护我,而对方的主攻对象,却是易贺二人!   我情急之下,朝外大声下令:“全力保护易道临!”   便在这时,马车忽地向前刹住,我抓不住窗框,身子一下子向外飞出,被人在腰上一勾,转了个圈卸下劲道,接在怀里。   “这里有我,你们回去!”裴铮凝重的声音自头上传来,我深呼吸着抓住他的前襟,手脚仍在颤抖。   “胡闹!”裴铮抱着我的手用上了力,声音听上去仿佛压抑着愤怒,“太胡闹了!”   我一睁开眼睛,看到的便是被砍断了绳索的马车,那匹马没了缰绳,已不知跑到何方了。   阳光有些刺眼,晕眩感再度袭来,一阵阵的天旋地转让我说不出话来,只有喘息着闭上眼。下一刻,心一轻,裴铮将我打横抱起,翻身上了自己的马。   我靠在他胸口,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还不到时候,不能让他回去……   裴铮似乎是匆匆赶来,带来的人并不多,暗卫离去之后,忽地又多了一批人马过来围攻我们,每一招似乎都逼向我,裴铮为了帮我挡去杀招登时左支右拙。   “逃!”我低喝一声!   这一场混战不知何时才会是尽头,我拉紧了裴铮的衣襟,示意他往南面去。裴铮一顿,随即掉转了马头。他□良驹日行千里,一旦摆脱了身后诸人,就再无人能追上了。   我侧坐在马背上,紧紧抱着裴铮的腰,直觉自己快要被甩下去了。风声呼呼过耳,我勉强睁开了眼睛朝上看去,只看到裴铮紧抿的唇线,不似往常那样微微扬起,似笑非笑。   身后已没了追兵,我们的速度也渐渐缓了下来,已经能听到江水的涛涛声了。   “还看!”裴铮沉声呵斥,眼角余光自我面上扫过,眼里有不容置疑的严肃谴责,“刀剑无眼,就算那些人不敢杀你,你自己着慌不小心撞到剑口又如何?方才那匹马吃惊狂奔,若非我及时接住你,从车上摔下来,只怕你也要躺上十天半个月了!”   我噤声不语,复低下头来,把脸埋在他胸口,不去看他。   他在江边勒住了马,右手轻轻抚上我的面颊,无奈叹了口气,放柔了声音问道:“真吓到了?”   我闷闷哼了一声,心里到底有些失落。   计划总不如我所想的那般圆满,少了一个苏昀,易道临就多了一分麻烦。   裴铮自马上下来,双手扶在我腰上,我落地之后心脏仍在狂跳,裴铮拨了拨我被风吹乱的头发,微凉的指尖在我脸颊上轻戳了一下,半是含笑半是叹气道:“你绕这么多弯子,就是要迫我来这里吗?”   在我的计划里,应是三个人,但他来得太快,打乱了我的原计划,如今只有他一人……罢了,足矣足矣。   我双手环上他的脖子,轻笑道:“母亲甩下江山累我许久,这回我甩下那摊子给她,我们自逍遥快活去,你说好不好?”   裴铮素来从容的神情闪过难得一见的错愕,瞳孔一缩,异光在眼底流转,似在揣测我打什么主意。   我凑上去亲了下他的唇畔,重复着低喃一遍:“好不好啊……”   我偷听到他心跳声漏了一拍,也听到自己心跳声乱成一片。   不要脸三个字,说来容易,做来很难。   我原设想了无数种方法骗他跟我离开,末了却选了最直接的这种,不是骗,是诱。   漕银亏空案真相如何,我根本不关心,我费尽心机也不过是想把他带离帝都,半为公事,半为私情。公事有易道临为我出手,至于私情……   莲姑说他喜欢我,表舅也是。   母亲说他志在于我,阿绪都说他对我不怀好意。   他曾经全心辅佐过我,也曾欺我逗我处处撩拨我,时时戴着张微笑的面具,让人分不清何时真情何时假意。他在我身边许多年,我却不曾真正了解过他,若非母亲提起,我又如何能记得自己幼时曾说过那样的豪言壮语……   离大婚之日还有半个月,这半个月里,不论阴谋,不论公事,只问风月。   他抬手轻抚了下被我吻过的唇畔,笑意在嘴角漾开。   “豆豆,这已经数不清是你第几次主动亲我了……”他含笑望着我,“这种时候,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会说好。不过我善意地提醒你一下,上一次我与你说的最后一句话……”他忽地俯下身来,几乎贴着我的鼻尖,声音似蛊惑般低而醇,“你有心理准备了?嗯?”   我自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他却似乎没有。   当他看到我准备的小舟时,脸色登时有些微变。   这船说小不小,说大不大,上下两层,左右四间房,前后两甲板,我雇了两个船夫两个下人,老实说,呆在深宫这么多年了,没有人服侍我还真不适应。   我跳上甲板,回身看裴铮,他眉宇间仍有些纠结,仰头看我:“你不是喜欢策马闯荡江湖?”   我奇了:“乘船游江湖不行吗?难道……”我上下打量他,窃笑道,“难道文武双全,无所不能的裴相,竟然不敢坐船?”   裴铮一笑:“有何不敢?”随即步子一迈,落到我身边,我细细打量了他半晌,觉得他这坦然神色要么不是装的,要么就是装得太成功了……   船夫搭了板子,引那匹马上了船,我指着马说:“铮儿,马儿上船都没你这么犹犹豫豫。”   他肩膀一震,低下头,不敢置信地看着我:“你叫我什么?”   我面上微热,低声说:“你不也随父君喊我豆豆,我就随他们喊你铮儿,不行吗?”   裴铮眼底笑意渐深,眉间却依然有些纠结。“这……着实让人受宠若惊啊……”   我在心中默念“不要脸,不要脸,不要脸”……“咳咳,你习惯就好啦……”我态度自然地拍拍他的肩膀。我这高度仅及他胸口,这拍肩的动作做来实在有些刻意,便改为拍他的手臂。   “船夫,开饭了!”我喝了一声,转身便要溜进船坞,裴铮却拉住了我的手,悠悠道,“豆豆,且等等为夫啊……”   我往回扯了一下,没能挣脱,反而被握得更紧,像是嵌进了他的掌心那般合贴。“那,那就一起吧……”   “不要脸”,不是一件急于求成的事,我这么告诉自己。   30 投怀   了正是日头西斜时候余晖映了满江红我让夫和下人把矮桌搬到甲板上就着夕阳下饭。   “铮儿你看那江水像什么?”   “像什么?”   “像鸡蛋。”   裴铮余光一扫“哪里像?”   “像被打碎在碗里搅拌鸡蛋。”我指着桨说   裴铮轻笑一声“是很像……”   他看上去明显有些心不在焉与我说话明显有些敷衍我看了他好一会儿这才摸到他身边凑近了问道:“你不舒服?”   他怔了一下摇头笑道:“没事在想些事情。”   “不是说过了只求逍遥快活不想帝都那些烦心事吗?”我有些不快。   “不是帝都那些事。”   “那是什么?”我好奇问道。   “想知道?”他挑了挑眉笑着斜睨我。   我诚实地点头。他勾了勾手指我便附耳过去。   一口热气吹在耳畔耳垂被他不怀好意地亲了一下。“晚上来我房里我告诉你。”   一听就不是什么好事!   与他相处着实奇怪得很不管是调戏他还是被他调戏好似占了便宜都是他怎么算都是我在吃亏!   我捂着快滴出血来耳朵摸回自己位子上坐下了。   一开始我以为裴铮晕但看上去又不像至少不像我晕车那样脸色苍白晕眩欲呕生不如死不人不鬼模样。他只是神情有些恍惚但单单是“恍惚”二字便已经不像裴铮了。   他心里真有事我却不知是什么事……   我觉得自己在他眼中几近赤、裸他在我眼中却仍是一团迷雾难不成真要我爬上他床撕开他衣服他才会露出他真面目?   我心情郁卒地坐在甲板上对月长叹手上拎着一小坛子酒。得益于母亲自小拿筷子沾酒喂我我只要自己不想醉那喝个一坛还是没问题。若自己买醉像上次在小秦宫那样那不多几杯便会熏熏然了。   这回倒也不想喝醉反而越喝越清醒看着月亮也越看越大……   这会一直南下直到姑苏这也是传言中漕银被挪用亏空疏于治理而导致节段淤塞那段运河。   我心中打算裴铮怕是猜出了七八分了另外两三分他猜不到是连我自己都不确定。不确定他对我喜欢有多深能坚持多久能容忍多少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得了他。   母亲常说这世上没有谁了谁就活不了最多就是伤心三五年少吃几碗饭失眠几个夜晚瘦几斤过了十年八载另结新欢共谱爱曲生个儿子其乐融融了谁还记得谁是谁。   可裴铮何许人凭什么要我为他伤心?   我问过母亲自己对裴铮这感情是否来得太快。   母亲说怕不是来得太快而是我发现得太晚。他情根早种只等发芽结出一颗相思豆。   了帝都我终于明白母亲当日选择。女人一生所求无非是一个真心相待人一世逍遥自在无忧无虑。帝都压得人喘不过起来再风光表面下也是掩藏着各种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像是一沟绝望泥淖挣扎不出。   远不如这江上清风明月让人心旷神怡……   我闭上眼睛轻叹一声感受凉风拂面。   肩上微微一沉一件披风落下两只手抓着披风一角自背后环住我在我胸口灵巧地打了个结而后便这么轻轻拥住了我。   “你自己订下规矩却是自己先打破了。”裴铮下巴搁在我左肩轻声说着呼吸淡淡拂过脸颊。“晚上江风凛冽你还喝酒不怕明日起来头痛?”   听他这么一说我也察觉到丝丝寒意了不客气地往他怀里缩了缩他怀抱暖和得多带着男人独有麝香味。   “我没想帝都事。”我闭着眼睛懒懒说道被他这么一点我又想起母亲三字经嘴角一勾笑着说“我在想你。”   他一顿也笑了微微收紧了手臂让我倚在他肩窝。“是嘛想我什么?”   “想你到底是真喜欢我还是假喜欢我多久喜欢我多深喜欢我多真。”   裴铮埋在我颈窝低笑一声:“这种事自己能想出结果吗?不如直接来问我?”   “我问你会说吗?”我睁开眼睛微微别过脸去看他双眸在月光下好像融入了一江脉脉柔情与清辉。   近来他常这样毫不掩饰地看我。   台上戏子也有这样动人眼神所以我虽心动却仍迟疑。   “我说你会信吗?”他调整了下姿势将我整个纳入怀中。   “你给我足够理由我就信你!”   “喜欢一个人需要什么理由才算足够取信于人?”他垂下眼眸低声说着像是在问自己。   “你若说只因为我六岁那年说一番话你就认定了我那我多半是不信。”我老实说“我会觉得你很变态我才六岁你都有那份心思。”   裴铮忍不住笑出声来“那时我是喜欢你这颗小红豆却定然不是男女之情。你是义父女儿便也是我义妹。那日旁人辱骂我你为我说话我对你心存感激但你那番话不过是一时冲动我如何能不明白?因此我也未真正往心上去只是待你如笙儿。”   “那后来你为何又入朝为官?听母亲那么说我以为你是因为我那时一句戏言……”   “是为那句话为你也算是为了我自己。”裴铮轻叹了一声抱紧了我“我自以为待你同笙儿一般但到底不同。那时你已是储君义父为了让你顺利接过江山暗中为你培养一班心腹臣子。我原打算在山庄一辈子但终究是寄人篱下难以出头。一开始决定入世是为了替义父分忧为自己谋前程也是为了你当初那句话。你在那之后便没有回过白虹山庄了我一直想见你……”   我又想起十岁那年与他重逢我愣是喊了一声:“蜀黍……”   裴铮无奈地揉揉我脑袋“还笑我虽长你八岁却还担不起这一声叔叔。”   我窃笑道:“我只觉得你面熟得很母亲又待你不比旁人心想你定然是母亲故交好友便喊了声好听。你莫不是因为这一声而喜欢上我了吧?”   裴铮似笑非笑:“我若说是呢?”   我肃然道:“我定然是不信。”   “我若说那几年在帝都求学我早已暗中见了你千次百次只是你从未正眼瞧过我我却将你放在心上你可相信?”   我愕然看着他:“怎么可能……”   裴铮刮了下我鼻子“你忘性太好我只是太学府一个不起眼学生你如何能记得我?我虽在丞相门下学业但亦经常去太学府听课看书常常看到你在课上睡得口水横流被师罚站鼻头红红地蹲在地上画圈圈……”   我面红耳赤地说:“呵呵……陈年往事什么就不要再提了……”   “那时我便想我若不奋发进取将来你当了皇帝这大陈江山就算是废了……”   “我现在虽然是豆豆但不保证一会儿不会变回大陈女皇刘相思治你大不敬之罪!”我龇牙咧嘴恐吓他。   裴铮不以为意地笑着还伸手来捏我脸颊:“那我就变身大奸臣裴铮弑君逼宫……”他忽地压低了声音笑得意味深长轻吐二字——“囚皇。”   我知道这禽、兽心里定然没想什么好事!   “说来说去我还是觉得你很变态……”我干咳两声避开他炽热眼神。“竟会喜欢那样我。”   “我喜欢你真性情不作伪。”   “那你后来还哄骗我让我端庄贤淑!”我气愤地瞪他。   “自然得如此你真实只能在我面前展露。”他甚是放肆地直视我明明如水双眸却仿佛要燃出火来。“只对我一个人笑对我一个人好便是坏也只属于我一个人……”他手不规矩地贴着我腰身游移忽地自上衣下摆探入贴上了我小腹只剩下一层薄薄衣料阻隔他薄薄茧子仿佛一直接刺激到我神经。我突然意识到之前自己根本是在投怀送抱羊入虎口!   “纵然我仍不能了解全部你但我知道也不会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他双唇含着我耳垂声音低若轻喃喘息声却渐渐粗重。“我这条线放了那么长那么久鱼儿鱼儿……你怎么舍得不上钩?”   我心弦一颤呜咽一声在他抚摸下轻轻颤栗仿佛快要融化。   “铮、铮……”我颤抖得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放、放开……”   他手让我害怕所到之处带起阵阵让人难以自己酥麻。我咬紧下唇才能勉强抑住脱口而出呻、吟。   他左手抚上我下唇食指撬开我双唇探入口中。“别咬伤了唇。”他在我耳边笑着低声说“因为那也是我。”   我脑中一声轰鸣终于放弃了无谓挣扎。   31 调情   第二天,如铮预言,我头痛了还咳嗽了。   我觉得难辞其咎,谁让在甲板脱了我一件衣服,若非我中途打了个喷嚏,说不定就一件不留了……   “情难自已,夫人海涵”声音染情、欲暗哑,却仍是帮我穿了衣服,送我回了房。我本以为会趁机会要求同床,却不料只是站在门口,等我进屋。我只愣了,他片刻便说:“除非你先开口让我进屋,否则,我不会闯入。”   你说摸都摸遍了,这会儿装什么三贞九烈!难道还要我主动开口求欢?   我一怒之下砰关了门,然后我在床翻滚着,直到天亮才睡下。   昨夜里着实太大胆了。虽是在江心无人能见,但到底是在无遮无拦的野外,估计月亮都羞涩了。   问君能有几多羞,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也不那两个下人、两个船夫听去了多少,今日我都不敢见们面了。   裴铮倒是自然得很,这不要脸境界实在我太多了。   我气息奄奄趴在躺椅晒太阳,两岸□烂漫我也无心欣赏了。   一个船夫前来报道:“老爷、夫人,下午便到第一个镇鹏来镇了。”   蓬莱?我惑问那不是在海外吗?   “是鹏来兮”裴铮解释道,人口有三万,是两江交汇处,多贸易往来,漕运发达,繁荣富庶,盛产美人、银子和贪官。   我噗一声笑出来:“你倒是如数家珍”。   他点了下我脑袋:“先生上课的时候,你又睡着了吧?自己家有多少珍宝都不记得,我只好帮你当账房了”。   是是是……我捂着脑门装模作打了个揖:“有劳相公了!”   裴铮眼睛一亮:“再唤一声来听听”。   我干咳两声,顾左右而言:“今日天气,不错下午岸吧。”   雇来的两个船夫和下人都不道我们真实身份,只以为是有钱人家出游夫妻们,都是懂规矩知道什么不该听,什么当做没听到。   裴铮帮我擦了药油,揉按了一会儿太阳穴头,便不那么疼了。到了中午,船便停泊在鹏来镇一个码头,船夫和下人留守,裴铮领着我岸行。   上了岸裴铮显然比在船时候精神许多——除了调戏我时候。鹏来镇街道规划虽不如帝都气派,码头摊贩也有些杂乱无章,但一去确实繁荣之极。   码头边小摊叫卖各种当特产,这里多是暂作停留过路人,往往就会下船逛一会儿,买些稀奇玩意。我仔细看了看,发现确实有不少精巧玩意,各种竹木制作小机关、镀银首饰盒、还有一些稀奇古怪东西,我也叫不出名字来。   再一往来路人,确实应了裴铮那句话“盛产美人”。此近江南,多窈窕淑女,身段袅娜,皮肤皙,说话细声细语,便是随便一个卖伞小姑娘也有三分姿色。   路人来人熙熙攘攘,裴铮将我护在内侧,隔开人群,顺着我的目光,了然解释道:“江南多美女,鹏来镇也是一处,过去男帝时期后宫中便有不少嫔妃出自鹏来镇。”   “ 女子是貌美,男子却稍显不足了”我中肯评价。   男生女相多了,总是少了些气概,个子也不普遍矮,只比高我半个头铮往这里一站,登时鹤立鸡群,引来众人侧目,有些胆女子甚至直接当街抛媚了。   裴铮听了我那句评价,也点头说:“你里只需有一个男子那便足够了。”   我斜睨一眼:“你是想让我五个爹哪个先劈你一刀?”   裴铮笑了笑:“豆豆,我可没说那个人是谁,原来在你心里,已经认定是我了吗?”   行!我说不过!   我面红耳热,指着摊子一堆东西,说:“这个,这个,这个,这个,这个,这个……我全都要了!包来!”   那小贩笑得合不拢嘴:“好好好!夫人请稍等,小这就为您打包!”   我双手环胸,朝铮挑眉笑:“劳烦你提着了”。   裴铮笑而不语,欣然付钱。   那小贩几乎将存货都清空了。我肯定他把我没点到东西也趁机塞了进去。裴铮一副有钱老爷模样,趁机宰了一顿,末了还说:“祝老爷夫人生对龙凤胎!”   裴铮嘴角一勾,说:“不用了,帮我把东西送到码头那边一艘两成游船”。   我莫名其妙,拉拉袖子,为什么说那句话啊?   裴铮故作惊异,看了我一眼:“豆豆,难道你不道自己,刚刚买都是婴孩玩具吗?”   所以那个小贩说早生贵子,竟是以为我早有身孕……   我羞恼,撇开自己迈开一步,这人分明一早看出来了,也不阻止,果然是在笑话我。   我走了几步又回头,见他嘴角仍挂着笑意,慢悠悠跟了过来。待我回头,又笑吟吟意悠悠的唤了一声:“夫人,你有身孕别那么快……”   若不是这里人多,我真会扑去揍他!   我便这么一路走一路跟买,他什么东西都直接让人送码头。我心情不快,说:“你就不能帮我提点什么吗?那些东西是有多重吗?”   他轻轻牵起我的手,笑着说:“一颗红豆够不够?诶,有八十几斤重,真不轻了”。   我忍不住噗一声笑出来,又觉得很有必要装严肃,脸部表情顿时纠结起来,想甩开手没甩开便也由着牵了。   好像已经被牵了一辈子手一样自然。   这个男人攻陷别人的心防房对他来说简直是轻而易举,蛊惑人心、攻城略他最擅长,没有派去打仗实在是浪费人才了。   “豆豆,这身衣服……”裴铮难得为一东西驻足惊叹不已。我退了两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听他继续说:“竟然有人卖这么难看的衣服……”   在店主扔飞刀之前,我拉着他跑了。   我咬牙说:“裴铮你是故意的!你一定是故意!”   他笑吟吟的说:“豆豆你怕什么?冲出来有我挡在你身前”。   “本来就是你招惹的,要打也打你,关我什么事!”   “是啊……”裴铮摸摸下巴:“关你什么事,你为什么拉着我跑?果然豆豆还是很关心我,舍不得我受伤……”   我涨红了脸,结结巴巴辩解道:“不、不是!我是怕你打伤别人!”   裴铮不屑一挑眉:“我想让人死一般不会亲自动手。”   我无叹了口气:“人家都说你是坏人真不是没有道理……”   “他们说我坏,是因为我对他们不好。对你来说,我就是好人了”。裴铮解释得头头是道。   我脸又开始发烫,自觉得不要脸功夫修行那么久一点进境都没有,不似铮那浑然天成。   傍晚在酒楼点了些当名菜,多是清淡偏甜食物,正和我口味。就着旁边市井百姓八卦,竟吃下了两小碗饭。我有些苦恼说:“会不会吃太多了?”   裴铮继续给我添饭,笑着说:“多吃点,我养得了。”   我哼了一声:“这天……田都是寡……你还是我的,你的……工钱都是我发你的,应该是我养你吧!”   裴铮含笑点头:“甚是甚是!都是夫人养着为夫。”   一旁含情脉脉了许久姑娘,听到这句话切了一声,失望别开嘴里念叨:长得一表人才却还是个小白脸,果然中不中用……   旁边不知是谁听了这一句发感慨:“是啊……如今真是女人势越来越强势,男人越来越不中用了……”   “连续两皇帝都是女帝,这也是没办法事”左近一人接口道。   “还有半个月就是崇光陛下大婚了,凤君是当今丞相,你们说这是怎么一回事?是丞相挟天子以令天下,还是陛下逼臣为夫?”   “我听我帝都表弟说,那个丞相为人阴险毒辣,不择手段,不道害死了多少人。当今陛下年轻貌美,一个小姑娘孤苦无依,一定是被逼迫……丞相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当了凤君连那一人也被压在身下了。”   我噗一声喷出一口茶水,裴铮忍着笑帮我擦了擦嘴角。   “这怎么和我听说不同?听说陛下从小就荒淫无道,登基那年就在庭广众之下□了一个官人,人家不从,她就把贬到西北戍边。小小年纪就这么荒唐,吓得满朝文武都蓄须,明志只剩下一两个能那丞相啊,据我在帝都三姑婆表妹说,长得风度翩翩一表人才,多少少女/少/妇春闺梦里人啊……说不定是陛下逼丞相!”   前者说我是废帝,后者话我是昏君……   我有些悲愤,不管怎么总归没一个说法是好!   裴铮轻轻拍我脑袋,笑眯眯说:“豆豆,别难过。老百姓而已,不如化悲愤为食欲,多吃两碗饭?”   “我表弟邻居的朋友有个亲戚在帝都当太常寺,寺卿管家轿夫听说为了两人婚事,太皇都回朝了,现在两人各自在家等待婚期,由太皇重拾朝政,苏昀苏御史和当今陛下跟前红人理寺卿易道临共理朝政。”   我看向裴铮笑容不减,“豆豆不喜欢吃鱼吗?不如另外叫些小点心?”   打劫   我张口想问,但想了想,还是放弃了。^^   他心里明镜似,糊涂只是我一个人而已。   他微笑着喂,我默默地吃,直到感觉有点不对劲了,两人才同时停下。   “好像……有点撑着了……”我打了个饱嗝,看着眼前空盘子,突然觉得很惊恐。“你怎么喂我那么多!”   裴铮伸手来摸摸我独子,我躲闪不及,被他摸了个正着,他很是惊奇地挑了挑眉,笑了。“你自己也没喊停,我当你真能吃那么多……这手感,真像四个月……”   “你知道四个月是什么手感?”我哼了一声,又有些沮丧,“好难受,走不动了……”   “我扶着你。”裴铮唤来店小二结了帐,店小二跟送祖宗似把我们送了出去,末了还附赠一句“生对龙凤胎”……   他难道没看到我是小腹平坦进客栈吗!   裴铮扶着我,我扶着腰,肚子明显隆起来,圆滚滚,春衫遮不住啊……   夜市上,左右人多,但见了我都善意地避开了。裴铮嘴角笑意越来越深,忽然开口说了一句:“夫人,你喜欢儿子还是女儿?”   我掐了他一把说:“你生话,儿子女儿我都喜欢。”   他点点头说:“夫人生话,儿子女儿我也都喜欢。”   “太痛了,不要生!”我想起母亲声嘶力竭惨叫就头皮发麻。   “别怕,我陪着你痛。”他轻笑着徐徐而行。   “你怎么陪我痛?”我哼哼两声,“你们男人永远不懂女人痛。”   “到时候你若觉得痛了,就咬我手臂,不够话,再让你捅几刀?”裴铮说得很是诚恳。   “那样就变成两个人一起痛了……”我闷声说,“算了,两个人痛不如一个人痛。”   裴铮轻笑一声,改扶为搂,轻吻我发心,温声说:“豆豆,我一直想有个家,有你当我结发妻子,全心全意,一生一世,不离不弃。还有我们孩子,我会疼他,甚于你五个爹爹对你疼爱。”   那一瞬间,我仿佛能感受到他真心,自他胸膛传递过来暖意,让我心跳也平和了许多。   我却不知该如何答他,只有低下头,轻轻道了声:“哦。”   他权倾天下,富可敌,原来也有一个平凡心愿吗?   想有个家……   我家是太大,家人多,他却只有一个妹妹,相依为命……   “你还没跟我说过你父母事呢。”我突然想起。   裴铮笑容微僵,顿了一下,说:“改天吧。我们之间相互了解,总要循序渐进。你说是不是?”   他说不无道理,昨晚他兽性大发,没有回答完我问题。   回到船上后,船便离开了鹏来镇。看着甲板上一堆乱七八糟东西,我才发现自己有多离谱……   买东西应有尽有,不该有也有,有些东西我甚至根本不记得自己买过……   裴铮坐在一边,笑着说:“到下个城镇送人吧。”   我艰难地点点头,从甲板一边走到另一边,散步消食。裴铮坐在一边闭目养神,脸色也不是很好看。   “你真不是晕船吗?为什么脸色这么差?”我走到他跟前,摸摸他脸。   他拉下我手,握在掌心里轻轻揉搓,“没事,只是不太习惯而已,总是要克服。”   我沉默着盯着他看了半晌,他神态自若地任我看着,末了勾勾唇角,说:“是不是又想吻我?”   调戏我,是件会上瘾事吧……   我甩开他手。   “豆豆,肚子还撑吗?”   “还好。”我跑到一边搜索自己战利品,企图找出点有趣有用东西。   “那过来让我抱抱……”   我停下动作,警惕地回望他,眼睛下意识地看向他手,想起昨夜在甲板上被他抱在怀里近乎亵玩……我脸又不争气地发烫……   “不要!”我坚定回绝。   他应是猜到我在想什么,微笑着说:“我保证不做昨晚那样事。”   “不要!”我很有节操。   “我身体不太舒服……”他使出苦肉计了。   我觉得他是真有点不舒服,但他总不肯说自己是哪里不舒服。   我小心翼翼地靠近他,忽地被他向前一捞,抓了个正着!我吓了一跳,挣扎了两下,便被他按倒在躺椅上。“乖,抱抱就好……”他轻轻拍着我后背,“豆豆又香又软,抱着很暖和。”   其实他抱起来也挺暖和。我心想。   见他确实没有不规矩动作,我这才放松了由他抱着,他闭着眼睛,枕在我颈窝处,呼吸时睫毛好像微微颤动。我不得不承认,这个男人有一副让人妒忌俊美容貌,今日街上多少女子或偷偷摸摸或光明正大地看他,他好像没什么自觉,也可能是习惯了这样目光。   我手环住他脖子,学他样子,轻轻拍着他后背。他嘴角一点点扬起,搂着我后腰手微微收紧。   和他在一起很多时候,我都希望时间能静止在那一刻。   可惜天不从人愿,而且往往是事与愿违地走向另一个极端。   黑夜江面上,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几艘船,几个毛贼游上了我们船,亮出刀子说:“别乱动!打劫!”   我沉默地看了他们一眼,又低头看纹丝不动裴铮:“喂,他们打劫呢。”   裴铮皱了皱眉,“嗯,那就给他们吧。”   我也皱眉了。“你好歹反抗一下吧?你不是武功很好吗?二爹都白教你了?”   裴铮轻轻叹了口气,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四下一看,说:“都是你白天太张扬了,正所谓财不外露,这回把强盗招上来了。”   我推了推他。“你还不动手?”   在此之前,我对他是很有信心,虽然我并没有怎么亲眼见识过他身手,但他毕竟是二爹得意高徒,况且那时候被那么多人围攻他都能全身而退,对付这些小毛贼应该也是轻而易举。谁知道他摊手说:“算了,给钱消灾吧。”   我买来那堆破铜烂铁他们不屑一顾,直接找裴铮要票子。裴铮很大方地将一沓银票交了出去,那些毛贼一看到上面数额,登时瞪得眼睛都快掉出来。   为首两人使了个眼色,似乎在犹豫什么,低声讨论着。   “他们在说什么?”我问裴铮,他耳力好。   “一个说,这些非富即贵,拿钱就走,不要惹事。另一个说,一不做二不休,为避免他们回头复仇,杀了干净。”   我沉默了许久,说:“裴铮,你真是个小白脸。”   裴铮说:“我比较喜欢你叫我铮儿。”   那群强盗商量结果是——杀!   裴铮这是被逼得不动手都不行了。一个毛贼砍过来时候,他随意地虚晃一下,夺过对方刀,反手一刀解决了一个,登时震住了其他毛贼。   裴铮懒懒道:“拿了钱就走,我不和你们计较,惹恼了我,你们谁都走不了。”   那些人显然是不信,一窝蜂地杀将上来,被裴铮三两下解决掉了四五个,那些人终于知道怕了,喊了一声“扯呼”,去得比来还快。   我从裴铮背后探出头来,怒道:“怎么不追!银票呢!”   裴铮无奈地说:“豆豆……其实,我不识水性……”   “啊?”我愣住了,偏转头看他,“此言当真?”   “并且,水上功夫也不怎么样,坐着杀敌还行,走动开,就不怎么使不上力了。”裴铮这才说了实话。   “难怪……”我看了看四周,“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那些船夫和下人好像溜走了……”   那些人水性极佳,见苗头不对就溜走了,果然没节操得很。   “铮儿……”我寄希望于他,“你会划船吧?”   “叫铮哥哥都没用。”裴铮叹气,“这个真不会……”   我终于明白,裴铮也不是万能。   他下棋不行,水性不行,还不会开船!   这一艘无人驾驶船上在江心飘荡,船上堆了五具尸体,两个活人,面面相觑,一片茫然。   “你说我们能遇上其他船只吗?”   裴铮说:“看运气吧……在运气到来之前,豆豆,我们先睡一觉。”   裴铮就是裴铮,在五具尸体环绕下,他竟然要抱着我睡觉!   我推开他,气恼地踢脚。   “豆豆别生气……”裴铮朝我招了招手,笑道,“这些海贼水性虽好,却不成气候,这一带也没听说过海贼为患,而且是重要枢纽,船只往来极多,别担心,最迟明天中午之前,定会有船只经过。”   “当真?”我狐疑地看着他。   裴铮肯定地点点头,说:“所以,过来让我抱抱。”   裴铮话真是一点不假,天快亮时候,就有一艘大船开了过来。   那艘船在我们附近停下,带起浪花险些掀翻了我们小船。裴铮看着船身上标记,面色渐渐凝重。   那个标记,我也认得,是宗室专用,而每个分支所有标记都有略微不同。这个标记所代表,是南怀王一脉。   南方水路多,南怀王封底更有水乡之称,百年前因南怀王解了帝都勤王之困,被加封了几百里地,扼住了沿海八成出海口,在宗室里是实力最雄厚一脉,素有“海王”之称。   而如今在这条船上,是一个少女。   那少女我只听过她名字,却冒用过她名字两次。   姑苏翁主,刘绫。   合欢   仔细说来,我与刘绫虽未见过面,却也甚是有缘。   南怀王曾向苏昀提过亲,但被婉拒了,两人险些结为秦晋之好。而小秦宫那回,我冒她之名寻欢作乐,被裴铮逮了个正着,小秦宫龙蛇混杂,自然有好事者将此事传了出去,因此姑苏翁主刘绫与裴相不得不说二三事在民间也流传了几个版本。   此时此刻,见了当事人,而且是在这等情况下,我心情很是复杂。   刘绫美名,我素有听闻,但百闻到底不如一见,有着江南女子特有婉约温雅,柔而不媚,艳而不俗,举手投足间自然流露出贵族气派,却又不会让人觉得难以亲近,客观来说,确实无愧第一美人称谓。   主观来说,我觉得也不过尔尔。   刘绫一双水剪眸子在裴铮面上流转了片刻,有些犹疑地开口道了声:“你是……裴相?”   裴铮挑了下眉,也不否认,抱拳笑道:“承蒙翁主相救了。”   刘绫有些意外地看了看他,又转眼来看我,“这位是……”   我还没有说话,裴铮就帮我回答了。“舍妹,裴笙。”   我心中一动,缓缓展露出一个裴笙式“文质彬彬”微笑。“裴笙见过翁主。”   这个时候,“寡人”应该在帝都,出现在这里只能是裴笙了。我与裴笙年岁相仿,裴笙长年呆在宫中,刘绫从未到过帝都,定然不知裴笙样貌。   但她又是何时见过裴铮?   裴铮也有和我一样疑问,“翁主见过下官?”   刘绫莞尔一笑:“昔日方小侯爷大婚,裴相亲往贺喜,刘绫当时亦在场,想来裴相是不记得了。”   裴铮略一会想,点头笑道:“是下官失礼了,想不到时隔多年,翁主仍然记得。当年下官还未曾致仕。”   “刘绫还记得,裴相当时是以徒弟身份随沈相和墨惟墨大人同往。当日父王便同我说,那少年定非池中物,今日果然官居一品了。”刘绫对裴铮毫不掩饰地欣赏,也不知是基于礼数多一些,还是真心赞美他。   裴铮笑了笑,道:“翁主过奖了。”   “哥哥。”我忍着别扭,轻轻喊了裴铮一声,“此处风疾,不如入内说话。”   裴铮含笑瞥了我一眼,转头对刘绫说道:“昨夜里遇上贼寇,虽是打退了,船夫却都逃走了,幸亏遇上翁主了。”   刘绫引着我们入内,回头问裴铮道:“裴相此刻不是应该在帝都吗?”   裴铮谎话信手拈来。“本是如此,但因婚事将近,而无高堂在上,一则为礼,二则为情,下官与舍妹南下迎回父母灵位,不料途中遇此劫难。”这谎言听上去,却还挺像真话。   刘绫看上去似乎是信了,微笑道:“裴相孝心,令人感动。”   南怀王船,其奢华舒适程度远超了裴铮府上马车,应有尽有,不该有也有,我看着那马厩,顿时有些感慨。   昨夜里一番骚动,船夫下人都趁机溜走了,裴铮带来那匹马还是巍然不动,物尚如此,人何以堪啊。   我问刘绫道:“翁主船可是开往帝都方向?”   刘绫点头道:“正是。陛下婚期在即,刘绫代父王先行进京贺喜。”又转头去问裴铮,“裴相可还记得昨夜里那伙贼寇有什么特征?刘绫让人通知官府捉拿。”   昨夜月黑风高,正是杀人放火好时机,我也看不大清楚那些人面貌。裴铮道:“那些人抢走是皇家银号银票,上面都有特殊标记,面额最低也是五百两,非有本人官印为证,无法使用。若有人在市面上见到那样银票,自然会通知官府了。”   难怪裴铮昨夜里一副“钱财乃身外之物”超然姿态,原来是一些抢走也用不了银票。   刘绫吩咐下人向当地官府通报消息后,又对裴铮道:“若有进展,会第一时间通知裴相。二位应该一夜未眠了,不如先在船上休息。”   这宝船上下三层,房间不计其数,刘绫让下人领着我们下了第二层,安排了相邻两个房间出来。   我着实累得难受,稍作梳洗一番便上床休息,不过片刻便入了梦乡,黑甜一觉睡得不知时间流逝。   醒来之时,已是傍晚。船停泊在码头,却又是鹏来镇,我与这地方羁绊实在深得很呐……   鹏来镇虽是枢纽,往来船只极多,但能与南怀王宝船相比,却一艘也无。码头上驻足围观者不在少数,但很快便被疏散开来。   我站在裴铮身侧向下看去,见十来个差役分开人群,一顶官轿在船前停下,从这阵势上看,定是五品以上官员。   因人站得远,看不清样貌,但听得他自报家门:“下官曹仁广,见过丞相、翁主!”   曹仁广,江淮转运使!   明德朝之时,盐铁转运使多为重臣兼任,我父君亦曾兼任转运使一职,到后来职能转变,转运使已不独负责漕运赋税,更兼领地方吏政,成为一郡最高长官。这曹仁广所任江淮转运使一职,权力所及范围触及帝都边缘,在陈所有转运使之中,是最为关键一个。   品秩虽然不高,但经手银子就如这江水源源不断,实权在握,是一个人人艳羡肥差,却不知怎么回事,曹仁广对刘绫态度称得上毕恭毕敬,甚于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丞相裴铮。   “下官不知翁主、丞相驾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曹仁广年过五旬,精瘦矍铄,奉承却不会显得过分谄媚,却也是个官场上老手。   刘绫一早让人通知当地官府下令捉拿冒犯了当朝丞相贼寇,此令一下,立刻惊动了一郡之长曹仁广,引得他亲自前来迎驾。   被这人忽视得彻底,我颇有些不是滋味,扯了扯袖子,不动声色地观察起来。   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这回我总算见识到了。任裴铮在帝都如何呼风唤雨,到了这地方上,声音却还不如曹仁广大。但曹仁广声音再大,却也比不过刘绫一个眼神。   闻弦歌而知雅意,曹仁广就像刘绫贴心小棉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让我不得不怀疑,其实曹仁广是刘绫失散多年亲爹吧……   “南怀王被称为海王,掌控三江流域乃至外海航运和税赋,扼住了曹仁广咽喉,曹仁广仰南怀王鼻息生存,是以奉承姑苏翁主。”裴铮捧着茶杯半掩唇,低声对我说。   我极快地扫了他一眼,嘴唇微动,低声回道:“这些年南怀王为人低调,税赋上缴及时,江淮产粮皆运往帝都,帝都周围三郡粮食也不曾短缺,想来双方合作愉快?”   裴铮唇畔微挑起一抹玩味笑意,轻轻摇了摇头,却不解释。   曹仁广动作也算迅速,不过半日便将那窝贼寇捉拿归案,几千两银票物归原主。这裴铮,当日匆匆出门奔赴城郊,却还随身带着巨额银票,着实风、骚得很。   “这些贼寇为害一方,甚至胆敢冒犯裴相,罪不容赦。如何处置,交由裴相定夺了!”曹仁广说得义正词严。   裴铮笑道:“曹大人,我朝以法律人,是法治,非人治,岂能本官说如何就如何?自然是应该交由官府,按律处置。”   曹仁广愣了一下,反应也算快,哈哈干笑道:“裴相所言甚是,是下官一时失言。来人啊,将这些人打入天牢!”   这事我觉得有些诡异。那番话,由苏昀说来还算合理,裴铮为人称得上嚣张跋扈,何时真正尊重过大陈律例了?   我偷眼打量他神情,反复琢磨,却还是猜不透他想法。   当夜我们便在官署住下,曹仁广礼数周到,极尽殷勤到无微不至,裴铮也上道得很,对曹仁广示好,他一一受下。   “裴相可是第一次到鹏来,我们鹏来盛产什么,裴相可知道?”曹仁广笑容意味深长。   裴铮折扇轻击掌心,故作无知地微笑问道:“是什么?”   美人、银子和贪官……   我跟着曹仁广默念了一遍。   “鹏来镇天香色楼,歌舞当称一绝,到鹏来须往一观,方称不虚此行。”   我听了这话,忍不住干咳一声,打断他道:“曹大人,我哥哥是将被立为凤君人,去这种烟花之地,怕是于礼不合。”   曹仁广瞥了我一眼,“天香色楼并非一般烟花之地,里间姑娘卖艺不卖身,只赏风月,品诗词,岂是一般**能比?”   裴铮也点头附和道:“曹大人所言甚是。”   我狠狠踩着他脚,用力地碾,面不改色地微笑:“既是如此,哥哥和曹大人早去早回,我身子不适,就先睡下了。”   刘绫道:“我也留在官署。”说话间,眉头微皱了一下。   待裴铮与曹仁广离去,刘绫才转头问我:“裴姑娘,刘绫在姑苏听闻帝都传言,说我曾与裴相上过小秦宫,你可知这流言从何而起?”   我心头一跳,镇定微笑道:“怕是有心之人穿凿附会罢了。翁主远在江陵,怎会出现在帝都?”   刘绫柳眉微皱,说:“空穴岂会来风?刘绫素来洁身自好,爱惜声名,若有人蓄意陷害,刘绫绝不善罢甘休。”   我呵呵干笑:“自然,自然……”   不过是流言蜚语,寡人被民间传成什么样了,若每个都较真,帝都早已血流成河了。正所谓宰相肚里能撑船,寡人这肚里,少说也能撑两条船。   那个肚里能撑一条船宰相,好大胆子在寡人眼皮底下寻欢作乐去了。我咬碎一口银牙,笑眯眯地和刘绫各道晚安,回了自己房间。因白日里睡足了,这会儿上了床却睡不着,翻来覆去被各种杂念纠缠得气息不畅。   裴铮上了岸之后明显精神多了,也有力气找女人了。那一夜,他会突然止步放我离开,我仍是有些意外。虽然当时他若真要我,我也不会给,但我拒绝和他放弃,到底是两个概念。后者让我伤心和恼火许多……   月挂柳梢,月倚西楼,到了深夜,我才听到略有些虚浮脚步声由远及近。   隔壁门被打开,似是有人扶着裴铮进了屋,惊呼了一声:“裴相,小心台阶。”   “无碍,无碍……”裴铮声音明显带了醉意,“你们都下去吧。”   待那些人都退下,四周又恢复了寂静,我才偷偷摸了出去,潜进裴铮房间。   一股浓烈酒气扑面而来,让我皱紧了眉头。   裴铮外衣扔在一边,穿着白色中衣斜躺在床上,呼吸声粗重。我上前两步,踢了踢他小腿,压低了声音,冷冷道:“别装了,起来!”   裴铮轻哼了一声,依旧一动不动。   我又踢了几脚,恨恨道:“这是寡人命令,你敢抗旨吗!”   凤眸微微睁开一隙,被酒气蒸出了淡淡水色,湿润而暧昧。我拉住他手腕,说:“坐起来说话。曹仁广都跟你说了什么?”   他力气大过我,我拉不动他,反而被他轻轻往回一扯,跌进他怀里,左手臂环在我腰上,右手轻轻拍着我后背,热气喷洒在耳边,轻声说:“温柔点,我真醉了。”   我双手撑在他胸口,挣扎着要爬起来,衣角摩擦,发出窸窸窣窣暧昧声音。裴铮始终闭着眼睛,箍着我腰一翻身,将我按倒在床内侧。   “别在男人身上扭来扭去。”他嗓音略微暗哑,“尤其是喝醉男人。”   我不动了,哼了一声:“你也算男人?阿绪是不是给你下了秋药?”   所谓秋药,就是□解药,效果正相反,会让人不能人道,时间长短,取决于药量多少,我深深怀疑阿绪给他下了一辈子分量。   裴铮闷笑一声,“豆豆,你听上去好像有很多怨念?”   “你多心了。”我别过脸,避开他灼人呼吸,“我只是来问你曹仁广事。”   他本不喜风月,会应酬曹仁广,定然别有所图。   “我不喜欢在床上与你谈公事。”   “那你从床上滚下去。”   “你舍得吗?”   “舍……唔唔……”话未说完,便被他以吻封住了口,来不及合上双唇被突破了防线,舌尖纠缠,烈酒浓香自他口中渡来,让我一阵迷眩。他翻身覆在我身上,右手抽去我发簪,修长十指穿过发丝托着我后脑勺,酥麻感觉自头顶贯穿了背脊,让我不自觉蜷起了脚趾。裴铮呼吸粗重,喘息着啮咬轻吻我耳垂,锁骨,左手灵巧地解开衣衫结扣,掌心贴着腰肢而上,抚摸着我光洁赤、裸后背。   “豆豆……”裴铮呢喃低沉暗哑,伴随着粗重喘息声,他拉下我肚兜,灼热吻烙印在胸口,“你舍得吗……”   我挣了一下,推开他,又被他捉住了手臂,彻底扯下了外衣。我一口咬在他肩头,听到他闷哼一声,压抑着情、欲,哑声说:“一整个晚上……我用内力压制住药性,却被你轻易破了功……”   我听明白了。   “你是中了合欢散才吻我抱我!”我挣扎着想推开他,裸、露肌肤却一次次摩擦着他衣服,带来微妙快感。   裴铮轻叹了口气,却没有松开对我桎梏,只是说:“你怎么不明白……”   他轻咬着我耳垂,哑声道:“你才是我合欢散。”   34   疼痛 ...   他的欲望抵在我腿间,驳回了我先前的控诉。   我突然发现,他若真有心想要我,我根本反抗不了,无论是力气,还是气势。   陌生的感觉像海浪一次次地冲刷着身体的每一处,裴铮唇舌所到之处仿佛燃起了一簇簇的火苗,烧得我口干舌燥。我闭紧了双眼,仰起脖颈,呜咽一声,在裴铮身下难耐地扭动着。衣衫凌乱,难以蔽体,比上一次在船头更强烈的刺激让我绷紧了后背,双手紧紧抓着他的肩头,像在浮沉的海上攀住最后一块浮木。   略带薄茧的手摩擦着我腿侧的肌肤,在膝弯处轻轻一勾抬高,细细密密的吻落了下来。我大口地喘息着,迷迷蒙蒙睁开眼低头看去,眼前却仿佛隔着浓浓白雾,什么都看不真切。   “放……开……”我无力地蹬了一下腿。   裴铮的双手滑落到我腰侧,轻轻握住了,仰头向我看来,漆黑的双眸中,有情、欲涌动,眸光流转,他的声音低沉暗哑,“真的要我放开?明明你的手紧紧抓着我的肩……”   我像被突然烫到手一样缩了回来,脑袋往后一仰,猛地撞上围栏,登时疼得眼冒金星,情、欲全无。   我双手抱紧了脑袋缩成一团,泫然欲泣,哼哼唧唧。裴铮覆上来,拉开我的手,轻轻碰触我的后脑勺,我嘶了一声,颤抖着说:“疼……”   裴铮长叹一声,哭笑不得地收了手,低下头来亲亲我的脸颊,薄唇微启,说:“你,活该。”   我眼泪哗哗地瞪了他一眼,他轻笑一声,低头亲了亲我的眼角,湿热的触感滑过,舔去了眼角的泪珠。   我战栗了一下,弱弱道:“我先回房了……”   腰上那只手丝毫没有要松开的迹象。   裴铮的唇舌依旧在我脸颊锁骨间流连不去,灼热的气息喷洒在颈窝,指间薄茧在腰腹间摩挲。“我以为,自己给了你够长时间适应……”裴铮的声音依旧暗哑,“我已等了那么多年,本也不在乎多一时半刻,让你一点一点习惯我,接受我,依恋我……我以为,这碗红豆粥,应该熬熟了……”   我面红耳热,想要避开他的唇舌,慌乱问道:“裴铮……你得是有过多少女人,才能如此娴熟地调戏于我?”   裴铮微怔,随即埋首在我颈间,肩膀轻颤,抑制着笑声,只感觉到胸腔传来的微震。我懊恼地往后退,又被他勾着后腰拉了回去。   “若这也算调戏,那我早已调戏你许多年,只是你迟钝,到今日方才发现。”裴铮柔声笑道,“天时地利,美人投怀,豆豆乖,别想跑……”手上动作却不如他的语气那般轻柔,左手握住我想要挣扎的双手,按在头顶,右手箍着我的腰,下半身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紧密相贴,触感与温度,毫无保留地传递过来。   我僵硬着身子,既想跑,又不敢乱动,身体像被一把火烧着,说不清是痛苦还是舒服,陌生的感觉让我有了一丝慌乱,到这时才知道……尽信书不如无书,纸上得来终觉浅!   掌心贴在大腿内侧轻抚,我闭紧了眼镜,脑海中依稀能浮现出那样的画面,勾勒出手的轮廓,修长的手指,轻触从未有人踏足的禁地。   恐惧……   陌生的快感中伴随着细微的疼痛,恐惧感让我不由自主轻轻颤抖,咬紧了嘴唇,泪水自眼角溢出,发出细细的呜咽声。   裴铮松开钳制着我的手,轻抚我的后背,将我揽进怀里,低声在我耳边说:“别怕,不会疼……”   我双手紧紧抱着他的肩膀,指尖几乎刺入他的后背,一张口咬在他肩上来抑制自己出口的哽咽与呻、吟。   粗重的喘息声就在耳边,他的声音微微颤抖着,轻唤我的名字。“豆豆……豆豆……”像是在压抑,忍耐着什么。   我用鼻音回他轻哼,背上的抚摸让我渐渐放松了身体,双腿不由自主微微张开,迎合他更深入的开拓。   牙齿在他肩上留下深深的齿痕,肩上一片莹莹水光,我松了口,只觉下巴酸痛。裴铮的手捏住我的下颚微微抬高,一低头噙住我的唇,舌尖探了进来,抵死缠绵……   唇齿纠缠间,我仿佛还能听到他胸腔微震传来的低喃,一字一字,都是我的名字……   不会疼——这是裴铮对我说过最大的谎言,没有之一。   意乱神迷之间,撕裂般的疼痛让我倏地清醒过来,痛呼还来不及出口,就被他吞入口中。我挣扎着要退开,腰臀却被紧紧箍着,裴铮喘息着在我唇间轻言:“豆豆别乱动,不疼……”   我呜咽一声,疼得浑身颤抖,冷汗冒了出来,“走、走开……”   裴铮停止了进入,却没有听话退开,双手在我身上的敏感处游移,试图转移在我的注意。“豆豆,睁开眼看我……”他的声音像是蛊惑般低喃,我不由自主地听话睁开了眼睛,泪水迷蒙间陷入他燃烧着情、欲与煎熬的双眸。   “抱紧我……”   我轻轻抽泣着攀上他的肩膀,靠近他怀里,在以为他终于要放弃的瞬间,他一个挺身,狠狠贯穿!   火辣辣的灼痛刹那间吞没了我的神智,我一口咬在他锁骨上,眼泪啪嗒啪嗒掉了下来,身体像被割成了两半,那把锯子还在来回地磨,每一丝疼痛都无比清晰地刺激我的神经。   这是我这辈子经历过最惨无人道的折磨……   除了咬死裴铮,除了掉眼泪,我什么也不能做。   裴铮将我按倒在床榻上,低低的呻/吟声溢出喉咙,低下头吻去我脸上的泪水,哑声说:“豆豆,别哭,别哭……”   我后悔了……   后悔立裴铮为凤君。   后悔跟裴铮出来。   后悔进裴铮的房间。   后悔主动勾引他……   我真不知道会这么疼啊!   这场折磨不知何时才是尽头,我迷蒙地望着头顶上仿佛在晃动的流苏,轻轻呜咽,直到那灼痛中渐渐浮上一丝酥痒的感觉。   我闷哼一声,咬着下唇,裴铮似乎感觉到了我的变化,复又将我抱紧,抬高我的腿,让我环着他的腰身,更紧密地贴合,我抱着他的肩膀,随着他的动作,后背一上一下摩擦着被褥,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摇晃……   “豆豆……你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我仿佛陷身火海,在火海中无止尽地沉浮,燃烧,只能听到急促剧烈的心跳声,还有裴铮反复的低喃。   我不是你的……   我动了动嘴唇,却发不出声音,身体深处被突如其来的灼烫感刺激着,一阵阵收缩痉挛,我绷紧了后背,终于抑不住出口的呻。吟……   裴铮覆在我身上,剧烈地喘息着,轻咬我的耳垂。“你逃不掉了……”   我没想过逃,凭什么我要逃,我是一国之君……   我迷迷糊糊地想着,偏转过头,看向他。   鼻梁挺直,眼角潮红,唇畔微微翘起,带着一丝心满意足的微笑,安静的喘息声中,他缓缓张开双眸,迎向我的目光。   他的手抚上我汗湿的额角,滑落下来,捧住我的脸,细细密密的吻落在眼角,他哑声说:“怎么办……好像喜欢看你哭……”   我抽了抽嘴角,后退开来,伴随着这个动作,体内似有东西滑出,异样的感觉让我闷哼了一声,不自觉夹紧了双腿。   “还疼吗?”裴铮把我又搂进怀里。   我垂下眸,不言语。   好像失去了什么似的,心里空落落的,闷得慌,无一丝喜悦。   裴铮知我喜好,顺着我的后背安抚我,低声问:“第一次,难免会疼……”   “为什么不是你疼是我疼……”我闷闷说。   “嗯……其实我也被夹得有些疼……”裴铮如实说。   我抖了一下,裴铮埋首在我颈窝,闷声笑了起来。“豆豆,真想抱着你一辈子……”   一辈子有多长。   一百年,五十年,一天,或者就是一个弹指?   唉……   我抬手抚上裴铮的脸颊。他实在生得一副俊美皮相,五官轮廓立体深邃,一双似笑非笑的凤眸更是勾魂摄魄,我若真是淫、君,后宫中必也有他一席之地。但我喜欢他,并非只是因为皮相,他待我,似乎是极好的。   我以为自己是喜欢极了他,比对苏焕卿更多的喜欢,可为何这时,却没有想象中的满足与喜悦?   至少,不如裴铮那般喜悦。   我亲了亲他的唇畔,好像比之前是少了那么点感觉……   裴铮起身帮我擦拭身子,大半夜不敢沐浴惊动他人,只能勉强忍着了。   “这实在不是最好的时机……”裴铮有些惋惜地说,“但是我不后悔。”   我却有些后悔了……   这话我却没有说出口,自欢爱后,便一直沉默,由着他为我穿好衣服。看着凌乱淫、靡的床榻,我有种一把火烧了的冲动。艳色的血迹触目惊心,我别过脸,觉得心口有些难受……   裴铮换了被褥,搂着我躺下,察觉到我的异常,他柔声问道:“怎么不说话?”   我微微蜷缩着,突然意识到自己摆出有些防御的姿态。我一开始来找他,是为了什么,想了许久,才恍恍惚惚想起来。   裴铮不含任何情、欲地轻拍我的后背,吻着我的眉心,似有无限缱绻,我却始终若有所失,无法体会他的感觉。若是寻常女子,被他夺了贞操也就是一生一世了,我却不是……   我避开他的双唇,抬眼看他,“今夜曹仁广宴请你上国色天香楼,你可也这般对旁的女子了?”   裴铮微怔了一下,随即笑道:“我身上可有其他女人的脂粉味?”   “虽是没有,但怕是酒味盖过了。曹仁广对你大献殷勤,可有他求?”   裴铮的笑意渐渐敛去,只余稍许。“亏你还记得初衷……想知道曹仁广的事吗?”   我心口紧了一下,说:“是。”   裴铮淡淡道:“逢迎之道,非是要有所求才为之,总该为将来做准备。曹仁广与其是说有求于我,不如说是试探。”   “试探?”我心中一动,不动声色问道,“我还以为他是你的人。”   裴铮对我这句话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道:“也并非自己人就不存在试探之举。我将为凤君,曹仁广怕也是摸不准帝都传言真假,不知是我胁迫了你以令诸侯,还是彻底归顺于你。若是前者,那他将千百般巴结于我,若是后者……”裴铮一顿,眸中闪过异光,却不再言。   “若是后者,又如何?”我追问。   他垂眸看我,微笑着说:“若是后者,也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你对我真情实意,一种是虚情假意,如若是虚情假意,他又怎会真正将我放在眼里?”   他说得云淡风轻,我的心口却仿佛被人狠狠拧了一下,只有干笑说:“是吗,呵呵……”   裴铮淡淡一笑。“你白日里说,曹仁广与南怀王合作愉快,实则不然。这几年崇光新政,侧重于内朝的吏治改革,对地方官员疏于整治,这才导致漕银亏空,漕政不振。前任转运使留下了一个巨大的漕政漏洞,曹仁广接手了一个烫手山芋,个中辛苦怕也只有自己知晓了。漕运淤塞不行,每年拨下来的银两不足以清理河道,只有挪作他用,让南怀王走海运运粮北上,这才能满足每年帝都的用粮需求。然而去年关中灾情频发,江陵的粮食只能经由运河入关,运河又淤塞,赈济延迟,官逼民反,这才将事情闹大。”   一开始,我只是着令钦差调查乱民造反,继而揭发出粮草不继的问题,我只道是地方官员贪污,却还有更深一层是漕运不畅,漕政不振,漕银亏空。到如今,才有人告诉我,牵涉其中的,不只京官,还有宗室公卿。   再查下去,还会有什么人?   那一瞬间,我恍然明白了为什么沾上此案的人,莫不三缄其口,以辞官告终。官场之道,明哲保身,有些人是他们动不了的,硬碰硬的结果,有时候只是以卵击石。   “南怀王在民间素有贤王之称,你是在暗示他名不副实?”我挑眉看向裴铮。   “名未必不副实,也未必副实。南怀王每年进京一次,所乘宝船就是我们今天见到的这艘。回时的吃水线比来时低了不少,你以为他留了什么,又留了多少东西在帝都,带走的又是什么?”   “诸王进京,周旋打点,也是正常。”   “便是因为‘正常’二字,他才敢如此明目张胆。”裴铮轻叹,凝眸望着我,“豆豆,我们……非要如此吗?”   “什么?”我愣了一下。   “我喜欢你在我怀里,或哭或笑,能让我碰触到你柔软的心……不是像现在,明明抱着你,却又好像隔着九重殿上不可逾越的距离……”他抱着我的手微微收紧,“我究竟是不是真的得到了你……”   我没有反抗地任他拥着,自觉得,能给他的,我都已经给了。   “你知道,我与你出来的目的,本就不单纯。半为私下查案,半为调虎离山……”他似乎什么都知道,却又十分配合,随我出帝都,帮我查案……他的话,我总归信一半,只信他说喜欢我的那一半。   “对我来说,目的只有一个   疼痛 ...   ,那就是彻底地占有你。”裴铮的手在我脸颊上轻抚着,缓缓滑落到心口,“从身,到心。”   我笑了笑。   “至少,我们都成功了一半。”时近夏日,天亮得愈发早了,我从被子里钻出来,低头看着他问,“那几个贼寇,你又打算怎么办?”   裴铮沉沉看了我片刻,方缓缓道:“陛下之前不是说想问曹仁广的事吗?微臣所言怕有失公允,陛下不如直接去问那些贼寇,也算是真正了解民情了。”   “我以什么身份去?”我皱了皱眉,“那些人可押在大牢。”   “忘了吗,你现在是裴笙,一等学士裴笙,还是此案的受害者,按照大陈律例,你不但要配合取证,还有权听证。”   听裴铮这么一提,我才恍然想起自己当下的身份是裴笙……   “你之前对刘绫说,自己是下江南迎回父母灵位。裴铮,这回你总该告诉我了吧,你父母的灵位真的在江南吗?”我狐疑地盯着他。   裴铮神色一黯,随即笑道:“不在,我也不知在何处。”   我欺身上前,跪坐在他面前直直望着他的眼睛。“连我也不能告诉吗?你对船似乎有阴影……是因为你的父母?”   裴铮微仰着脸回视我,眉眼渐渐温软,唇畔的笑意柔和了许多。“你真的想知道吗?”   我轻轻点头。   “你的问题,我总会回答,只是答应我保守这个秘密,别让笙儿知道。”   他说得凝重,我咽了口水,心跳漏了一拍,郑重其事地点头,说:“好,君子一言!”   裴铮垂下眼睑,唇畔的笑意渐渐苦涩。“当年也是相似的大船,在出海之时船身起火,我的父母葬身汪洋。”   我的心略微一沉。   果然,如我所想一般……   “他们舍命相救,所以你和笙儿才能生还?”我轻声问道。   “不。”裴铮摇了摇头,“我父母原为乐籍乐师,在陈国地位等同贱奴。凉国贵族素来喜好豢养南人幼童为禁脔,那几年恰逢陈国和凉国开战,陆路不行,便走海运。连年战乱,颠沛流离,他们养我不起,便以十两银子的价钱将我和笙儿卖给了凉国商人。那年我十一岁,笙儿三岁,她什么都不记得了。途中南人反抗,烧了大船,我抱着笙儿趁乱逃走,抱着一块浮木被水冲上了岸……其他人,或者被烧死,或者被淹死。”   裴铮语调平平,不闻哀伤或者愤怒,好像说的是别人的故事,已经与自己无关。那一日在海上沉浮,他定然亲眼目睹了那一场惨剧。黑色的水,红色的火,撕心裂肺的惨叫,透骨的寒意,纵然那两个人遗弃了自己,却到底还是血溶于水的亲人,却在烈火中,化为灰烬……   我忽然想起那一日他对我说过的话——豆豆,我一直想有个家,有你当我的结发妻子,全心全意,一生一世,不离不弃。还有我们的孩子,我会疼他,甚于你五个爹爹对你的疼爱。   或许他自己有缺憾,所以希望以另一种方式弥补。   而我……不知道能不能给他圆满……   “我告诉笙儿,和父母离散了,笙儿不曾追问,或许她心里也有过疑问。但她知道,我不说自有我的道理,有些真相,或许不知道会更好,自欺欺人,觉得他们是爱自己的。”我总觉得他话里有话,见他勾了勾唇角,像是想到什么,叹息着淡淡一笑,“但你问,我便答……别这样看着我。”他抬手覆上我的眼睛,“我不需要这样的感情,我喜欢你对我的心软,心疼,但不是同情。”   我眨了眨眼,睫毛扫过他温暖的掌心。   蓦地有些后悔揭开他的伤疤,但这样一个隐含着孤傲的男人,却愿意在我面前卸下他所有的伪装……   我突然觉得自己对母亲和爹爹们的怨怼有些矫情,和许多人比起来,我已算幸运,甚至裴铮也是。乱世之中,更多和他一样的人,而那一船的人里,至少他活了下来,并且比多数人活得更好。   “早些睡吧,明日我陪你去大牢审讯。”裴铮轻叹了口气,放下手,低头帮我系上衣服结扣。   我握住他的手,他顿了下动作,抬头看我。   我动了动嘴唇,却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情和欲若可以分开,那么我对裴铮,究竟是情多,还是欲多?   作者有话要说:我很难过……   都是你们逼的……   所以……   裴铮,你和秦征一起受死吧……   辜负   第二天,刘绫见到我时候颇为诧异地说:“裴学士,昨晚没睡好吗?”   我干笑一声:“许是认床吧。”   不用照镜子,我也能想象自己如何一副疲态,腰酸腿软,无精打采,就像晕了一天马车一般。   与我成对比,是裴铮精神抖擞气色红润,如采阴补阳狐狸精一般……   裴铮本拟今日陪我提审那几个贼寇,刚刚一提,那曹仁广就道:“此等小事何劳裴相亲躬,下官早已将来人交给帝都来人,一早就已押赴进京。”   我愣了一下,问道:“帝都来人?是谁?”   曹仁广道:“苏御史苏昀苏大人。”   我和裴铮极快地对视一眼,随即道:“他在哪里,让他来见我。”   这话一出口,曹仁广看我眼神登时有些诡异,我也恍然意识到,自己现在不是陈女皇,而是裴笙,比苏昀品秩低了不少,哪有权力“让他来见我”。   曹仁广应是看在裴铮面上,虽没怎么奉承我,也没怎么鄙视我,而是直接绕过了我,看向裴铮:“裴相以为何?”   裴铮就着我问题问:“苏御史何时来?现在何在?”   曹仁广这才答道:“刚到不久,现在……”还没说完,便被人打断。苏昀一身天青长衫,风尘仆仆而来,面上神情淡淡,目光自裴铮面上扫过,落在我身上,微微一顿,随即装作浑不在意模样,向在场其他几位达官贵人打过招呼。   他应是匆匆从帝都赶来,帝都距此不近,快马加鞭亦须整整一夜方可到达。我看到向来一丝不苟他,衣衫上竟然有了些许褶皱,眉宇间难掩倦色,看上去也是一夜未眠模样。   我被忽视得厉害,场中所有人,以“我”品秩最低,权力范围又仅在禁宫之中,虽然被人尊称一声“裴学士”,但那些人大概也只是把我当一个无实权文官罢了。   裴铮打开扇子,半掩着唇角似笑非笑道:“苏御史,京官未得令不得擅自离京,你这番来得甚快。”   苏昀扫了他一眼,淡淡道:“事从便宜,鹏来镇发现乱党,不能不防,裴相不理朝政,自有本官做主。 来日陛下若要责罚,本官亦会谢主隆恩。”   他说这话时,余光隐隐望向我,因侧着身子面对裴铮,其他两人大概没有发现他余光所在。   我低头扯了扯袖子,没忍住开口问:“乱党何在?难道苏大人指是昨日捉拿一窝贼寇?”   “本官有确凿证据证明那些人企图弑君,以此足以株连九族。”苏昀冷然道。   他这话委实不虚,那些人是想杀我,但是他们动手时候并不知道我身份。   裴铮笑着说:“苏御史好灵通耳目。”   昨日里我们才显露行踪,他今日便追来。我和裴铮在一起,他心里定然有数,但曹仁广和刘绫呢?看曹仁广举动,丝毫没有惺惺作态假装清廉,甚至当着我面邀请裴铮上青楼,他应该是不知道我真实身份。   那刘绫呢?   裴铮昨夜言下之意,南怀王与曹仁广乃一丘之貉,刘绫若知道,则不会不示警曹仁广,也就是说刘绫也仍不知道我身份。   向苏昀报信,若是这二人中其中一个,苏昀也应与南怀王一脉同气连枝,向他们密报我身份,但苏昀也没有这么做。   这么说来,向苏昀密报裴铮行踪人,很有可能不是曹仁广和刘绫,这三人,要么不是同伙,要么同床异梦。   我自然真心希望是前者。   对于裴铮意味深长感慨,苏昀只是随意抱拳道:“裴相过奖了。”   当朝内阁两大臣同时驾临鹏来镇,曹仁广有些头晕目眩样子,一会儿向这个赔笑,一会儿向那个献殷勤,裴铮倒还微笑敷衍他,苏昀连敷衍都懒得,曹仁广满怀热情都冷却了下来,只得道:“苏御史兼程而来,一定很累了,不如下官让下人收拾间房间让苏御史休息一会儿?”   苏昀顿了顿,点了个头道:“也好。”   刘绫这时方才开口,转头对我道:“裴学士似乎也倦意正浓,不妨也回房休息。”   此言甚合我意。   刘绫与苏昀,关系非常,非常尴尬。一个是美名动八方宗室翁主,一个是才名震天下当朝一品,只从名声家世上看,端是匹配非常,但偏偏这美人翁主被拒了亲,成为一辈子抹不去污点。刘绫从一开始对苏昀便不怎么给好脸色,两人只是打了声招呼,便没有再说过第二句话。夹在关系复杂三个人之间,曹仁广三面为难,满头大汗,似乎这时才觉得低调我才是最可爱那个人。   苏昀和我离开话,剩下裴铮和刘绫都是上道人,他也好应付,登时松了口气,忙不迭地陪笑脸,让下人送我们去客房。   走出裴铮视野,我用余光扫了身后下人一眼,对苏昀道:“苏大人不辞劳苦,千里而来,裴笙十分佩服,只不过小事一桩,何劳御史大人亲躬?”   苏昀闭上眼睛,片刻后睁开,温声道:“有时候事情远非表面所表现出来那么简单,事关陛下安危,苏某不敢有丝毫大意。”   “苏御史果然忠心耿耿,不枉陛下对你一番信任。”   “信任……”苏昀喃喃低语,又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唇畔扬起一抹苦笑,涩然道,“微臣谢陛下信任。”   我别过脸,看向墙角野花,心里有些难过。   我一直是很喜欢他,从最初朦朦胧胧好感,到后来几乎是非他不可执着,再后来……是无可无不可无所谓。我信他不会骗我,所以他说不爱,我就信了,到后来知道他所谓不爱只是一个谎言,甚至不是唯一谎言之后,曾经再温暖心,也渐渐凉了。   他话语里苦涩,我岂能听不出,虽没有直言委屈和埋怨,但他心里必然有所失落。可是他凭什么失落?   是他先辜负了我信任。   宁我负天下人……   我咬咬牙,狠心问道:“陛下让裴笙代问苏御史一句,别院里资料,苏御史何时整理齐全,呈给陛下御览?”   苏昀脚步蓦地顿住,跟在身后下人一时没刹住脚步,撞上他后背,苏昀身子一震,握紧了拳头。   那下人跪倒在地,连连磕头求饶。   苏昀低下头看那人,缓缓道:“你们退下吧。”   那两个下人立刻逃也似地退下。   我转头道:“苏御史,裴笙为您带路吧。”   他沉默着跟在我身后,我轻轻说道:“裴笙跟随陛下许多年,自忖还能懂几分陛下心思。陛下为人心胸狭窄,最受不了事情也只有两件,一是别人待她好,一是别人待她不好。以真心待她者,她亦以真心待之,若有人心存利用,欺瞒背叛……”我顿了顿,推开门,回头看他,轻声反问,“苏御史以为,那样人,又凭什么要求陛下真心?”   他垂眸不语。   我微笑道:“苏御史自然不是这样人。苏御史一路辛劳,早些休息吧。”说罢转身欲走。   苏昀却忽然拉住我手腕,我回头看他,迎上他漆黑双眸,眼底有一闪而过沉痛。“有时候,欺瞒未必是背叛,背叛,也未必须要欺瞒。”   “所以陛下也愿意给别人一次机会,看他怎么证明自己清白。人非完人,皆有私心,为名为利,为官者亦然。”我轻轻挣脱他手,“人都是会变,苏御史,这个道理我一直都知道,但是让我真正明白人,是你。”   我努力地别过脸,不愿意再看他神情,怕自己心疼、心乱。   他若一直是焕卿,那该多好。不含任何杂念地对我好,对我好,只是因为我是相思,而不是因为我身份地位。   没有利用,没有欺瞒。   我朝堂上,可以有不纯臣子,我甚至能容忍他们以权谋私,只要他们尽忠职守,做好本分之事。   但我身边,却不能容忍那样存在。   焕卿,是你先让我失望,别用那样眼神看我,我告诉过自己,不会再心痛,不会再心乱了。   ——有时候,欺瞒未必是背叛,背叛,也未必须要欺瞒。   他话中有话,可是暗指裴铮?   裴铮会背叛我吗?   我对他,总是不敢给予太多信任和感情,怕只怕,有朝一日,伤得比当初更深。   寡人富有天下,却仍得不到一颗纯粹心。   真相   有时候,这人生让人烦躁得但愿长睡不复醒。^^   夜间用膳之时,刘绫向裴铮问起迎灵位之事,又问何时回帝都。   裴铮微笑答道:“灵位早已着人护送回帝都,此间事情也已解决,预计明日便启程回帝都。”   刘绫点头笑道:“裴相乃之栋梁,朝中一日不可无裴相,理应尽早回去。”   我心说,裴铮便是回帝都,也是待嫁而已,早回晚回也没什么差别。但刘绫说这番话之时别有所指,分明是暗刺苏昀,好在他倒也不以为意。刘绫及笄之时便被苏昀拒婚,南怀王与师关系恶化是世人皆知事,她也不屑于多做修饰了。   刘绫又道:“既然我们同路,不如二位依旧随我走水路回去?”   这句话,又把苏昀排斥在外了。   我转头问苏昀道:“苏御史何时回帝都?”   苏昀放下茶杯,向我答道:“也就这一两日。”   刘绫低头饮茶,装作什么都没听到。   这叫我如何接话是好……   好在曹仁广机灵,陪笑道:“既如此,不如几位大人同舟共济了,哈哈,哈哈……”   无人应答……   曹仁广笑容僵在嘴角。   片刻后,刘绫才淡淡道:“苏御史可愿同行?”   苏昀抱拳道:“如此则叨唠了。”   月上柳梢之时,正是鹏来镇夜市开市之时。我换了套长衫,做男子装扮从偏门出去,曹仁广又在巴结裴铮,刘绫作陪,我反正被忽视惯了,想来去哪里他们也不会在意。   “裴学士。”刚要出门,却被苏昀喊住了。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去,苏昀亦换了身白衣,走到我跟前道:“裴学士要出门?不如一起?”   我微仰着头打量了他半晌,方才轻轻点头道:“也可。”   鹏来镇到底不比帝都繁华,但此间夜市也别有一番趣味,我有些心不在焉地边走边看,忽然手臂一紧,被苏昀往旁边一拉,我踉跄了两步,看到有人从我身边跑过,堪堪擦过我手臂。   苏昀低头对我说道:“此处人来人往,走路须留着点神。”   我转头看了一眼扣在我手臂上修长五指,轻轻挣了一下,淡淡道:“多谢苏御史了。”   他眼底瞬间闪过一丝黯然,缓缓收回手,五指微动,慢慢收紧了,垂在身侧。   我双手笼进袖中,暗中握紧了,指甲微微陷进掌心,点点刺痛。   犹记得某年上元节,母亲忙着陪几位爹爹,我换做男儿打扮,偷了母亲令牌自宫门口大摇大摆溜了出去,在师府后门扔小石头,却不小心砸到了那看门恶狗,被恶狗追得爬上了树,哆哆嗦嗦抱着树干,眼泪哗哗地掉,扯着嗓子喊:“焕卿,焕卿,救命啊……”   看门老奴却先来了,老眼昏花,没认出我来,支使着那狗便要扑上来,千钧一发之际,一块肉骨头救了我小命。那肉骨头精准地砸在恶狗头上,恶狗一愣,随即追随着骨头撒开蹄子狂奔。苏昀自暗处快步走来,喝令老奴将恶狗牵走,这才仰头看树上我。   上元节月亮又大又圆,映亮了他含着笑意双眸,盈盈似秋水,清辉微荡。   “下来吧,那狗儿被牵走了。”他柔声哄着,张开了双臂。   上树容易下树难,我掌心已被磨出了血痕,委屈地低头看他,含泪道:“你可得接住我……”   他嘴角微扬,温柔而坚定地说:“信我。”   我眼睛一闭,撒开了手,落进他怀里,听到他在我声音自上方轻轻落下,沉入心湖。“没事了。”   我紧紧抱着他,脸埋在他胸口,劫后余生惊魂未定,让我哭得一塌糊涂。   他帮我清洗包扎了伤口,带着我逛上元节夜市。那时人比现在更多,并肩接踵,我看着两旁杂技表演,各种小吃,目不暇接,险些被疾驰而过马车撞伤,也是他拉了我一把,低头对我说:“留神点,这里人多,你站我右边。”   他牵着我左手,一夜再未放开。   那时,我对他深信不疑,当他是天底下最好苏焕卿。   如果时间永远停在那时,那该多好。   可惜,焕卿,有些人和事,过去了,就很难再回头了。   明月高悬,夜色如水,码头边上只有几艘船静静地浮荡,隐隐有江水被推送着拍打江岸哗哗声。江边有卖夜宵夫妇,还有喝酒吆喝船夫,人不多,三三两两坐了三四桌,与那边夜市喧闹形成鲜明对比。   我挑了张角落桌子坐下,苏昀在我对面落座,温声问道:“饿了吗?想吃点什么?”   “随便。”我也不是很饿,只是走得有些累了。   苏昀招呼来店家,问了几句,点了馄饨面。   我别过脸看着夜幕下江水,月亮映在江面上,被夜风吹出圈圈漪沦。左近桌子船夫喝得半醉,扯着嗓子说话,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   “妈,这日子没法过了!都多少天没活干了!让人喝西北风啊!” “没活干,总好过干活没钱拿。”旁边一人苦笑,“我想过了,总不能耗死在这里,我一个兄弟南下谋生,我打算跟着去,看看有没有活路。”   “那还不如咱们兄弟几个都不干了,买几把刀剑,当水贼去!” “你要早几天说,老子说不定就跟你去了。但昨天水上飞那伙刚被抓了,这阵子风头紧,不敢冒险了。”   “怕个鸟!”那人灌了碗劣酒,红着眼睛说,“再不成,咱们投奔南号去!”   “南号可没那么好进,虽然南怀王待下面人极好,但是招人都只招亲信,还得交一大笔好处费,有那钱,我犯得着愁吗?”   “朝廷不是每年都说拨多少银子下来!银子呢?咱们这运河多久没走过官船了?咱们多久没发过钱了?现在走船,不是南号,就是走海运,这运河简直鱼不生蛋!” 我垂下眸,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袖,听到店家说:“客官,您要面来了。”   热腾腾汤面上漂着几根青菜,几粒馄饨,简单清淡。筷子似乎不是很干净,苏昀用热水烫过,又擦干净了,才递给我。   我接过了,拨弄着菜叶,没有胃口。苏昀一样摆放着碗筷,不曾动过。   “其实,翁主算得上良选。容貌出众,出身高贵,南怀王在野势力几乎无人可略其锋芒,当初师府若与南怀王连成一线,今日又何须忌惮裴相?”我用只有两人听得到声音说。   苏昀置于膝上手一动,微微握紧,苦涩道:“非心之所属,不能勉强为之。”   我笑了笑,“看你活得如此为难,我都替你难过。”说着转头望向江面泊船,“人总是要面对这样抉择,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或者选择更有利一方,或者选择伤害最小一方,或许对你来说,远有比南怀王更能带给你利益一方。”   苏昀沉默着,没有回答,但我能感觉到他目光中哀伤,在我面上流连不去。   我说:“崇光新政后,旧派贵族公卿废废,退退,如今宗室里,实力最为雄厚便是南怀王,公卿之中,属苏家累世公卿,四世三公。这两家,应该人人自危着呢。裴铮起于微末,一朝问相,便以摧枯拉朽之势夷平了旧势力,剩下这两座大山,他不可能不动手,不过是早晚问题。而这两座大山,若不能拉拢他,或许也恨不能压得他毫无反抗之力。”   我轻轻叹了口气,“我原是真心希望,苏党能压过裴党,因为我自信有能力削弱苏党,却无自信能铲除裴党。漕银亏空案是个最好契机,背后主使是谁已经不重要了,重要是,一方为了打击,一方为了自保,这场战争必将爆发。当日在师府,你告诉我别院密室证据已被搬空,我并无怀疑,若证据在裴铮手中而他不曾有任何动作,那么亏空案主使者便是他,而所谓证据,也已被他销毁。”   “裴铮怨我对你深信不疑,我机关算尽,却算漏了人心,自己,别人,因为感情,而将自己带入局中……焕卿你做事素来一丝不苟,便是销毁证据也是一样。那密室之中,几排架子整整齐齐,与外间杂乱无章对比鲜明,地上甚至一丝泥土也无。易道临说过,你去别院那日,城郊下过一场大雨,地面泥泞,你若曾到过密室,密室地面上必定会有泥土留下,但是没有……或许是有人清理过了,是谁,为什么?”我抬眼看他,重复问了一遍,“为什么?”   他沉默了许久,垂下眼睑,没有回视我目光。   等不到他答案,我有些失望,却仍是继续说:“架子缝隙里,有纸张烧过灰烬,那些账目资料,根本没有搬出过密室,早已被销毁在密室里,而且有人清理过了现场。你我都知道,会这么做,只有一个人。”   夜风渐渐有些凉了,云蔽月,风灯摇。   “那一日在火场,听你于情急之中唤我相思,我心里很是欢喜,但终觉得迟了太久。我因裴铮之语而怀疑你纵火,心生愧疚,故让易道临查清真相,希望能证明你清白……鸿胪寺人假公济私,滥用权力是事实,但那批劣质烟火,却是你让人暗中掺杂,甚至为了洗脱嫌疑,你牺牲苏党几个人,引易道临往鸿胪寺方向去查,鸿胪寺诸人自知理亏,俯首认罪,这案子便也算了结。我原以为你目标是贺兰,但因贺兰无事,鸿胪寺诸人又已认罪,便也没有多加深究,若非易道临抽丝剥茧追查到底,我又怎知,你真正目标,是离烟火最近一室卷宗。”   “把一片树叶藏在树林之中,是最隐秘做法。贺敬会将证据备份藏于鲜有人查看资料室之中,若非贺兰无心透露贺敬习惯,恐怕谁也想不到。资料室中卷宗资料浩如烟海,你也无法从中搜到,因担心有一日被人翻出,索性一把火烧了不留痕迹。只是你也没有料到,火势蔓延开来,会伤及我。我说,对不对?”   他沉默,在我看来,已经是默认了。   “我不知你还有多少事瞒着我,但只这三件事……”我苦笑着摇了摇头,“焕卿,人心易冷。”   他肩膀微微一震,双手蓦地握紧。   “其实,我理解你做法,有时候,家族利益确实需要维护,甚至远比忠君爱更加重要,感情又算得上什么……你曾问过我,若有朝一日,裴铮犯了十恶不赦之罪,我可会杀他。今日,我答你这个问题。不只裴铮,普天之下,任何人,我想杀便杀,想留便留,即便师当真窃,只要你苏焕卿对我一心一意,便是全天下人都逼我杀你,我也能冒天下之大不韪留你!”我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望着他,“或许是我强人所难,但殿下之臣与枕边之人毕竟不同,你自己选择了一世为臣,我便成全你。”   我转身离开,强迫自己不要回头。   我学不会委曲求全,在他心里,我永远比不过他家族和名声,他每一次欺骗,都是为了他家族。从他骗我喜欢人是裴笙之时,我就该明白这一点。   但多年陪伴,这份感情怎么可能说断就断……   若没有这些抛不开名与利,若他只是焕卿我只是相思,他不姓苏我不姓刘,我与他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在我关于过去所有美好回忆里都有他,我及笄时候,他会三媒六礼来提亲,迎我过门,从此祸福与共,生死同命,一世缱绻……   我闭上眼睛,心口一阵绞痛,恍惚想起哪一年春天,我们都还小,我伏在他膝上,昏昏欲睡,轻声道:“焕卿,你待我真好,我立你为凤君可好?”   身上传递来淡淡温暖,和煦如三月半春风,带着豆蔻初开芬芳,美好一如梦境。   那应是一场白日里梦,醒来时候,已是黄昏。   春怀   面上感觉到微微湿意,以为是自己流了眼泪,却原来是天上飘起了细雨。   春夜里雨,细细柔柔看不见踪影,偶有一丝落在眼睑上,沾上了睫毛,身上衣渐渐地湿润,凉意才缓缓透进了肌肤。   提步欲走,却感觉雨意忽止,仰头便看见展开一纸天青。衣袂轻轻相擦而过,苏昀自我身后走来,轻声道:“下雨了,小心着凉。”   我偏转头望向他,漆黑眸子深沉苍凉如夜色,我希望自己能无动于衷,然而多数时候,情不由己。   我轻轻点了点头,“嗯,走吧。”   就像之前不曾有过那样一番谈话。   夜市渐渐地散了,人少许多,我与他并肩而归,余光中瞥见他湿了大半衣裳。   我是不是对他太过狠心……   给不了他完全而纯粹感情,却要求他无私专一爱,我怪他侍我以君,我又何尝不是先待他以臣?   “陛下,南怀王绝非善类,陛下千万小心。”苏昀声音轻过雨丝,我甚至以为是自己误听,转过头看他,他望着前方,好似之前没有讲过这一番话。   “人为财死,南怀王富可敌,亲信遍布朝野,但目前仍无篡位野心,陛下切勿操之过急,逼他谋反。”苏昀嘴唇微动,又像是乞求般地,轻声补上两字,“信我。”   我转回头,看着前方雨幕中缓缓而来身影,轻声回他一字:“好。”   裴铮一袭深衣自雨中来,唇畔笑意微凉,走到我们跟前停下了脚步,目光下落,在我面上停驻。   “怎么出来这么久,该回去了吧。不要麻烦苏御史了,到我这边来。”说着向我伸出了手。   裴铮手,白皙而修长有力,伸展开来,有一种天下在握自信与傲然,让人不由自主顺从。我握住那只手,走到他伞下。   他手握得很紧,紧得我手微痛,我仰头看向他侧脸,往日常挂在唇边那丝似真似假笑意似乎被夜风吹凉了不少。察觉到我目光,他微侧过头,低下来看我,微笑问道:“怎么了?”   我轻轻摇了摇头,说:“没事。”   回到官署,苏昀向东,我和裴铮向西。我看着他远去背影,心上一片苦涩。   肩上忽地一紧,一只强有力手臂将我揽进怀中,温暖气息驱散了雨夜寒意,我脸颊靠在裴铮胸口,感觉到他沉稳心跳,与我落成同一拍。   他下巴轻轻蹭着我发心,柔声说:“别看了,我会吃醋。”   我脸埋在他胸口,双手紧紧环抱住他腰,强抑着欲夺眶而出眼泪,颤着声音说:“我冷……”   裴铮轻拍着我后背,“衣服都湿了,还不回屋去。”   他推开房门,把我按在椅子上,转身帮我取来干爽衣裳。   “快要入暑了。”我在屏风后换着衣裳,听到他在那边轻声说。我换上衣裳,从屏风后走出,看到他正合上窗户,低着头若有所思。   “你衣服也湿了。”我说。他把伞几乎都遮到我那边,自己也湿了大半。   裴铮闻言转头看我,微笑道:“无妨。”说着取过布巾,走到我身后解开我发髻,轻柔地擦拭我发上雨珠。   屋子里安静,仿佛能听到彼此呼吸和心跳,屋外雨淅淅沥沥下着,只听着也能让人感觉到一丝凉意。   “裴铮。”我轻声开口。   “嗯?”他亦轻声回应。   “裴铮……”   “我在。”他含笑答道。   “裴铮……”   “我一直都在。”   “裴铮啊……”   “你再喊,我今晚就不走了。”   我沉默了片刻,又喊了一声:“裴铮。”   他手上一顿,随即松开了我长发,他微凉指尖自我耳后摩挲着向前,捧住我脸,声音轻若低喃:“豆豆……”   我转过身面对他,双手环上他脖子,微仰着脸望着他双眸,轻声问道:“裴铮,你为什么不抱抱我呢?”   他说:“我身上衣服湿了。”   我说:“你可以脱掉。”   他说:“你心里想着别人。”   我沉默了。   他说:“你能忘掉吗?”   我轻咬着下唇,垂下眼睑。   利用裴铮来逃避来苏昀,这对裴铮来说,是不是不公平?   他手拂过我鬓角,落在我后脑勺,察觉到他气息忽然逼近,我微怔着抬起头,唇上忽觉一点微凉柔软。   他轻轻贴着我唇瓣摩挲,说:“你忘不掉,我帮你。”   我闭上眼睛,微启双唇,与他唇舌缱绻,感受他带给我温暖与悸动。   我抽去他腰带,脱下他带着些微凉意衣服,抚摸他精壮后背。   他忽地离开我唇,我微睁开眼,迷蒙地望着他,听到他哑着声问我:“我是谁?”   “裴铮……”我难堪地问出那句话,“你不怪我利用你来忘掉他吗?”   他沉默了片刻方道:“我庆幸,你选择是我。”   心尖一根弦被轻轻拨动,我踮起脚尖,追逐他双唇,轻声说:“是你,裴铮……”   他扶着我腰,转身将我按倒在床上,俯身轻啄我唇瓣,唇齿间一遍遍问我:“我是谁?”   “裴铮……”我喘息着,一遍遍回答他,不厌其烦。   裴铮……   裴铮……   裴铮……   “喊我名字。”他托着我后背,像是诱惑,又像是哄骗,在我耳边低声说。   我微微偏转过头,对上他幽深双眸,收紧了抱着他双臂,闭上眼睛,沦陷在只有他世界里。   “铮……”   我蜷缩在他怀里,听着他安静喘息,没有深吻,没有占有,只有温柔拥抱,却让我无比安宁与放松。他轻轻顺着我后背,偶尔轻吻我鬓角,唇角,像细细密密落在面上春雨,却带着让人舒服暖意。   我在他胸口轻轻蹭了蹭,靠得更近,低喊了一声:“铮……”   他依旧含笑说:“我在。”   半梦半醒间,我仿佛听到他轻声说:“看到你与他在一起,我忽然感觉到了害怕。豆豆,不许离开我……”   不知是梦是真,我依稀也回了一声:“嗯……”   他说他一直都在,我仿佛现在才意识到。六岁,八岁,十岁,十八岁……只看得到眼前苏昀,看不到背后裴铮,以为所有陪伴均属理所当然。   那些被遗忘回忆,在梦里蓦地清晰起来。   烟花三月,他抱着我摘下枝头开得正好那一朵桃花。   我低头,他浅笑,少年十四,色如春晓。   我握着他手傲然道:从今以后,你便是你人,我为君,你便为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任何人不能欺你骂你……   他本是极温柔一人,却因我而变狠变强,变成我不喜欢模样……   他轻抚我发心,唇角微扬,低头笑道:“吾皇,万岁,万万岁……”   那时,我只看到他唇畔戏谑,却看不懂他眼底深情。   其实我有什么好,值得你那样对待。我自知自己有诸多缺点,只是想寻一个人,看到我好,也一并接受我坏。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做完最后一件事,我就与你白头偕老,你看可好?   温香   裴铮大概是天快亮时候离开,第一缕晨光落在眼睑上时候,枕畔还残余着他温度.   这一夜睡得极是安稳香甜,梳洗罢,我推开窗户,见窗台上一枝绿叶横斜,露珠在翠绿叶心滚动,煞是明丽可爱,仿佛这一夜春雨过后,夏天便真正来了。   裴铮路过我窗下,不远不近站着,手中那一把乌木描金扇到这时方才真正应了季节,不紧不慢摇着,自有一派风流。   他凤眸含笑,悠悠然道:“差不多是时候启程了。”   我与他并肩向外走去,他扇子半掩唇角,不无遗憾地压低声音说:“说好游山玩水半个月,结果却只得三五天。”   我目不斜视,嘴唇微动,道:“知足吧,你们当臣子,好歹有寡人给你们带薪放假,寡人当皇帝,又有谁来体恤一下?”   裴铮眼角微弯,回道:“你这番偷溜出京,摆了太上皇一道,难道不算报了仇?”   我眯着眼皮笑肉不笑。“她欠我,活该。”   在我最该是天真烂漫岁月里,把江山这副重担压在我肩上,她自潇洒快活去,做人哪能无耻到这地步,我让她代班几天,已算是仁厚为怀了。   路过中庭之时与苏昀打了个照面,苏昀淡淡一笑,向我们点头道:“裴相,裴学士,早。”   我也大方回以微笑:“苏大人今日气色不错。”   苏昀侧过身,让我们先行,听我这么说,他对我微笑道:“裴学士也是。”   我与他擦身而过,他顿了顿,跟在我们后面徐行。   草草用过早膳,曹仁广便着人大张旗鼓地送我们回宝船,陪着笑脸对裴铮苏昀道“圣上面前还劳两位大人多多美言几句”,那两人听到这话,不约而同地朝我瞥了一眼,我摸摸鼻子,讪笑一声,转身上了宝船。   刘绫对曹仁广笑了笑,转身过后却换上一副嫌恶表情,上了船便道:“这些地方官员都是一副德行,莫怪我父王素来不爱与这些人打交道。”   这贵族小姐果然有贵族小姐矜贵,傲慢却也不失礼节,至少当着曹仁广面没给对方什么脸色看。裴铮与苏昀上得船来,这姑娘表情又再换,对裴铮便又笑如春风般和煦。   宝船缓缓离岸,巨大船桨搅动一江春水,徐徐东流。   “裴相好雅量,明知曹仁广虚情假意,存心非善,还耐心应付。”刘绫坐在椅子上,甲板上清风徐徐,拂动她颊边一缕青丝,微笑间露出梨涡浅浅,明艳无双。   裴铮笑着回道:“官场虚礼,司空见惯了。本官非超脱之人,亦难以免俗。”   “裴相过谦了。曹仁广明知裴相有意留那几个贼寇审问,却匆匆让人将贼寇送走,不是做贼心虚又是什么?这曹仁广为官不仁,民间对他多有怨言,他虽多次欲巴结我父王,却从未得逞过。此次竟转而对裴相下手,真是自找死路。”刘绫不屑地轻笑一声,几句话将曹仁广推下深渊,又撇清了南怀王府与曹仁广关系。   只是裴铮信不信这番话,还是另一回事。他也只是挑挑眉,笑而不语。   苏昀立于船头,背对着我们,此时船逆风而行,江风自他袖底荡了个圈,托着衣袂翻飞,本该是天蓝色长衫,竟隐隐荡出了水色苍凉。   “南怀王美名在外,自然是不屑于此等小人为伍了。”裴铮无关痛痒说了一句,又转头看我,轻声道,“累了吗?”   “啊?”我回过神来,把目光从苏昀身上收回,对上裴铮询问眼神,忙笑着回道,“还好。^^   刘绫道:“裴学士长年居于深宫,鲜少外出,身子也娇弱得很,怕是吹不得风,不如还是入船内歇息吧。”又转头仰望裴铮,笑道:“刘绫还有些政事上问题请教裴相。”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我和苏昀,在这宝船上显得分外多余。刘绫这是想拉拢裴相,还是想拉拢裴铮?我只能说,她也晚了一步。她这晚了一步实在无可后悔,谁让她晚生了几年,君生我未生,待她成年君已是有妇之夫了。   我也只是幸运认识他够早罢了。   我一弯腰进了船坞,却没有回到自己房间,而是穿过长长过道,走到船尾。这一边甲板上一个人都没有。宝船分三层,所有船夫都在最底下那层与世隔绝心无旁骛地划桨,甲板上只偶尔有一两个人行走。   我走到船尾最末端,才从袖底取出口哨,置于唇边轻吹。   口哨无声轻颤,发出只有特定种群才能听到啸声。   楚天阔,碧江横,一点白影自远而近,自江面上疾速掠过,转眼之间便到了跟前,我伸出手去,那白影扑扇着翅膀,向上一提,而后落在我手腕上。白鸽轻点着脑袋,咕咕叫了两声。   我抚了抚它后背,从它脚踝上腰间抽出小竹筒,打开后取出里面字条一眼扫过,只有短短两句话——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我悬了大半日心到这时才算缓缓落下,几年部署,成败便在未来几日了。   我将那张字条扔进江中,见上面字体完全模糊,渐渐沉入水底,又将之前写好字条放进竹筒内,装好后拍拍白鸽后背,它点了点脑袋,又咕咕叫着飞走了。   “你心意已决了吗?”   背后忽然传来声音让我心跳漏了一拍,手一抖,慌忙转过身,只听刺啦一声,衣袖飘转间被钉子勾破,露出大半截手臂。   苏昀远远站着,看了我破碎衣袖一眼,又上前了两步,缩短我们之间距离。   “这盘棋牵连甚广,你一个人,下不动。”苏昀神情凝重,“即便加上易道临,也远不够,因为他不足四两,而南怀王不只千斤。”   我略了略被风吹乱发,微笑望着他:“你若是也站在我这边,那便足够了吧。”   苏昀眼神一黯,垂下眼睑望向别处,声音轻得仿佛一吹就散:“我一直站在你那边。”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上前两步,在他跟前停下,用只有两人听得到声音说:“寡人自知你忠君爱,也是个聪明人,你我有同窗之情谊,寡人素念旧情,不会为难于你,希望你也不要让寡人为难。”说罢脚尖方向一转,继续向前走去,与他擦肩。   伤口疼得久了也就麻木了,一日不能痊愈,十天八天,三五个月,总是会有痊愈一天。其实我倒希望苏昀再绝情一点,他若背叛得彻底,我除掉他也不会犹豫,但如今为他一人,我对苏家已是投鼠忌器。   果然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   断了裴党枝蔓,削了苏党臂膀,煽动他们互相残杀,我究竟能不能得到所希望一切利益?   我回到房间关上门,低头看看被扯破袖口,颇有些头疼,这几日因种种原因,我已毁了好几套衣服了,原先出门前备下了几套,如今已不够用了。   我捏着袖子一角,皱眉想:难道要我自己缝?   ——叩,叩叩……   “笙儿,你睡了吗?”裴铮干咳两声,声音听上去不大自然。   我转身开了门,微仰着脸看他,语气不善道:“有事吗?”   他挑了下眉,侧过身,绕过我进了屋,口中兀自道:“你素来坐船便晕,我担心你所以过来看看。”   我瞪大了眼睛看他睁眼说瞎话,又看着他转身关上了房门,我后退半步,上下打量他,疑惑道:“你做什么?”   他转过身来面对我,无奈苦笑:“不堪重负,躲一躲。”   我一琢磨,反应过来,便只望着他冷笑。想来方才我不在时候,裴铮和刘绫已然从合纵连横谈到诗词歌赋了。想到这二人相谈甚欢,我心里很有些不愉快,但碍于身份不好发作,只能默默祝愿裴铮晕船晕到吐,倒没有料到他会主动躲开刘绫,到我这边避难,拿着我当借口了。   我双手环胸面对他,笑眯眯道:“这张船票好生金贵,要丞相大人卖笑卖艺来赔,下一步可是卖身?”   裴铮含笑回道:“那大也可算得上为捐躯,当封一等公爵。”   “裴大人莫不是也想效仿苏家一门忠烈,为捐躯,生前立于朝堂,死后挂在墙上。”我下意识地要抚袖,摸了个空,才想起来自己断袖了。裴铮这时也看到我晃动在半空半幅袖子,伸手托住,低头细看了一番,眼底闪过恍然:“方才去过船尾了?”   我不自在地收回手,负在背后,淡淡道:“嗯,闷得慌,吹吹风。”   裴铮也不说破什么,笑道:“袖子破了,怎么办?”   我随意扯了扯,挑眉看向他:“穿那刘绫衣服,我是决计不愿意。裴大人无所不能,缝个衣服应该也不在话下吧。”   裴铮长叹一声,意味深长笑叹一句:“陛下,你总是喜欢为难微臣。”   我心口仿佛被人攥了一下,猛地揪疼了一下,清咳两声掩饰道:“寡人对裴相寄予厚望才是。”   裴铮笑着摇摇头,拉着我在一旁坐下,左右一看,从墙上取下长剑,拔剑出鞘捥了个剑花,赞道:“够锋利。”说罢剑光一闪,半幅衣袖缓缓飘落下来,尚未落地,另一边衣袖也落下一截。   本是长过指尖长袖,被他左右两剑削去了寸长,稍加修整,便露出了一小截手腕。   裴铮收剑入鞘,执起我手腕置于唇畔,轻声笑道:“破了就削去,何必缝缝补补,有时候恰到好处缺憾,也不失为一种完美。”   陈民风虽不如北面凉剽悍,但也算不上保守,露个手腕亦不算伤风败俗,但广袖长袍是历来穿衣习惯,如此八分断袖,还从未有人穿过。当时我只顾着琢磨裴铮弦外之音,却不曾料到,裴铮这无心之举掀开了陈历史新一页,从此之后,陈男女衣袖越来越短,裸、露越来越多,民风越来越开放……   裴铮,是邪恶根源。   他拇指指腹摩挲着我手背,忽地勾起唇角,抬眼看向我:“我想到一句陈词滥调。”   我想抽回手,却被他抓住不放,便也放弃了,随口道:“是什么?”心里却想,怕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那样情话吧。   裴铮却道:“红酥手,黄藤酒,满城□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我心头一跳,手蓦地僵硬起来,他安抚着轻拍我手背,念完了那一整首词,而后道:“你自小不喜诗词,这一首词所言为何,怕也是不知道。”   我干笑道:“听起来,便不像什么好词。”   裴铮沉默了片刻,轻叹道:“确实,算不得好词。”   “诗词歌赋,人生理想,你还是去找翁主谈论探讨吧,你们还可看星星看月亮,船前明月光,定然美妙得很。”说完这一番话,我才猛然觉得自己有些阴阳怪气。裴铮惊诧地看着我,眨了下眼,笑意缓缓在眼底泛起,掩过了惊诧。   “那豆豆想和我谈论什么?”   我盯着他逼近俊脸,不自觉地微微后仰躲开,灼热气息喷洒在面上,我犹豫着移开眼,嗫嚅道:“没、没想谈论什么……”心里挣扎了一番,我抽出手在桌子上一按,转了个身站起来,居高临下看着他,这样距离和高度差给了我一点安全感,胆子也肥了不少,舒了口气,瞪着他道:“你靠那么近做什么?”   他反问道:“你逃那么快做什么?”   我气结:“我哪里逃了?”   裴铮微微点头,意味深长笑道:“是,你不是在逃,是欲擒故纵。”   我笑了:“错,不是欲擒故纵,是先礼后兵。”   我一把揪住他衣襟,将他推倒在墙上,踮起脚尖吻他唇畔,到此时方恨二人身长悬殊,唯能在气势上压倒他。   凭什么每次都被你压制着!我恶狠狠地咬了一口他下唇。   他闷笑着,胸腔微震,右手在我腰上轻轻一托,善解人意地低下头来任我轻薄,他这样配合,我顿时觉得索然无味,全然没有霸王硬上弓快感与成就感,于是勉为其难接受他供奉,亲亲他唇瓣,浅尝辄止。   “你被刘绫缠上了吧……这刘绫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懒懒倚在他胸口,问道,“跟皇帝抢男人?却也不至于吧。”   “难说,陛下眼光素来不错。”裴铮不知羞耻地说。   我叹了口气,登时觉得有些无力。“你严肃点,我同你说正事呢!刘绫当着我面勾搭你,你倒也好意思当着我面接受她勾搭?”   “此事非我所能左右,这毕竟是在人家船上。”裴铮也叹了口气,“刘绫这人,向来心高气傲,你看苏昀受她何等对待便知。我们若也开罪了她,如今还在她船上,后果如何恐怕难以预料。”   裴铮所言也不无道理,但我心中始终觉得不舒服。“你还是离她远一些吧。”   裴铮点头应允:“我与她总归是保持一个安全距离。不如你也同苏昀保持一个距离?”   我愣了一下,退开半步仰头看裴铮。“我与他过度亲近了吗?”   “方才,他是去找你吧。”裴铮低头回视我,似笑非笑,“你心肠极软,我担心你终会因为心软而……”   我拂袖打断他,冷然道:“你也未免太过小瞧于我!”   也小瞧了你自己。   裴铮无奈笑道:“这一路不曾真正风平浪静过,你跟在我身边,我才能放心。”   我摇头道:“你说错了。”   裴铮知趣改口:“好,是我跟在你身边。”   “嗯。”我满意点了点头,又道,“苏昀事,我自有主张,他到底是我臣子,同殿为臣,互相避忌,他事,你还是别过问。”   裴铮微怔,随即苦笑道:“陛下如何说便如何是了。”   我见他脸色不大好,良心发现,温声道一句:“你还是顾着自己吧,说我晕船,怕真正晕人是你吧,不如上床休息?”   裴铮摇头道:“那更是煎熬,还不如有个人说话转移注意力。前几日在那艘船上,我几乎没合过眼,也只有抱着你才能得片刻安宁。如今在别人船上……”裴铮叹了口气,“也只能忍一忍了。”   他这毛病,也真是麻烦,我大发慈悲道:“莫让旁人发现,我让你抱一会儿。”   他眼角一弯,俯下身来勾住我腰,双臂自我腋下穿过,我也只好抬起手臂回抱住他,他力气甚大,我被他抱着,足尖几乎要离了地面。他埋首在我发间一嗅,轻叹道:“如此才是温香软玉抱满怀。”   三九   对于裴铮,我始终存着矛盾心理,恼怒他总是能轻易调戏到我,但他若安分正经了,我也难免觉得失落。^^   入夜之后,我想到他晕船难眠,自己躺在床上也是一阵辗转,终于在约莫二更天时候悄悄打开房门,准备深夜送去关怀。   长长走廊里空无一人,却隐约传来细微声音,听上去像是鞋袜摩擦过木地板,由远而近。我下意识地缩了一下,退回屋里,扒在门缝里朝外看,竖起耳朵细听。   鹅黄色裙摆极快地滑过,姑苏翁主神色凝重,急匆匆地自我门口经过,不多时便听到房门打开声音,似乎她进了某间房。   我耐不住好奇心,轻轻打开房门,尾随刘绫方向而去。但因没有看到她进了哪间屋,只能一间间窃听过去。   “你这么做到底是什么意思!”刘绫刻意压低声音难抑怒火,“别忘了你收过我们多少好处,现在想撇清关系,过河拆桥了?”   我几乎把耳朵贴了上去,想听清楚他们对话每一个字。   “我做了什么,让翁主这样大动肝火?”那声音含着三分笑意,七分惬意,虽是极轻,却让我听得分明。   胸口像是被人狠狠一击,一阵闷痛。   “你要女皇,我们要权力和财富。当初说好是我们支持你登上相位,权倾朝野,你暗中斡旋,闭塞圣听,为南部盐铁之利大开方便之门,待日后彻底架空女皇,你独揽大权,江山美人在怀,便可允南部成为中。”刘绫深呼吸道,“如今,你向女皇出卖我们南部,让我不得不放弃曹仁广这颗棋子,难道是想违背我们最初盟约了?”   “我何时出卖南部了?”   “你故意留下那些水贼,难道不是为了骗取女皇对你信任?暗中把行踪通知给苏昀,难道不是为了引起女皇对苏昀怀疑?”刘绫冷笑一声,“你让苏昀以为我们南怀王府有意加害女皇,引他离开帝都,自己好从中做手脚,削弱苏党势力   昀不过是个关心则乱痴人,我们南怀王府怎么可能对女皇下手,刘相思若死,她身后那群人必定搅得朝野一片腥风血雨,前丞相、凤君和明德陛下怎比得上她容易掌控。曹仁广那个废物,有一点风吹草动就露马脚,迫不及待将水贼转移,好像怕别人不知道那些人有问题似。若不是你故意这么做,我又何必弃了曹仁广那颗棋子?如今在女皇心里,曹仁广已经是一个废人,苏昀也被排斥在核心之外,而南怀王府更成为眼中钉,只有你裴铮才真正值得信任。裴铮,我知道你想一党独大,只手遮天,但这和我们说好可不一样。想要踢开南怀王府,你也要掂掂自己斤两!”   裴铮淡淡笑道:“翁主好厉害一双眼,好厉害演技。”   “过奖,不及裴相!”刘绫冷笑。“难道裴相以为女皇可以任你摆布,南怀王府也可以?”   “翁主在责问我之前,不如先问问南怀王,我们计划为何。”裴铮声音压低,“翁主对于南怀王宏图大计,只怕理解得还不够透彻。”   刘绫沉默了片刻,问道:“难道父王还有其他安排?”   裴铮笑道:“这你就该问他了。明天就到帝都了,还有不到十日就是七月七大婚之日,帝都天快变了,你觉得到时候会是谁家天下?”   我屏住呼吸,却控制不了心跳速度,微微颤抖着,悄悄从那处离开。   ——可要我发誓?绝不骗你、瞒你、欺负你,一生一世爱你、宠你、忠于你……   我想我很早之前曾说过一句话:裴铮,只忠于自己。   忠于自己**。   小时候,二爹和三爹曾尝试教我习武强身,二爹用剑,三爹用掌,我如今感受,就像被三爹在背上打了一掌,又被二爹在心口刺了一剑。二爹三爹自然是舍不得伤到我,伤得最重一次,也不过是三爹把我抛到树上,结果落下来时候没接稳,让我摔伤了手臂,我哭了半天,他也因此被其他几个爹爹狠削了一顿。   只可惜,我已长大,不能再如儿时那般,伤了疼了,便扑到爹爹怀里哭诉,让他们为我报仇。自己事,总归要自己解决,自己错信与错爱,也终要由自己来承担后果。   裴铮……   我深呼吸着,抑制不住颤抖,左手紧紧握着自己右手,想起他和我截然不同温暖掌心,紧紧相握,像天生一对那么契合。   我抬起手,紧咬住袖子。那处已被削去了一截,裴铮说,既然破了,又何必再缝缝补补……   我还能信谁,我还能信谁……   我想笑,却终究只是泪湿了枕畔。   裴铮,我说过,你不能负我。   第二日清晨,宝船到了帝都码头,我们四人气色都不算好,或许前一夜无人入眠。裴铮笑问我何以失眠,我笑着说:“同甘共苦,你无眠,我亦然。”   上了马车,在白衣巷口与刘绫分道扬镳,我、裴铮和苏昀三人站在白衣巷口,苏昀向我稽首道:“陛下还是先回宫吧。”   我转头看向他,心口一阵绞痛,勉强别过脸,看着地上他修长身影,微笑道:“苏御史也累了吧,也早些回府吧。”   裴铮道:“我送你回去。”   我抬头看他道:“不必了,你也回去吧,这是帝都,见过我人太多,让人看到不好。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   裴铮只得点头应允了。   我缓缓转过身,向着宫门方向一步步而去。   宫门口,易道临许是刚刚下朝,朝服未换,匆匆赶来,微微喘着气,转头间瞥见我,急忙上前两步走到角落里,稽首道:“陛下万岁。”   “万岁啊……”我停下了脚步,奇怪地看着他。“易卿家,你说,为什么当皇帝,都想要万岁?”   易道临一怔,抬头看我。   “活得这么没意思,为什么要万岁呢……”我垂下眼睑,低声嗫嚅。   “陛下……”易道临愕然看着我,“发生什么事了?”   我上前一步,抓住他衣袖,闷声说:“借一下肩膀。”然后轻轻靠了上去。   易道临登时浑身僵硬,不知所措地站着。   我很累了……   这个游戏,这个局,我不想继续下去了。   “易道临,你说,裴铮是个好官吗?”   “官无分好坏,只分有用和无用。他大抵算得上有用。”   “那,我是个好皇帝吗?”   “陛下……想听实话?”   “我知道你不说假话,或者沉默,或者直言。”   “微臣相信,陛下将会是个好皇帝。”   我攥着他手蓦地收紧,眼眶一热,眼泪涌了上来,哽咽着说:“我不想当皇帝……”   我不想姓刘,一点也不想。   易道临说:“天降大任,很多时候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我无力地勾了勾唇角,“心又何尝由己了?我对人心软,旁人又何尝对我手软?”   我松开手,后退一步,将所有脆弱掩藏起来,淡淡道:“易道临,随我进宫吧。”   四十   我和易道临低调入宫,一踏进崇德殿,便见一个瘦小身影自角落里飞扑而来,倒头便拜,抢地大哭。^^   “陛下,您终于回来了!您再不回来,就再也见不到小路子了!小路子为了陛下茶饭不思,彻夜难眠,瘦了整整三圈啊!”小路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嚎啕大哭,我按了按额角,别过脸叹了口气,道:“小路子,别装了,烤地瓜香味是瞒不住。”   小路子高亢哭声戛然而止,尴尬地转成几声干咳,擦了擦嘴角。   “太上皇呢?”我问道。   小路子低眉顺目答道:“明德陛下在宣室,刚见过几位大臣。”   我边走边问:“谁?”   小路子还没回答,易道临便道:“是‘种子’。”   我眼皮跳了一下,用余光看他。“她也都知道了?”   易道临微微点了点头:“明德陛下应该是都知晓了,而且并未从中阻挠。”   “自然是。毕竟,我才是她亲生女儿,天下姓刘,不姓其他。”   宣室之中并无他人,母亲斜靠在龙椅上,右手撑着下巴,听到开门声音,懒懒地掀了掀眼皮向我看来,眉毛抽了一下,向眉心聚拢。   “豆豆,过来。”她打了个哈欠,说,“给我捶背。”   我屏退左右,听话走到她背后,帮她捏肩膀捶背。她这个人,越是冷静,越是正经严肃,若是暴跳如雷扑向我一通蹂躏,那倒无他事,若是这样好整以暇不紧不慢,那必是有话要和我谈了。   果然,片刻之后,她又开口道:“这趟出去,玩得开心吗?”不等我回答,她便又道,“看你这神情,恐怕是不怎么尽兴了。怎么,裴铮没伺候好你吗?”   这话听得我不怎么舒服,我心下一沉,手上动作也慢了许多。   怎么到了这个时候,我仍会为裴铮不值,会因为母亲无意间轻慢而为他心疼……   “豆豆,行了。”母亲拉住我手,让我坐在她身边,这龙椅本来就宽得很,便是坐两个人也完全不觉拥挤。   “唉……”母亲捏了捏眉心说,“好久没有这么早起了,当皇帝真是累,你几个爹说得是,我那么早就把担子推给你,到底是有些不够厚道。”   我附和着轻轻点头。   “这些年来,朝廷里事,你打理得还算不错,百官各司其职,各得其所,百姓安居乐业,虽有灾祸,倒也营救及时。^^   明德一朝臣子,你外调外调,贬谪贬谪,如今只剩下师一人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你这么做,也没有错。你父君说,你有自己想法,这样很好,无论你想做什么,只要不伤及百姓和社稷,我们都会配合。”   我打断她问道:“我若做错了呢?你们,也不阻止我吗?”   母亲哈哈笑道:“你不做,怎么知道是对是错?更何况对错也没有个标准,此一时彼一时。我若拦着你,日后你有了不顺心,怕是要怪母亲当日阻拦。我今日不拦你,无论做什么都是你自己选择,是对是错,后果你自己承担。即便是错,犯错趁早,你也还来得及改。豆豆,你也是成年人了,该为自己决定负责了。”   我低头看向案上摊开奏章,写满,都是将被问罪官员名单,高至三公九卿,低至各部门小吏,尽皆在列。我伸手抽出奏章,扫过上面名字,听到母亲说:“这些名字,是你父君给我。别人都以为,满朝文武非裴即苏,连我也没有料到,你竟然不动声色养了这么多完全忠于自己人,甚至潜伏长达五年。”   五年时间,如裴铮苏昀者,跃居一品,如易道临者,韬光养晦。崇光元年进士,裴铮笼络了近半好利者,好名清高之士则欲归于师门下。那一届进士里,凡是裴铮看上进士,我都提拔了,凡是我看上,我都尽力打压,安置在最不显眼却最为磨砺品性位置,甚至部分外调历练,直到这些人淡出朝野,收敛了锋芒,耐住了寂寞,才由易道临一一暗中接触,组成王党。这些埋了五年种子,只等着有朝一日破土而出,取裴苏而代之!   “你像你二爹,掌控欲很强,也像你父君,能隐忍,所以为了夺回全局掌控权,你能够隐而不发整整五年。”母亲揉了揉我发心,轻声叹道,“其实你比阿绪更适合当皇帝,但你并不开心,终日活于算计之中,有几时笑容是发自真心?”   我合上折子,闭着眼睛偎依进她怀中,累极倦极。帝王御臣之道,虽说四两拨千斤,但如何经营这四两,却远非想象中简单。只有先学会疑,才能学会信,我还没有学会如何完全信任一个人,江山社稷非儿戏,不可轻易托付与人,即便是枕边人。   母亲轻轻拍了拍我肩膀,问道:“你还是要废裴铮相位?”   “陈祖训,后宫不得干政,他既为凤君,便不能再为丞相了。从我决定立他为凤君起,这一切就注定了。二爹和父君尚且不能例外,他又凭什么?”   母亲手上动作顿了一下,道:“其实我意思是,你仍然想立他为凤君?”   我抬起头看她,疑惑问道:“为什么这么问?”   母亲笑着说:“我看你这番神色不悦,以为他惹怒了你,你心中不喜他,会改变主意。”   “已经昭告天下了,又如何能轻易改变,失信于天下。”我摇了摇头,说,“你说得对,我已是成年人,不能由着自己一时喜恶行事。婚礼会如期举行。”只是心态已不如从前了。   “你仍欢喜他吗?”母亲问道。   我别过脸,垂下眼睑道:“欢喜与否,或许也不是那么重要。自古帝王家,几个能有真感情?并非所有人都能如母亲你这般幸运,我也不该苛求太多。”   母亲沉默地看了我许久,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长长叹了口气,念了一声:“豆豆,你啊……”我始终也猜不出她究竟想说什么。   母亲回寝宫歇息,我召了易道临入内,案上摆着两份名单,一份是将被或者已被勾销裴苏两党核心人物,另一份,则是准备多年取而代之种子。   “陛下所料不错,苏昀确已销毁了漕银亏空案证据,这世间除了苏昀本人,再无人知晓证据指向何人。”易道临说道,“微臣已按原计划行事,伪造了一份‘涉案人员’名单,直指苏党几位核心人物,由我们潜伏在裴党中官员出面指证对方,挑起双方战火。前日苏昀忽然离开帝都,苏党群龙无首,在裴党连番施压下,苏党几人被停止查办。”   苏昀是为我才离开帝都……   刘绫话又在我脑海中响起,对于苏昀,我是不是误会了什么,错怪了什么,裴铮知道,却不告诉我,只怕我一旦知道了,会心软。   “陛下,陛下?”易道临连声呼唤让我猛地回过神来,抬起头看向他,问道:“怎么了?”   易道临微皱了下眉头,却没有说什么,仍是继续方才话题道:“如今裴相和苏昀均已回京,势必有所行动。如今形势,裴强苏弱,与陛下所希望不同,是否将裴党罪证交予苏党?”   “你都准备好了?”我有些诧异于他办事效率。   易道临呈上一份名单,上面只有寥寥数人名字,贺敬名字便在第一个。易道临道:“贺敬手中掌握漕银亏空案证据,也是亏空案重要从犯之一。但当初贺敬之所以听到是裴相前去接应就面露喜色,只因他并非苏党人,而是……裴相埋在苏党内部线人。微臣顺藤摸瓜,查出另外几人与贺敬过从甚密,名为苏党要员,实为裴党卧底。只要将这几个名字透露到师府,他们自然知道怎么利用这些资源。”   活着,可以利用他们反卧底。   死了,可以利用他们做裴党污点。   漕银亏空案,涉案可不止苏党人,裴党中人也有份,裴铮又如何自清?   说贺敬是卧底,有证据吗?谁知道呢……   我把名单往案上一扔,闭上酸涩双眼,疲倦道:“这些天,师府可有异动?”   易道临迟疑了片刻,回道:“并无异动,只是师府又传了一次太医,似乎师病情又恶化了。”   我垂下眼睑,沉默着不知该说什么。   这两日见苏昀,他怕是已快心力交瘁了。   我捏着眉心说:“寡人累了,你先退下吧……”   易道临躬身欲走,我又拦下他,道:“继续留意南怀王府举动,派人盯着相府。”   易道临犹豫道:“微臣僭越一言,还望陛下恕罪。”   我睁开眼睛望向他。“你说吧。”   “我大陈自有祖训,后宫不得干政,无论男女,非只为防外戚干政,更为防止因利益冲突而影响帝后和睦。是以历朝历代,凡有女帝,后宫虽有官家子弟,然凤君多立无官无名之布衣,陛下祖母,更是立地位低下乐师为凤君,琴瑟和鸣……”易道临铺垫了许久,终于说出了那句话,“陛下立裴相为凤君,裴相有雄才大略,非池中之物,怕不安于室,压得住一时,压不住一世,终会导致帝后失和。”   我听他这么说,心中虽是苦涩,却强笑道:“易卿家,果然关心寡人得很。”   易道临神情肃然,稽首不言。   我抚着断了袖子,轻声说:“既不曾真心相和,又怎么会失和?一个如此,两个如此,以后怕也是不会有更好人了,既然注定了无论如何都是一样结局,那不如就这样吧,寡人也累了,不要十分真心了,能有三分,便也足够了。”我苦笑了一下,自我安慰道:“其实这样也好,我也不会因此觉得欠了他什么,伤了也不会觉得太疼,无情不似多情苦,一生漫长,能相敬如宾,也是一种福气了。”   挑挑拣拣,到最后仍是孤家寡人一个。   不如就这个将就了吧。   虽然有点扎手,但慢慢来,总是能把他刺拔光。   四一   大婚前几日,依旧由母亲代理朝政,我深居内宫,足不出户,直到南怀王入宫求见。   我与南怀王算不上近亲,一表三千里,因为同为刘姓,仔细说来,我可能要唤他一声表叔,但他自然诚惶诚恐地说担待不起,我也就顺势下了台阶,说赐座。   南怀王已四十岁余,看上去却仿佛仍在而立之年,气质甚是儒雅,丝毫不闻铜臭。这些年来他来帝都次数屈指可数,我对他不算熟悉,也甚少听过他大名,只知道他在民间名声素来不错,仗义疏财,门客三千,兼具贤名与侠名。   “有劳南怀王长途奔波了。”我微笑着说,“寡人在帝都,亦常闻王爷义举。”   南怀王谦恭道:“小王不敢自矜,但求不堕王室威名。”   我呵呵一笑:“如今谁不知,放眼四海,唯有南怀王治下三郡为天下富,王爷治理有方,寡人还须向王爷多多学习。”   南怀王不动声色笑道:“陛下过奖了,小王愧不敢当。三郡连年丰收,皆因皇天庇佑,陛下仁厚,小王不敢居功。”   南怀王每三句话必有一句奉承我,若是平时,我必然听得喜上眉梢,悠然忘我,但如今心里却一片寒意,只怕再笑下去也是冷笑,便岔开了话题,如往年一般互相客套几句,就赏了他些珍宝,让人送他出宫。   当天夜里,南怀王一天行踪就送到了我手中。   这几天,因为裴苏两党相互攻讦,证据确凿,已有部分高官落马,朝局变幻莫测,人人自危,这种时候,百官皆求明哲保身,南怀王却公然邀宴诸公卿,又拜访了师府和丞相府,朝中大臣,无一遗漏。   仿佛他是个真正置身世外人,朝局如何,与他无关。   无政治倾向吗……老狐狸……   我将纸条扔入灯盏之中,看火舌舔上了墨色字。   “陛下……”小路子在门外细声细语地说,“莲姑姑让人送来喜服,请陛下试穿。”   我回过神来,道了声:“进来吧。”   喜服有三色,皇家正红为底色,着以墨黑腰带,灿金丝线滚边绣图,龙凤呈祥,凤翎为裙摆,衣摆曳地,一地生辉。   这喜服自是极好看,只是太沉了,压得人喘不过气。   小路子自案上取过凤冠,问道:“陛下,可要连同凤冠一道试试?”   我扫了一眼,点头道:“也好。”   发髻被拆开,梳顺之后重新挽起,凤冠以纯金为体,镂空雕翎羽,红宝石为凤眸,展翅为流苏,垂于眼前,半遮着脸。   小路子赞叹道:“陛下雍容尊贵,色天香,也只有裴相才配得上陛下。”   我勾了勾唇角,不置可否一笑。   小路子偷偷打量我两眼,低声问道:“陛下是不是有什么不满意?小路子让她们再改过。”   我垂下眼睑,抖了抖衣袖,看着上面精致金丝纹路,笑着说:“我很满意,无需再改了。”   “可是……”小路子皱着眉,一脸纠结地说,“陛下好像不是很开心?”   我斜了他一眼。“那要怎样才算开心?”   小路子被我问得怔了一下,仔细地想了想,烦恼地说:“小路子也不知道,但听说姑娘们嫁人,和陛下不太一样。”   “你又不是姑娘,怎么知道是什么样?”我笑着摇了摇头,坐下来让人撤去我凤冠。想到大婚之日要穿着这十几斤服饰巡游大半个帝都,我顿时觉得头有些疼。   “小路子。”我招来他,“让她们把衣服改得轻薄一点,凤冠也做得轻一点吧。”   小路子瞪大了眼睛道:“这怎么行!这上面宝石已是太少了,再轻一点,也就是还要做小,那怎么能体现出皇家体面!”   体面,体面……   什么都是面子,名声,皇家尊严……   就像这一顶凤冠,缀满了无用而沉重宝石,除了压断脊椎,换来别人艳羡,还有什么意义!   我抓紧了凤冠,只觉得那宝石反射着烛光竟是如此刺眼而锥心,纯金棱角刺入掌心,殷红鲜血顺着金边滑落。   小路子大惊失色,呼道:“陛下,您手流血了!快传太医!”   我甩手将凤冠砸了出去,怒喝道:“闭嘴!”   小路子吓得脸色惨白,宫人哆哆嗦嗦跪了一室。   我咬唇不语,看着角落里凤冠,许久之后,才轻叹一声:“都起来吧……”   我又何苦为难他们。我自以为不幸,但这世上更多是比我活得更加艰难人。   “你们下去吧,寡人想一个人静静。”我疲倦地闭上眼,挥手让她们退下。   小路子拾起凤冠,小心翼翼问道:“陛下,还要改吗?”   我点了点头,说:“改。”   至少在可以任性地方,让我任性一回。   掌心被割出寸长血痕,我随便扯了块白布擦了擦血迹,在手掌上绕了一圈,强迫自己忽略掌心传来刺痛感。   我看着自己手心想,人真是会自欺,好像手心痛了,其他地方就不痛了。   方要就寝,门外忽又传来小路子喊声。   “陛下,不好了,师府传来消息,师快不行了!”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瞪大了眼睛盯着床角,半晌之后才回过神来,沉声道:“摆架!”   我到达师府之时,门口已挂起了白灯笼,内里哭声一片,见我入内,都压低了哭声,哽咽着三呼万岁。   我不曾停留,直入内堂,正迎上苏昀自屋内出来,低垂着双眸,缓缓合上房门。每一个动作都细微而缓慢,仿佛周遭空气也渐渐凝滞。   苏昀抬眼看向我,徐徐拜倒,声音沉重却又空洞。   “苏昀代祖父,谢陛下相送。”   我上前一步,托着他手臂扶起他,缓缓道:“师仙去,丧栋梁,举朝哀悼。”   当天夜里,师死讯便传遍了帝都。   师寿终六十八,为尽忠四十几年,历经四朝,殚精竭力,门生遍布朝野,恩泽惠及南北万姓,师离世,普天同哀。   第二日,帝都白布卖断了货。   各家各户自发张起白布,以示同悲。   师在太学府任教十余年,门生几千人,均上府吊唁。更有无数受其恩惠百姓在野遥拜,痛哭失声。   小路子抹着眼泪说:“我死之时,若能有三两个人为我流泪,那也就值了。”   一个人一辈子价值体现,就在他死后,有多少人为他离去悲伤。   可是有时候,真相与我们所见,并不完全相同,甚至可能是截然相反。   就在师过世那一夜,苏昀带我进了密室。   “在陛下心中,祖父已非清白廉明之臣了,是吗?”苏昀一一点燃了烛火,照亮并不宽敞密室,回头看我时候,漆黑双眼之中,难掩悲恸。   对他话,我只有沉默可以回应。   “陛下没有错怪祖父。”苏昀苦笑着,转头看向摆满了卷宗书架,“若非亲眼所见,我亦不敢相信,百官之楷模,百姓之所寄望祖父,竟也和所有贪官污吏一样,干着假公济私、以权谋利勾当!”   “苏昀,到了这个时候,再说这些又有何用?”我扫了一眼满室卷宗资料,知道这些东西,足以将苏家连根拔起,不只苏家,所有和苏家有牵连,盘根错节整个苏党。   苏昀转过身面对我,直直跪下,双膝磕在地板上,一声闷响在密室里回荡。他弯下腰,朝我三拜,我握紧了拳头承受他三拜,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扶起他,但犹豫间,三响已过。   “苏昀有一事,求陛下成全。”   我沉默地望着他,片刻后才哑着声音说:“你说。”   “所有罪名,苏昀愿代祖父承担,但求陛下保全祖父声名,让他走好。”苏昀垂下眼睑,望着我足尖。纤长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我看不见他眼底神情,却从他声音里听出了绝望。   我缓缓弯下腰,双手握住他手臂,他睫毛一颤,抬眼迎向我目光。   “你知道我会答应,是不是?”我柔声问他,“无论是为公,还是为私。”   苏昀脸色极是苍白,往日灿若星河沉如夜色双眸,在这时只剩下一片白茫茫迷雾,让人看不清前方,看不清未来。   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呢……   我苦笑了一下,心头一片酸涩,仿佛有人紧紧攥着心脏,一阵悸动。我强忍着心疼,和拥抱他冲动,扶起他,然后收回了手。   “焕卿,你这一生,都在为别人而活。”我问他,“可曾后悔?”   他答我:“无从选择。”   如果人生能再来一次,他也只能做这样选择,又谈何后悔?   “师民望太高,苏家已然是一种丰碑,是一种精神,无论师做了什么,寡人都不会讲他问罪,因为那只会寒了天下人心。”   如果有一天,所有人坚守了几辈子真理忽然被推翻,为之努力了几十年信仰被证明虚无,后果会如何?   我需要一种正面信仰,哪怕是假,只要别人都信他是真,那就足够了。   我收下了苏昀提供所有罪证,并提出了我要求:“我要削藩。”   苏昀稽首,缓缓道:“微臣,定当竭尽所能。”   按礼,人去后应停棺七日,然后出葬。   我拟了旨,追师谥号“文忠”,名芳百世,为群臣楷模。   师头七,正是我和裴铮大婚之期,说起来,巧合得委实讽刺。   一夜之间,帝都从白色变成了火红。因红白冲撞,师府只能低调出殡,与皇家婚事相绕而过。   苏昀向我请旨,让我允他缺席婚典,我自然是准了。   “豆豆,为何闷闷不乐?”上方忽地传来一阵爽朗笑声,我猛地抬头看去,惊喜地站起来,笑道:“三爹!”   三爹自树上跳了下来,依旧是一身红如烈焰劲装,剑眉星目,英姿不减当年。   四爹随后落在我身后,轻轻拍了拍我肩膀,我回头看向他,他素来沉默寡言,但不吝眼中温柔。“豆豆瘦了。”他说。   三爹捏了一把我脸颊,不满地说:“好像真瘦了,他们是怎么照顾你?”   我偎依在他胸口撒娇,“三爹,你和四爹怎么现在才来?”   “唐门喜酒一吃完就马不停蹄赶来了。你说嫁就嫁,让我们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幸亏赶上了。”三爹竟还有几分埋怨。   他们一身风尘仆仆,应该是刚刚才回来,这皇宫本就他们两人合力而建,对他们来说,爬墙比走宫门更快,因此也没有人通报一声,他们就直接从枝头跳到我庭院里。   “我算好了日期,二爹说你们不会错过。”   “错过话,你就再结一次。”三爹拍了下我脑袋,哈哈大笑。   四爹把我从他魔掌之下解救出来,“豆豆,裴铮不好吗?你为什么叹气?”   我别开眼,闪烁其词:“没有,他很好……”   三爹眯起眼:“说谎了。”   四爹点点头:“是说谎了。”   “竟然对爹说谎了。”三爹瞪着我,“果然翅膀硬了。我去问她娘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忙拉住他袖子,说:“三爹,真没事!我只是……婚前恐惧症!”我搬出小路子给借口。   三爹狐疑地回头打量我,“婚前恐惧症,那是什么?”   “就是……”我想了想,说,“就是婚前恐惧。”   “恐惧什么?”他还是疑惑。   “就是因为不知道该恐惧什么所以恐惧。”我绕着说,灵机一动,“就是对未知恐惧。”   三爹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就跟我们江湖中说‘逢林莫进’一样,因为林子中可能会有埋伏,而你不知道埋伏是什么。”   我用力点头,觉得三爹悟性太高了。   他一撩下摆,坐了下来,“豆豆别怕,有爹在,什么埋伏都没威胁。”   我感动得湿了眼眶。   “所以,你到底是怕什么?”他还是不懂。   四爹比三爹聪明,他对三爹说:“不用问了,说了你也不懂。”   三爹剑眉一拧,挑着眉看四爹:“你就懂了?”   四爹说:“我也不懂。”三爹脸色稍霁,四爹又说,“你就更不懂了。”   三爹暴跳起来,一甩手就是三根透骨钉,四爹跟他对打了二十年,双方对彼此套路一清二楚,出手也都有分寸,我见他们打得火热,叹了口气,默默转身走了。   我本以为,三爹四爹打一架也就完了,结果晚上三爹跑来跟我说:“我去问裴铮什么叫做婚前恐惧症了。”   我惊恐地看着三爹。   三爹哈哈一笑,然后严肃道:“他也不懂。”我读懂他表情了,他意思是,连裴铮都不懂,他不懂就没什么可耻了。   三爹疑惑地说:“豆豆,为什么你会恐惧,裴铮就不恐惧呢?”   我说:“可能是男人和女人不同。”   三爹不解:“为什么不同,哪里不同?”   我真后悔自己用了小路子那个借口……   三爹继续追问:“豆豆你到底怕什么?怕裴铮武功太高你制不住他?这个没什么好怕,三爹给你致一套专门克制裴铮功夫暗器,让乔四派几个高手保护你,这样够不够?豆豆你不说话难道是不够?难道要废了他功夫?这样不好吧,当初你二爹和母亲花了那么多心血帮他突破第八重内功瓶颈,他有功夫也好保护你是不是?还是你担心他对你不够专一?燕离那里有痴情蛊,听说中了蛊人,一生一世眼里心里都只会有对方一人。豆豆你还不喜欢吗?为什么你们女人都这么麻烦……”   三爹,我觉得你也很烦啊……   我叹了口气,打断他:“你怎么跟裴铮说?”   “我问了一句,‘你知不知道什么是婚前恐惧症,豆豆很忧郁,她说她得了婚前恐惧症’。”   我咽了咽口水:“他怎么答你?”   他说:“他说不知道。”   “然后呢?”我紧张地问。   “然后我就走了。”   “你就走了?”我失声道。   “是啊,他都不知道了,我还留在那干嘛。”三爹理所当然地说。   我呆呆看了三爹好一会儿,然后长长叹了口气,说:“三爹,我困了,要就寝了。”   三爹拍拍我肩膀说:“好好睡,或许一觉醒来就不恐惧了。”   我觉得三爹头脑简单真是太幸福了,小时候我跟着他行走江湖还能安然无恙,真是皇天庇佑,真龙护身。   我真羡慕母亲,有五个绝世好男人对她一心一意,不过她羡慕我也不一定,因为我有五个爹,疼我也是一心一意。   我刚准备睡下,一心一意疼我四爹就把裴铮抓来了。   我和裴铮大眼瞪小眼,四爹说:“有话就说清楚,说清楚了,就不会恐惧了。”   然后出门去,体贴地把门带上。   四二   沉默,难堪沉默……   裴铮率先打破了沉默,向前走了两步,我下意识地往床内侧一缩。   “你怕什么?”他奇怪地看着我。   “我怕什么?”我奇怪地反问他。   他撩了下下摆,坐在我床沿,一双凤眸细细打量着我:“婚前恐惧症?你是认真还是开玩笑?”   我同样回视他:“你觉得呢?把我认真当玩笑,还是把我玩笑当真?”   裴铮笑了笑:“我们并非一定要背道而驰。你认真,我也认真。”   我低下头,沉默着,不知如何应对。   绞在一起双手忽然落入他掌心,温暖而契合。我盯着他手,听到他低声说:“告诉我,你在害怕什么。”   他声音醇厚如酒,在寂静夜里低低回响,仿佛一首悠长曲子,让人不由自主地沉醉。   我手指微曲,在他掌心里被轻轻摊开,抚摸着每一寸指节。   “豆豆,还记得吗,你六岁那年到白虹山庄,正是花开时节。”他缓缓地说道,“那时你又小又轻,只到我胸口,站在树下仰头看着枝头桃花,我想为你摘下,你却说不,你让我抱着你上去,亲手摘下了那朵桃花。那时候我就想,这个小姑娘与别人不同,你想要一切,权力、江山、爱情……你不屑于别人给予,宁愿选择自己亲手去摘。义父和先生不了解你,或者说,他们太爱你,用自己方式去爱,将太平江山打造好,再送到你手中,而你,活在他们爱护之中,也是阴影之下。这种爱没有错,却也称不上对,你不能拒绝,但总是若有所失,对吗?”   我抬起头,迎向他深沉而又饱含深意目光,轻轻点了点头。   “你这双手,又小又软,却总想握住一切,想将一切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你可知道,从未有人能够做到这一点。”   “爹爹也不行吗?”我打断他,问道,“你也不行吗?”   “他们不行,我也不行。”他笑着摇了摇头,“我,尚且在你掌握之中。”   我苦笑,挣脱他手:“我何德何能,我连自身都无法掌控。”   裴铮眼神一动,“所以这是你害怕?身不由己?”   我微怔,被层层包裹心思,忽地被他一眼看穿,我恼羞成怒,别过脸去,冷声道:“才不是!”   “我还是不能给你安定感吗?”裴铮靠近了些许,属于他独一无二气息将我包围,他张开双臂,将我揽入怀中。“在这里,你找不到归属感吗,不能让你放下防备吗?”   我垂下眼睑,黯然说:“我不知道。”   那句话,不过是我一时想来糊弄三爹,但仔细想想,或许也正是我此时心境写照。我是害怕,怕不只是裴铮对我心存利用,更怕我对他倾注了太多感情,心甘情愿被利用。   我舍不得了……   一开始我想用婚约套住他,但现在被套住却是我自己。我用他忘记了苏昀,这天底下,怕是找不出第三人,让我忘了他了。   我偎依进他怀里,脸颊枕着他手臂,眼睛却望着烛火方向。   那一夜,在船上听到那些话,在我心中种下了疑根,没有证据,我并不完全怀疑他,但也无法如之前那般信任他了。我亦问过自己,如果他真背叛我,我还能狠下心杀他吗?   我张开双臂,回抱住他,收拢了双手,紧紧抱着他腰身。   我舍不得了……   身不由己,心不由己。   我输了……   我在易道临面前把话说得多坚强,也不过是为了掩饰自己挫败与狼狈。我想要他喜欢我,真心,热烈,不只是相敬如宾而已……   裴铮轻轻顺着我后背,下巴在我发心蹭着。   “我不怪你对我防备。”裴铮轻声说,“你坐着这世间最高最险位子,所有人都在仰视你,或者算计利用,或者阴谋夺位。这些年,我一直看着你,守着你,帮你挡着明枪暗箭,别人不知你背后艰辛,我知道就好。你心里有苦,无人能诉,我愿意听。别人不懂心疼,我心疼就够。”   我紧紧抓着他后背,在他怀里轻轻抽搐着肩膀,压抑着哭声。   裴铮用力地回抱着我,低下头,温软唇瓣安抚似轻吻着我太阳穴,拍着我后背低声轻哄。   “你太要强了……”他轻叹一声,“但这么要强你,却只会在我怀里哭泣,为了你眼泪,我愿意做任何事,只要能哄你开心。”   我仰头,透过泪眼看向他朦胧眼。“你说这句话,也只是哄我吗?”   他低下头,吻去我眼角泪珠。“不要听,也不要看,相信自己感觉。你知道,我对你,不只是喜欢而已。”   他唇瓣在我面上游移,最后与我贴合,温软湿润,微微咸涩,是眼泪味道。我闭上眼睛,微启双唇,双手环上他后颈,依着感觉追逐他气息,舌尖渡入他口中,浓郁气息包围着我,像最甜蜜毒瘾,只有这种时候,我才能忘记一切烦恼,一心一意地沉醉在他所给予快乐之中。   半晌,他气息不稳地退开,双唇染上粉色和水光,眼角潮红。“豆豆,还怕吗?”他声音沙哑而低沉。   “怕……”我欺身上前,“裴铮……南怀王,裴党,苏党,输了一次,我还能重新来过,只有你,我输不起了。”   明天婚礼就像我一场豪赌,我用我一生做赌注,去赌一场我没有把握能赢局,也无法想象,如果输了,我该怎么办……   裴铮轻笑着拥住我:“爱上我是你一生豪赌,我怎么舍得让你输。”   缠吻中,我拉下了他外衣,他握住我手,退开稍许,我喘息着,迷惑地看着他。   他食指竖在唇间,唇角微勾,余光瞥向窗外,又附到我耳边用只有彼此能听到声音微笑着说:“你四爹在监听。”   我心中一动,猛地抬眼看向他。   他含笑道:“明天晚上……”话未说完,就被我扑倒在床上。   我跨坐在他腰上,双手按着他肩膀,他有些愕然地仰望我,我俯下身,像被突如其来一把火点燃,几乎是啮咬地吻着他唇瓣,双手插入他发中扯乱了他发冠,顺滑乌黑发丝在枕上散开,我呼吸凌乱,吮吸啮咬着他唇舌,他惊愕过后,勒住我后腰,一翻身将我压在身下,反客为主,强健身躯覆在我身上,将我箍在他怀中,右手钳制住我双手拉至头顶,墨发自肩头垂落到我脸颊边上,他俯下身,与我鼻尖相触,亲昵却又咬牙问:“真不怕被你四爹听到难为情吗?”   我绷紧了后背,上半身弹起,唇瓣勉强擦过他脸颊,定定望着他,轻笑说:“不怕了!”   他愣了愣,左手轻触被我亲过地方,良久,唇畔缓缓荡开一抹深深笑意。   我问他:“裴铮,你为什么喜欢我?”   他说:“你问过很多次了。”   我说:“可我还是不知道为什么。”   他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我手自他后颈而下,探入后襟,拉下他外衣,毫无阻隔地抚摸他结实精壮后背,他手覆在我胸口轻轻揉捏,指尖扫过顶端,瞬间酥麻让我绷紧了后背,拱起上半身迎向他。湿热吻沿着下巴、脖颈、锁骨一路而下,停留在我胸口,我半睁着眼垂眸望向他,他却忽地停了下来,像忍着极大痛苦,帮我拉起衣襟。   “为什么……”我抱紧了他脖子,半是不满半是幽怨。第一次主动求欢,却被他拒绝了,明明他眼里还燃着□,抵着我某处依旧灼热坚硬。   他声音低沉沙哑:“我们有一辈子,不争朝夕。”虽是这么说,他双唇却仍是在我眉眼唇瓣之间留恋不去,一声如呻、吟般轻叹溢出喉咙,喉结上下滑动,“你明天要穿着沉重礼服游街祭太庙,今天晚上我要了你,明天你还走得动吗?”   我脸到这时方才感觉到热度惊人。   “裴铮……”我双手环着他脖颈,倚在他胸口低喃。   他轻笑着说:“我在。”   我说:“你忍得那么辛苦,要不要我帮你……”我压低了声音补充,“用手。”   他僵了一下,在我额上屈指轻轻一弹,笑道:“陛下,太荒、淫。”   ——————————————————————————   母亲扶着硕大发冠,抱怨说:“为什么豆豆成亲,我戴发冠比她还大?”   父君叹了口气:“你已经抱怨一个早上了。”   二爹无视她。   三爹已经不耐烦了,和四爹互相找茬消磨时间。   五爹犹豫着看了看左手药瓶,又看了看右手药膏,好看双眉纠结到一起,然后抬眼问我:“豆豆,你比较喜欢用药膏还是药水?”   七月真是热啊……   我转头对小路子说:“风扇大一点!”又转头对五爹说:“都用吧。”   五爹一愣,随即点头道:“有道理。”   别想歪,只是降暑药。   发冠虽然轻了不少,身上礼服依旧是里三层外三层,烈日当头,我已经汗湿重衣了,从发根湿到发梢。五爹让我喝了药水,又在我太阳穴两侧擦了药膏,总算让我清醒了一点。   娶裴铮,一点也不容易。   立个凤君如此之辛苦,难怪我大陈素来行一夫一妻制。   按礼,须由我亲自上丞相府迎他,然后一同乘马车经过东市到太庙,在太庙行三跪九叩之礼拜祭皇天后土和陈列祖列宗,再由太庙绕西市环城一周回皇宫。还没结束,还得拜过亲爹亲娘,然后接受百官拜贺。全部拜完已经是晚上了,这才开始夜宴,一个半时辰歌舞宴会,然后上城楼看满城烟火,受帝都百姓拜贺,最后才送进洞房,如果还有力气行房,这个君在体力上真当得上万民楷模了。   我还没到达丞相府,整个人就已经快脱水了,若不是有小路子搀扶着,恐怕早已化为一滩汗水向东流。   几位爹爹爱莫能助。   父君:“是不是能渡点内功给她?”   二爹摇头:“我练是纯阳内功。”   三爹:“我也是。”   四爹:“我也是。”   五爹:“我也是。”   母亲:“我内功被废了。”   “莲姑在哪里……”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   “担心阿绪捣乱,让莲儿把他拎远点。”母亲遥望天边,惆怅地说,“不知道拎到哪里去了……”   五爹又让我含片参片,忧伤地看着我:“五爹没把你打造成铜皮铁骨,是五爹无能。”   我叹了口气,告别六亲,准备去丞相府迎亲,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地里,气喘吁吁地问:“还有多久到丞相府?”   原来怎么没觉得这段路有那么长。   “快到了,陛下别急,还差一刻才是吉时。”   寡人竟然还来早了!   我忧郁地看着丞相府匾额,路过几次,来过几次,以后这府邸就要换人住了。   对门师府正在办丧事,不挂红,也不能挂白。我心里难过,别过眼不敢看那几乎烙印在心上匾额。小时候觉得那是无法逾越高墙,阻隔在我和焕卿之间,长大后再想,这墙再高,也能推倒,但心墙呢……   虽也有推倒一天,但有人做得到,有人做不到,只是没有在正确时间遇到正确人罢了。   “陛下,吉时到了。”   我抬起头,看到裴铮一身红衣似火,微笑着向我走来。   恍然发现,这竟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穿这样艳色长衫,竟是俊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正文 四三   红绸铺地,桃花落满,他踏香而来,握住我伸出手。   转身间我一阵头晕目眩,他长袖轻扫,不着痕迹地在我腰上一托,我用余光偷看他,不出意料地看到他唇畔半是揶揄微笑。   我干咳一声,本就发烫脸颊更加如火烧一般。从丞相府门口到游街马车不过几步距离,明面上是我们相互扶持,实际上几乎是他扶着我……   “陛下与凤君真是恩爱……”恍惚好像听到谁这么说,我看了一下自己和裴铮距离,这才意识到两人挨得有多近……   他在我臂上一扶,掌心在我腰上托了一下,借力之下我才上得了马车。   东市已被士兵清道,街道两旁跪满了百姓,我与裴铮微笑接受百姓拜贺,只听到一声接一声“吾皇万岁”,“凤君千岁”,眼前一阵阵发黑……   掌心忽地一痛,让我清醒了不少。   裴铮嘴唇微动,声音却清晰传到我耳中。   “陛下真是气虚体弱……”   我被他一噎,咬咬唇打起精神应对,冷哼一声别过脸看向另一边。他轻笑一声,借着长袖掩护,握住了我手,我不着痕迹地挣了几下都没有挣脱,感觉到他一轻一重地掐着我虎口,仿佛无形之中减轻了我痛楚,我便也由着他,直到后来十指交握,再难分开。   寡人才不接受激将,哼!   长袖底下暗斗,你掐我掐你,不多时竟已到了太庙。百官分列两侧,三呼万岁,宗室公卿盛装相迎。   儿臂粗高香先敬天地后敬列祖,自高祖刘芒到舅舅刘澈,一应三拜杯酒,将近五十拜下来,我已经两股战战,彻底站不起身了。我眼泪哗哗地转头看裴铮,轻轻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已经精疲力竭了。到这时裴铮也顾不上我这帝王脸面了,轻叹口气,半忍着笑意将我从地上扶了起来。   我已经气息奄奄了,靠在他手臂上说:“寡人后悔了……”   “悔之已晚。”他毫无压力地微笑。   其实换个角度想想,百官也与寡人差不多奔波,只不过他们都盯着寡人,不允许出半点差错,而他们自己却没人盯着,想擦汗就擦汗,想喝水就喝水,想坐下左右看看没有人也是可以……   我气若游丝地上了马车,说:“拉下车帘。”   裴铮一挥手,所有帘子都放了下来,阻隔了外间视线。我终于彻底松了口气,瘫倒在他怀里,哽咽着说:“寡人不娶你了……”   他手探进我后颈,在我背上一摸,出来一手汗。   我整个人便像从水中捞出来一般,朱红喜服都成了深红。裴铮忙取过水壶送到我唇边,我抓过水壶一阵猛灌,被呛得咳嗽连连,耳鸣眼花,越发觉得委屈……   “不娶了……”我抽抽噎噎。   裴铮笑着说:“陛下是在撒娇吗?”   我幽怨地瞪了他一眼:“为什么你都不会流汗……”   不由得想起那句艳词: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   好想喝冰镇酸梅汤……   裴铮帮我轻轻擦拭额面上汗水,笑道:“习武之人,自然和常人不同。”   我想他定是小时候就将一生汗流光了,这么一想,我心里也平衡了一点。   “豆豆……”裴铮忽然开口,神情有了些微变化,我仰头看他,眨了眨眼。“什么?”   裴铮嘴唇微动,像是犹豫了一下,眼神一动,而后笑道:“今天我很开心。”   我心头一甜,却故意说:“因为看到我这么狼狈吗?”   他哈哈一笑道:“陛下圣明!”说着忽然俯下身来,吻住我唇。我吓了一跳,想到这是在大街上,虽然有车帘阻隔,但那也不过是一层红纱布,万一突然挂起狂风岂不是被外面人看到了!   我急着想推开他,却被他紧紧抓住了双手,按在他胸口,感受到他胸腔内有力跳动。   “唔唔……”我避开他,苦着脸说,“我快晕倒了……”   他手轻抚着我脸颊,“我真不希望,今天被其他事打扰。”   我心口跳了一下,抬眼看向他。   “会有什么事?”   他但笑不语,撩起我长发垂于身后,说:“我们该回去了。”   西市和东市不同,几乎不见行人,我半倚在裴铮身上,微闭着眼睛休息。一阵风迎面吹来,掀开了前方车帘。   我睁开眼睛,正看见裴铮手中握着一枝羽箭,嗡嗡直颤,箭头正对着我。   裴铮说:“麻烦。”话音一落,羽箭在手中断成两截。   我重新闭上眼睛,忽然觉得今天这个颜色选得真好,本就是一地鲜红,也不会让人看出血颜色,只是血腥味比较难除。   “竟然让这支箭进了马车,暗卫是越来越没用了。”裴铮拂袖冷然道。   “我也不希望逼得南怀王在这一天动手,但是他要选在这一天,我也没办法。”我叹了口气,“狗急跳墙了。”   “你暗中放出消息,让南怀王知道苏昀把师府和宗室公卿勾结罪证上报朝廷,力荐要削藩,这是在逼他连明德陛下都要一并除去,也是逼他亮出自己底牌,一网打尽。如今兵力分散,东市一分,皇宫一分,太庙一分,表面上看,西市防御最为薄弱,但几乎所有暗卫都集中在这里。豆豆,你就那么有把握,把南怀王连根拔起吗?”   “我没有把握。”我笑了笑,仰头看他,双手环在他脖子上,脸枕在他颈窝。“可是我有你。”   裴铮微微一震,回抱着我双手收紧,闷笑道:“哦?你这么信我?你知道了什么?”   马车微动,暗卫将马车围成一圈,护在身后,厮杀四起。   “那天晚上在宝船上,你明知道我在门外,对不对?”   裴铮笑而不语看着我。   “你任刘绫那么说,不怕我误解你吗?”   “误解什么?”裴铮手抚上我脸颊,“刘绫说,本也没错。一句都没有错。我是和南怀王府有交易,他要金山银山,甚至要独立成,而我要你,要你信我,爱我,完完全全属于我,而且只属于我。留下水贼,是想借由他们口给你警示,让苏昀离京,也是想对他下手。但这一切不都是为了如你所愿?”   我笑容顿时僵住,心头一片纷乱。   裴铮淡淡一笑,似讽似嘲:“你这颗红豆不易采撷,那时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故意那么说,或者也想试探一下,试探一下我在你心里到底有多少分量,会不会因为那几句话就判我死刑。”   “若然是呢?”我打断他话,问道,“如果我从此不再信你,废了你凤君之位,收回我给过你一切?”   我是曾怀疑过他,但尽管如此,我也放不下了,纵然他真背叛我,我也放不下,舍不得,忘不掉,我会收回放给他权力和地位,但不会废了他凤君之位,他说他想要我,我又何尝不想完完全全地拥有他?   “如果你放弃我……”裴铮眼神一沉,依稀闪过血色,却很快掩饰过去,笑意盈盈道,“你终究没有。”   我不知道裴铮武功有多高,只知道几个爹爹之中以二爹第一,三爹四爹在伯仲之间,而裴铮仅次于二爹。四爹出身暗卫,行动以隐蔽着称,裴铮若连四爹行踪都能察觉,那没有理由不知道当时我在窃听。明知道我在场还那么说,他那番话定然别有深意。   或许,他只是不愿意打草惊蛇,让刘绫发现我存在。   “可你也终究背着我和南怀王勾结。中之是什么意思?他这可是要列土封疆,自立为王了!”我咬着牙瞪他,“若这都不是背叛,那什么才是?”   裴铮不以为意一笑:“他说要,我就给吗?”   我愣了一下。   裴铮说:“南部那么富庶,他要送钱给我,我也只好笑纳。至于他要什么,关我何事?”   “你……真无耻……”虽然早知道他不是个好人,但亲耳听到他这么说,我还是忍不住笑了。“无关乎天下人都骂你贪官、佞臣、奸商!”   裴铮指尖轻触我唇畔酒窝,目光痴迷:“我只要你笑颜,旁人怎么说,又关我何事?”   我一生为名声而活,而他只为自己心而活。   “寡人凤君啊……”我握住他手,将自己脸颊送入他掌心,“也只有你,能陪寡人在腥风血雨之中谈情说爱了。”   裴铮苦笑一叹:“帝王家女婿,不好当。”   正文 四四   刺鼻血腥味让我皱了皱眉头,裴铮将我揽在怀中,转头对外下令:“走。”   一百多人在无声地厮杀,只听到刀枪剑戟碰撞声,长剑刺进血肉,划开衣帛,虽没有目睹,但那细微声音让人即使闭上眼睛也能想象。   一将功成万骨枯,古来如此。   清理过战场之后,这里什么痕迹也不会留下,那些死去人,历史也记不住他们名姓,只记得或成或败将,还有浮华与荣光。   感觉到裴铮掌心微微出汗,我仰头看他,见他唇色似乎有些发白,疑惑问道:“裴铮,你不舒服吗?”   他笑着摇了摇头,说:“无事。”   我揶揄地看着他:“你之前还取笑我,难道你也晕车了吗?”   裴铮点了下我鼻尖,笑道:“你可是在幸灾乐祸?”   “岂敢……”我瞥了一眼渐渐远去战场,回头看他,笑着说,“我感动呢,这算是有难同当吗?”   “你果真希望如此?”他挑了挑眉梢,似笑非笑。   我摇头笑道:“不要。有福我享,有难你当。”   他悠悠答道:“微臣领旨。”   我干咳一声,低下头,眼神闪烁着望着角落,低声说:“从今天起,你该改口了……”   头上传来他一声轻叹,环着我手臂慢慢收紧了,细细密密吻落在我耳后,不含任何欲念轻吻。   “民间百姓,都是怎么称呼自己夫君?”我把脸埋在他胸口,不敢抬头看他神情,只低低声地问,“是叫相公,还是叫官人,或者其他?”   “这要分场合了,看是在床上,还是在床下。”裴铮轻笑一声,气息喷洒在我耳后,我觉得自己耳根已经开始发烫了。   “你与旁人不同,在人前,自然只能唤我凤君,人后话……”他唇瓣在我耳垂上厮磨,低声说,“我名字叫铮。”   我声音细如蚊鸣,心如擂鼓。   “铮……”   “乖。”他声音含笑,轻揉了一把我脸颊,“不想把马车当婚房,就别再说话勾引我了。”   我被他这话噎了一下,冷哼一声推开他,别过脸看外面,强迫自己不要再转头看他。   连“铮儿”二字那么肉麻都叫过了,还有什么说不出口。   寡人这是在羞涩个什么劲儿啊!   我撑着下巴心想,可能是当时喊时候没往心里去,存是故意勾引他心思,半是玩笑半是虚情假意,如今却不一样了……   还有几里路就到皇宫了,拜过父亲母亲,我们便是真正夫妻了。   这几里路很短,这十年很长,但终于还是走到了尽头。   百官早已先到一步,迎着马车进了皇城之后才尾随而入。   我和裴铮下了马车,携手走上八十一级台阶。殿门大开,母亲与二爹并肩于龙座之上,四位爹爹两两分坐两侧。   我是天子,跪天地,跪列祖,不跪人。   宫人膝行捧酒上前,我与裴铮一人一杯捧起,向母亲缓缓一拜。   母亲接过酒杯抿了一口,哽咽着说:“突然好忧伤,女儿没了……”转手将酒杯放到托盘上,又接过裴铮酒,咬牙瞪着他:“养大狼崽叼走了小油鸡!”   我抽了抽嘴角,说:“母亲,你喝酒吧。”   母亲仰头灌下,嘤嘤哭泣。“女儿大了,胳膊肘都往外拐,还没拜完呢就帮女婿说话了……”   二爹一脸复杂地看着裴铮,勉强咽下了酒,看着手中空杯,一副不胜唏嘘模样,抬头看了看我,看了看裴铮,又是低头一叹。他抬起右手在我脸颊上轻轻捏了一下,笑道:“豆豆好像是一夜之间长大了……”   昨日还是他捧在掌心里小豆豆,今日便要嫁作人妇了。   我自小听着二爹传说长大,他是陈英雄,是母亲英雄,也是我心中不会老去神话。他御下严厉,恩威并施,对我却只有无奈和宠溺。我想学剑,他便让人寻来武林至宝绕指柔。我想学琴,他抓来江湖第一造琴师傅砸了万金做成名器。我什么都不想学了,他也只有无奈一叹,揉揉我脑袋说:“好,豆豆不想学就别学了……”名剑名琴,从此摆在内府库里积灰。   文不成武不就,父君很是忧伤,母亲幸灾乐祸,捏着我鼻子说:“看你这怂包样,什么都不会,以后怎么振朝纲。”   二爹淡淡道:“她不会,别人会就可以了。我女儿,生来就是要让人伺候。”   我抱着二爹大腿撒娇:“还是二爹好……”   小时候仰断脖子都看不到他眼睛,他便拎着我坐在他手臂上,一转眼,我已到了他胸口,一抬头,依稀可见他眼角细纹。纵然他俊美威严依旧,甚至魅力更胜从前,但终究是老了。   尤其是在此刻……   我忍着鼻酸,冲他傻笑。   二爹说:“他若欺负你,我定不饶他。”   裴铮笑着答道:“不敢,不会,不能。”   父君沾酒必醉,一醉脸必红,漆黑双眸仿佛漾着柔柔水光,唇畔含笑,微微点头。   对我态度,父君比二爹纠结得多。二爹想让我万事顺心如意,当个昏君还是淫君他并不在乎,只要我快活就好。父君想让我当明君,又狠不下心训导我,想教识字,我又扶不上墙。他高高拿着戒尺,我眼泪汪汪望着他,他便打不下去,最后一声长叹,扔了戒尺俯下身抱我,喃喃说:“豆豆还小,不急不急……”这句话一说就是几年,直到最后没办法了,把我扔去太学府交给别人教导,他又放心不下,便三天两头地去太学府传道授业,顺便看我罚站。我在屋外,他在屋内,透过窗委屈地看着他,看得他分心,一堂课讲得断断续续,最后被母亲拉回了宫。   “慈父多败儿。你们五个当爹,一个比一个宠得不像话,早晚豆豆要当个荒淫无道暴君。”   五个爹爹想了一番,摊手道:“没办法了,那就当吧。”   大不了,他们就一辈子给姓刘母女当牛做马,鞠躬尽瘁了。   结果姓刘老女人吃醋了,把他们全拐走了,连小阿绪都没给我留下……   想到这里,我恨恨地回头瞪那个老女人一眼,看到她眼眶发红,轻轻叹了口气。   算了,虽然她没少折腾我,但也算疼我了……   不等我和裴铮敬酒,三爹和四爹已经自己喝上了,没什么惆怅情绪,打了个酒嗝,脸上微红,笑呵呵地摸摸我脑袋,说:“再来一杯……”   三爹是个简单人,自己没办法变得复杂,就把别人想得跟他一样简单,永远直来直去,简单快活。我童年时常随他闯荡江湖,几个爹爹里与他相处便像忘年好友一般。不过他总是会不小心害我摔伤、擦伤、磕伤,然后被四爹削……   母亲说,他们几人,三爹负责和豆豆玩,四爹负责被豆豆玩,她负责玩豆豆。这般不负责任话她都说得出来,我真替她感到害臊。   四爹就算喝得微醺也和平时没什么不同,他不怎么会笑,是不会,而不是不笑,但是他眼神能清楚地传达他情绪,幽深而温柔。   五爹接过裴铮酒杯时,动作微顿了一下,眉头一皱,抬眼看向他。五爹素来爱整人,尤其是母亲,尤其是拿着我当借口理直气壮地整母亲,有时候几个爹爹也会倒霉,除了二爹。   我看他望着裴铮眼神,心头咯登一声:难道以后轮到裴铮倒霉了?   裴铮笑容不减地接受五爹审视,五爹眼底闪过一丝疑惑,随即也释然了,饮下两杯酒,然后交给我一个绿色瓷瓶,说:“助兴用。”   我手一抖,险些把瓶子砸了。   这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唉……这一家人,没一个靠谱着调。   裴铮笑而不语,拉了下我手,引着我向外走去,在八十一级台阶之上,俯瞰天下。   文武百官徐徐拜倒,声音在崇德殿前回响。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凤君千岁千岁千千岁——   这话其实不怎么动听。我若万岁他千岁,那之后九千岁,我岂不是真孤家寡人了?   正是七月七日,百官拜完之后,夕阳已斜,明月初升,挂在崇德殿边上,拉长了影子。   “我累了……”我长长叹了口气,说,“这一天好长。”   还要夜宴群臣,还要登楼赏烟火,与民同庆。只有现在得一炷香时间喘口气。   裴铮笑道:“皇帝便是这般不好当,处处要让人看着。”   我在躺椅上一座,已经昏昏欲睡了,无力道:“肚子饿……”   肚子饿,却又吃不下,勉强咽了几口燕窝粥,便和裴铮分开,各自换晚上要穿礼服。   我有气无力地闭着眼睛,张开双臂让宫人伺候着更衣,小路子低声道:“陛下,易大人和苏大人来了。”   我睁开眼,说:“宣。”   仍是一身黑红相间龙袍,下摆较窄,方及地。我抚了抚袖口,抬眼看向进来两人。   “都部署好了吗?”   易道临稽首道:“西市杀手尽皆诛杀,一个不留,消息封锁住,南怀王见陛下无恙,必知事迹败露,如今朝中南怀王人马已经被盯住了,宫门全闭,他们插翅难飞。”   半月来利用裴苏两党互相攻讦频繁换血,彻底打乱了朝中局面,如今皇城内外守卫已经彻底收回,兵权也在我手中,南怀王想活着出帝都,只怕没那么容易了。   大喜日子,如果可以,我也不想血溅喜堂。   我转头看向苏昀:“城外如何?”   苏昀道:“已扣住南怀王三千亲兵和宝船,截断所有出京路口。”   苏昀借出殡之机,拿着我令牌和虎符出城调兵,反埋伏于南怀王埋伏兵马,切断他后路。   他本就掌握了南怀王大部分暗线,这些暗线由他自己来切断,再合适不过了。   除去南怀王,从此陈就彻底摆脱了郡并存局面,普天之下,尽皆王土。   我长长松了口气,微笑道:“你们两个功不可没,事成之后,皆位列三公,共掌内阁大权。”   “微臣本分。”易道临俯首道。   苏昀垂眸不语。   我心中一动,又道:“除此之外,你们还有什么心愿,寡人定会帮你们实现。”   苏昀睫毛轻颤,稽首道:“请陛下准许微臣辞官还乡。”   我笑容登时僵住,冷然道:“苏卿家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在威胁寡人吗?”   “微臣不敢。只是经此一役,纵然百官不敢再提,但苏家背叛陛下在前,出卖同僚在后,在朝中难以立足。结党营私、以权谋利、欺上瞒下……窃之罪,苏家虽九死难恕其罪,不敢再居高位,微臣不愿陛下难做,请陛下准许微臣辞官还乡。能保苏氏一族安然,微臣长感皇恩浩荡。”   我紧紧盯着他,他深深低下了头,让我看不见他脸,他眼,他神情。   易道临眉心微蹙看着他,眼底闪过一丝不以为然和惋惜。   我看着易道临问道:“易卿家,以为如何?”   易道临回道:“苏御史言之有理,只是失栋梁,着实可惜。”   苏昀道:“我大陈地域辽阔,不可知者数矣,苏昀愿游历四方,游学着书,弘扬威于四海。”   他竟是去意已决了……   我忽地觉得悲哀,心头仿佛被蜜蜂蜇了一下,又疼又麻。   “你们苏家门生遍天下,但树敌也不少,一朝落败,保全容易,要安生怕是难了。寡人应承你,天子脚下,不会有欺压苏姓之人。”   苏昀撩起下巴,跪倒在地,弯下腰,额头轻触地面,说:“谢陛下成全。吾皇万岁。”   我拂袖转身,不忍再看。   “你们退下吧。”   门缓缓地开合,我忽地想起易道临之前欲说还休眼神,心中一动,吹响了暗哨。   一个身影像是凭空出现一样落在我前方。   “去听听,易道临和苏昀都说了些什么。”   有个声音告诉我,我可能错过了什么……   正文 四五   “小路子,你在看什么?”出门前,我看到小路子扒在门边探头探脑。   小路子僵了一下,随即转过身面对我,吞吞吐吐道:“没、没什么……”   我挑了下眉,哼哼两声冷然道:“你这是打算欺君吗?”   小路子被吓得跪倒在地,眼眶一红,委委屈屈地说:“小路子不敢,只是小路子真没看到什么……”   我看向他之前地方,不出意料话,应该是苏昀和易道临离去方向。   “你在看苏御史和易大夫?”我疑惑地看着他,“看什么?看到什么?”   小路子扭扭捏捏样子看得我忍俊不禁,在他肩上轻踹了一脚,笑道:“莫不是你喜欢上了哪个?”   倒像被我说中似,小路子脸顿时涨得通红,口中却道:“陛下莫要拿小路子开玩笑了,小路子又不是女人……”   “喜欢又哪分性别、身份……”说到此处,我也忍不住摇头轻叹。说得容易,如何能不分……一年以前,或者更近,我也想不到自己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我原以为,站在我身边,会是苏昀……   终究是烟花易冷,世事难料……   我刚要离开,小路子忽地抢地磕头,拉住我衣摆,眼泪啪啪落在地上。   我低头看他,疑惑地皱紧了眉头。   “小路子,你这是做什么?”   小路子却摇头不说话,脸涨得通红,眼泪溢了出来,憋着不肯哭出声。   “起来说话!”我厉声喝道。   他吓得脖子一缩,却也不肯站起来,我对左右宫人道:“扶他起来!”   他仿佛站不稳似,哆哆嗦嗦。我狐疑地瞪着他,“小路子,你是不是做了对不起寡人事?”   他摇头。   “那你为什么哭?”   他抽噎着,说:“小路子舍不得陛下……”   我笑了,“寡人还是皇帝,你还是总管,以后也还是这样。你舍不得什么?”   小路子仍是抽抽噎噎。“以后,陛下就是凤君了。”   我抱臂笑道:“寡人以前也不是你!”摇头轻笑,打趣他道:“真是个狗奴才……”却是忠心耿耿,也不枉寡人信他。   我见他哭成那样,便让他留在寝宫布置安排,另外带了几个宫人出行。   正是掌灯时分,这一夜琉璃火比过去每一夜都更夺目炫丽。火红宫灯迤逦而去,明月当头,清辉红光交相辉映,最后一缕霞光消逝在天际,如流火落地,点燃了帝都万家灯火。   夜幕都被这灯火映成了一片火红,这黑红缠绵之色,却与我和裴铮服色相似。   御花园中矮桌错落有致排列两侧,只有四品以上高官或皇亲戚才能赴宴。歌舞起,琴乐大作。美人风情万种,霓裳羽衣翩翩起舞,开场便是一曲凤求凰。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我听得面上发热,余光向裴铮瞟去,却见他好似心不在焉,便问道:“你也累了吗?”   裴铮回过神来,低头看向我,轻笑摇头:“不累。”   我犹豫了片刻,又问道:“你是不是怪寡人搅乱了这场婚事。”好好喜事,偏弄得满城腥风血雨。   裴铮淡然道:“我不会在意这种小事。”   我松了口气,笑道:“那你怎么一直神不守舍?”   桌底下,裴铮握住了我手,指腹摩挲着我掌心,我能感觉到他用力地握着,却又怕捏疼了我,始终保持着一点距离。裴铮微垂着眼睑,淡淡笑道:“等了那么多年,突然之间握住了,又患得患失,大概就是这样心情。”   他说:“好像一松手就会飞走,一转眼就会消失。”   群臣盯着,我也不敢与他太过亲昵,便只是笑道:“你这也是婚前恐惧症吗?”   他笑着点头:“未必不是。”   南怀王坐于我右下首,诸侯王之中,以他地位最为卓然。一整个晚上他能笑容可掬,稳坐安然,一丝慌乱和异动也没有,仿佛西市那一场围杀并不曾存在。我伏兵早已在潜伏在四周,他若不动手,这个晚上我便无法主动发难将他拿下。   我并不想破坏自己一生中最重要一天,虽然感慨于老狐狸沉稳和城府,但也不是没有松了口气。等到明日再动手,或许也不迟吧,毕竟他所有明线暗线都在我掌控之中。明日朝拜,他仍然不能离京,而明日午朝,我便能以西市弑君名义,擒拿南怀王。   刘相思啊刘相思……   我无奈地摇头取笑自己,果然还是太女儿心态,由着性情做事。本想除去裴铮,却动了心,不忍心。本想诛杀南怀王,又怕乱了喜事,舍不得。   “陛下想罢手吗?”裴铮忽然开口问道,“否则,该动手了。”   “暂缓而已。”我低声说,“且让他多活一夜。”我余光看这南怀王说,“这人果然胆大包天,城府极深,既敢明目张胆围杀我,还能气定神闲在我眼皮底下喝酒。”我皱了下眉,“难道他还有底牌?是什么?”   “他料定了,今晚他不动,你也不会动手。”裴铮淡淡道,“不过是比谁更有耐心而已。”   我却总觉得,好像不止如此……   易道临和苏昀早已做了万全准备,我没有下暗号,他们也不会动手,随机应变,这一点不需要我对他们多说。   “比耐心,寡人从来不输人。”我轻哼一声。   裴铮勾了勾唇角,似笑非笑斜睨我,却道:“微臣也觉得自己不输人。”   我清咳两声,觉得他说得也很有道理。不过是他等我十年,我等苏昀十年,但这一比我却输给他,因为他等到了,而我没等到。   我面红耳热,掩饰着摸摸鼻子说:“其实寡人是不喜欢看烟火……总觉得太过悲伤了,曾经那么炫丽,却也不过转瞬即逝。”   裴铮握着我手蓦地收紧了,我听到他说:“不会……”   也不知道他这句“不会”是指不会什么……   好不容易撑到宴会结束,登上城楼赏烟花,与民同乐。宫人抱着半人高篓子,里面装满了铜币,只等烟火燃放时候洒下城楼。百姓“吾皇万岁”四字就属这时最大声,被那铜币砸得很疼,却又很……   待十万门烟火放完,便是送入洞房了。   也不知到那时我们还有没有力气咳咳……至少现下我是累得不想动了。   我偷眼打量裴铮,却被抓了个正着,登时大窘,慌慌张张别过脸,像是做了亏心事一般。裴铮摇头失笑,脚下轻移,几乎是将我半揽在怀中。我忙暗中掐他,咬着牙说:“底下那么多人看着呢!”   裴铮轻声说:“他们其实什么都看不到。”   我怒道:“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也曾在底下这样仰望你。”他说。   我沉默了片刻,回握住他手说:“以后,你就站在我身边了。”   裴铮淡淡一笑,“好……”后面他依稀还说了什么,却被淹没在炮火声中,震耳欲聋,仿佛要掀开这黑红缠绵夜幕。   我本拟今夜放过南怀王,却料不到,他会选在这个时候动手。   变故一触即发。   城楼腾挪空间狭窄,无法布置伏兵,易守难攻,当第一个黑衣人借着炮声与夜色掩护偷袭之时,我伏兵皆在城楼之下!   那把长剑直逼划破夜幕直直刺向我面门,裴铮揽住我腰身一转,避开剑锋,袖子一挥,将长剑荡开,袖口却也被划断。这一个动作已经惊动了左右,立刻便有人大呼:“有刺客!”   我听出来,喊人正是南怀王!   城楼上本就挤满了几十个官员,一听到这句话登时乱作一团,慌张逃命,谢天谢地,还有人不忘喊:“救驾!救驾!”   挤成一堆百官挡住了救兵来路,反而是几个黑衣人早有准备,杀到我和裴铮周围。裴铮左手护着我,右手抽出守城士兵长刀挡住攻来几把剑。对方长剑锋利非常,几个接触间便劈断了长刀。   但这一拖延,暗卫已经立刻到位,将我和裴铮护在身后,我手心发汗抓着裴铮手臂问:“你没受伤吧?”   裴铮神色凝重,摇了摇头:“没事。”随即在人群中搜索南怀王身影。   早有暗卫盯住了他,因此不过一个眨眼,便有暗卫将南怀王押到跟前。   裴铮低头一看,顿时脸色大变,上前一步抓起南怀王前襟,左手在南怀王面上一抓,一张人皮面具握在了手中。   “假!”我震惊地看着裴铮手中人,“你是谁!”   那人木然一张脸,没有回答我话,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裴铮。“王爷让我转告阁下一句,没有人能事事算透,就算你抓了我,又有什么资本和王爷交换。”   又一轮烟火升空,炮响不断。   裴铮身子一震,松开了手,转头望向人群。   暗卫刀横在那人颈上,但那人眼睛一瞪,嘴角溢出鲜血,竟是服毒自尽了。   “废物……”我浑身发抖,瞪着那名暗卫,“不是让你们盯紧了南怀王了,什么时候换了人你们竟然不知道!”   暗卫齐齐跪下,一言不发。   裴铮声音突然变得沙哑,“别怪他们……因为从一开始,在你下令之前,这个南怀王就是假。”   我倏地抬头看裴铮:“什么意思?难道他根本没有入京?从头到尾都是这个假冒?”   “不,南怀王入京了。但是从一开始以南怀王身份出现,都是这个人。真正南怀王,一直在潜伏在暗处。”   我笑了。“寡人真是小看他了。”   裴铮垂下眸子,苦笑:“我又何尝不是……”   “可是那又如何?他所有人马都在我控制下,就算逃了他一个,又能做什么?”我转头对暗卫下令,“按原计划行动,一个不留!”   城楼底下百姓尽皆俯首抢铜币,在炮火和夜幕掩护下,并不知道城楼上发生了什么事。我沉声道:“封锁所有城门宫门,全城戒严!”   这就是南怀王底牌?那他也未免太高看自己了!   “陛下,是否现在回宫?”左右请示。   我捏了捏眉心,心想反正下面百姓也看不出城楼上站是什么人,留在这里也没什么必要,便道:“你们两个代寡人和凤君陪他们看烟火,寡人先回宫等消息。活捉南怀王父女,寡人定有重赏!”   我说完回手拉住裴铮手,他手掌微凉,紧紧握住我。   我咬牙道:“亏寡人还想放他一马,该死南怀王,寡人要灭他九族!”   裴铮始终沉默不语。   一名暗卫落在我身前拦住了去路。   “属下有事禀报!”   “何事!”我皱着眉看他。   “苏御史和易大夫。”   我愣了一下,松开了裴铮手,回头对他说:“你先回宫,寡人还有事要处理。”   裴铮深深看了我一眼,幽深凤眸好像失去了往日光彩,眼底闪过一丝意味不明情绪,终是化为了然淡淡一笑:“微臣先行告退。”   我看着他远去背影,那种复杂感觉又浮上心头。   暗卫开口道:“从两人对话中得知,苏御史并未按陛下吩咐把自己归顺陛下消息放给南怀王,相反,苏御史彻底投向南怀王……”   “什么!”我倒抽一口凉气,“苏昀投向南怀王?”   “不是。”暗卫说道,“苏御史以扳倒裴相,废黜女帝,扶持幼帝为理由,假意联合南怀王,里应外合,孤注一掷。”   我心头狂跳,沉声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给我说详细了。”   ——————————————————————————————   易道临:“你这么做,和陛下所吩咐不一样。”   苏昀:“只要能达到目,怎么做有什么差别?和逼反相比,诱反不是更容易掌控?至少这样一来,南怀王行动会在我们掌控之中。”   易道临:“他凭什么相信你?我又凭什么相信你?”   苏昀:“前者你不需要知道,后者亦然。因为你相信了,而他也相信了。”   易道临沉默了片刻,又说:“你始终知道陛下想兴王党,灭裴苏,也明知道我是陛下人,为什么还举荐我?”   苏昀一笑:“就算我不举荐你,陛下早晚也会想办法提拔你。”   “是你亲自把鸿胪寺纵火案线索透露给我,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要自废一臂。”   “你也不需要明白。”苏昀笑着说,“有些事情,做了就好,想不明白,又何必想。明白了,也未必是件好事。易大人没有在陛下面前说出实话,苏某感激。只是还望易大人以后不要再欺瞒她……她不喜欢有人骗她。”   易道临嗤笑一声:“你自己骗她那么深,又有何立场说我?我不说,不过也是因为没有必要。”   “是啊……”苏昀苦笑,“没有必要说了。”   是什么没有必要说?   是什么还瞒着我?   为什么明知道我想利用易道临废了苏家还举荐他?   为什么亲自把自己罪证交给易道临?   为什么诱反南怀王?   苏昀,你到底瞒了我多少事!   “他在哪里?”   “城郊十里地。”   正文 四六   夜幕被映红一角,是帝都天。   清冷月斜挂在梧桐枝头,流淌月光苍凉如水。   易道临折了一段桂枝,随手挥了几下,发出刷刷声音。枝头在沙地上划过,勾勒出帝都地形图。   “你有把握他会从这里出?”易道临口中他,毫无疑问是指南怀王。   苏昀背对着他,望着帝都方向,夜风撩起他衣袂,在风中轻晃。   “会。”他没有回头,只回了简洁一个字。   “今天晚上,全城戒严,只有你把守这个关口是唯一突破点,如果南怀王今夜要出京,确实只能从这里出了。”易道临握着树枝,在地上比划了一阵。不远处潜伏着兵马,偶尔可以听到一两声嘶鸣,不过很快被淹没在风中。   “还有一刻钟,第一轮烟火就开始了。”易道临扔了树枝,走到他身边,有些好奇地打量他侧脸。清癯俊秀,帝都中人称他一声“苏卿”,君子端方,温润如玉,不过,往往表里不如一。“你喜欢陛下。”易道临用是陈述语气。   苏昀睫毛微颤了一下,仍是望着帝都方向,沉默不语。   易道临皱了下眉头,“可是你为什么那么做?绝了自己后路,亲手拔除了苏氏在帝都根。”   “早已经腐朽了。”苏昀声音轻若一声沉重叹息,“所有权力,终将导致,然后腐朽。我们苏家,背负着高祖所给予荣誉,放不下名声,但一块匾额并不足以支撑着整个家族立于陈朝堂。祖父选择,是无可奈何,我能理解,却无法做到。”   易道临冷笑一声:“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苏家已经名利双收,师一身罪恶却能寿正终寝,你又何必说得如此委曲求全?”   苏昀摇了摇头,勾起一抹苦笑。“易大人可知苏家有多少人?”   易道临沉默不语。   “包括奴仆,共计两千三百六十二人。所有人存亡,都系在祖父一人身上。朝廷俸禄如何养得起这两千多人?这世界本就没有纯白与纯黑之处,更多是灰。要立于朝堂,要撑起苏家,只能放弃一些原则,同流合污,以权谋私……裴铮是一把太锋利刀,他要改变规则,除去他眼中钉,新势力与旧公卿两不相容,必有一亡。有时候想想,或许他做法也没有错,但朝廷里事,本也不能简单分清对与错。”苏昀自嘲一笑,“当初在贺敬别院看到那些卷宗时候,震惊悲愤之余,我选择了烧掉大部分罪证,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该明白,自己和祖父是同一种人,根本没有立场去指责他。他为我染上了所有血腥与昂脏,让我去做一个纯臣,保全苏家世代忠良名声,这样寄望,我不能辜负,却也只能辜负了。”   “在陛下计划中,从来没有你。”易道临顿了顿,换了个说法,“我是说,她想除去对象里,从来没有你。”   苏昀笑容里浮起一丝暖意。“所以,我辜负了太多,只能成全。”   “这些话你却不能对她说。”易道临哼笑一声,半是嘲讽半是不以为然,“身为人臣,本就不该有这样妄想。从你知道她计划开始,就处处顺着她意思,推波助澜,把自己所有把柄都交到她手中。明明喜欢,却又故意让她怀疑你,疏远你,不知该赞你认清了本分,还是笑你自作自受。”   “她早就已经疏远了。”苏昀看着夜空中炸响第一朵烟花,唇畔笑意苦涩,“否则怎么会开始怀疑。是我自己迟了一步,再也追不上了。”   对有些人来说,那个人无论迟了多久,她都愿意等。   对有些人来说,那个人即便错过一步,她也不愿意回头了。   关键不是他迟了,而是他不再是她愿意等那个人。   烟花易冷,人事易分。   他们之间隔了一个皇城,他没有裴铮勇气,能排除万难,牵起她手。   既然无法成为她幸福,不如彻底放手,让她不再心存留恋,心存愧疚,不再想起那个苏姓男子,其实也曾在她遗忘某些时候,等了她那么久。   “开始准备‘擒王’了。”易道临瞥了一眼烟火,转身离开。   他很少做没把握事,苏昀瞒了他一些事,但他不知道为何愿意相信他。可能是因为他背影太过悲伤,眼神太过凄凉。   果然,最不易还是情债。   幸亏,他没有。   ——————————————————————————————   多年没有骑马,裙摆太窄,我一咬牙拿剑一划,撕开了翻身上马,直奔城郊。   无论苏昀瞒着我什么事,至少可以肯定一点,易道临不会出卖我。我脑海中模模糊糊地浮现出了什么,却无法静下心来仔细思考,理清思路。   苏昀那么自信南怀王会信他,又放开了关口,那么南怀王一定会从关口逃走。   他应该不会放走他……   应该不会……   当我赶到城郊时,战斗已经接近尾声。遍地残肢,夜风夹着刺鼻血腥味扑面而来,我一眼看到了苏昀,远远站在高坡之上,背着手冷眼看着一切。   我调转马头奔到他身前停下,勒住了马居高临下看着他:“南怀王呢?”   他似有些诧异我会赶来,眼神微动,却没有多问其他,只是答道:“请陛下恕罪……”   我猛提了口气,皱紧了眉头:“让他跑了?”   “在这里。”易道临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回头看去,见他缓缓踏着月光而来,身后几个士兵压着一身着玄衣之人,到了眼前才看清楚他脸,和城楼上那货一模一样,只是眼神却不相同。   我翻身下马,走到跟前,狠狠盯着他,上前一步在他脸上一抓。   又是一张人皮面具!   那人仰着脸看我,笑颜如花。“陛下,多日不见。”   刘绫不惊不惧地笑着,我捏紧了面具,冷笑道:“你父王还真下得去手,他不但不信苏昀,连你这个亲生女儿,都舍得用来试探。如今你落到寡人手中,你猜他会不会救你?”   刘绫无所谓地怂了下肩,笑着说:“父王连我都不信,又怎么会信苏昀?”她抬眼看向我身侧苏昀,笑道:“苏大人看到刘绫,是不是很失落?父王说,有些聪明人喜欢做蠢事,不可不防,果然让他说中了。”   我回头看了苏昀一眼,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刘绫,抬了下眼,迎向我目光,稽首道:“陛下,微臣已经封城,南怀王插翅难飞。”   都说狡兔三窟。   南怀王这只狡猾老狐狸,却有三个分。身。   我望了刘绫一眼,下令:“将她打入天牢严加看守,如有闪失,全部陪葬!易道临负责搜查南怀王下落。”又看向苏昀,沉声说:“你随我入宫,我有话问你。”   回到宫里,夜已经深了。   我沉默着在回廊上疾走,苏昀紧紧跟在我身后,直到我倏地停下转身,他几乎收不住来势撞到我。   他忙退了两步,稽首道:“微臣该死!”   “你是该死!”我逼上前两步,微眯起眼盯着他,想把他看透,“你为什么没有按照我吩咐去做?”   “陛下所指为何?”   “我让你逼反,你却诱反?你说南怀王信你,会依你计策行事,结果呢?”我气恼地看着他,“你抬起头看我!”   他肩膀微微一颤,终于还是抬起头来,好像是看着我,目光却始终无法交接。   “你要怎么解释?”   “是微臣闪失,微臣任凭陛下惩罚。”   “你这是在解释吗?”我又逼上前一步,他退了一步,“你说南怀王会信你,到底是什么让你这么自信?”   苏昀眼神闪烁,我厉声道:“不许骗我!”   他却沉默了。   我与他沉默对峙,只有夜风在彼此之间流动,撩起鬓角发。   我轻叹了口气,放柔了声音,问他:“你明知,易道临是我除去苏家刀,为什么还把他交到我手中。你也知道我在搜罗苏家罪证,为什么……把那些交给我?就不怕我彻底端了师府?”   “陛下早晚会查到,微臣这么做,也只是希望陛下从轻发落而已。”苏昀淡淡道。   我愣了一下,喃喃自问:“是这样吗……”   “是。”他轻声回答,“裴相……凤君志在铲除旧公卿势力,与宗室公卿水火不容。祖父为求自保和南怀王联手,多年交情,微臣本以为他会信我,不料他疑心太重……微臣诱他今夜夜宴起事,与他里应外合,怎知他临时改变主意,微臣负责在城郊接应,他却还是留了一手。”   我恍惚地点头,“原来……是这样……”   “微臣自作主张,请陛下降罪。”   “算了……”我疲倦地捏了捏眉心,“事从便宜,寡人不会怪你,只要你将南怀王捉拿归案就是。”   苏昀稽首道:“微臣领旨。”说着,又抬起头看我,轻声道,“陛下累了,早些歇息吧。”   我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嗯,你也回去吧。”   在他恭送姿态中,我转身离开,心下仍是隐约觉得有些不妥,却也说不清是哪里不妥……   寝宫外宫人已经昏昏欲睡了,小路子正在给被风吹灭蜡烛续上火,听到我脚步声赶紧上前迎驾。我抬手拦住他,轻声问:“凤君呢?”   小路子低声答道:“凤君歇下了。”   我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挥挥手让他退下,他犹豫了一下,说:“陛下,仪式还没完结呢。”   我说:“去,谁还管那么多!把酒留下就行了。”   小路子哦了一声,讷讷退了下去。   寝宫中红色纱帐一层又一层,拨开了三层才看到伏在床沿上裴铮。   我原也是见他疲倦样子才让他先回来休息,他好像病了,不似平常精神。   我蹲在床边,睁大了眼睛打量他。   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凤眸微闭,掩去了眼底常现许多算计和意味深长笑意。我忍不住上前了稍许,低下头,轻贴住那两瓣薄唇,微凉而柔软,总是会说一些让我心跳加速话——有时是气,有时是爱。   我贴着他唇瓣轻轻摩挲,他忽地开口说:“还没喝过交杯酒,就想洞房了吗?”   我像做坏事被人抓到了一样,猛地弹了起来,刚想退开,就被他伸手揽住了,右手在我后脑勺上一按,继续方才那个吻。   我跪在床前,双手抵在他胸口,不自觉地收拢了五指,抓住他前襟,微微喘息着,闭上眼睛。   他轻咬了一下我下唇,声音暗哑:“累了吧。”   我睁开眼看他,轻轻点头:“嗯。”   他从床上坐起,宫人端着酒盏上前,裴铮说:“放下就好。”   宫人探询着看我,我点头道:“全都退下。”   四七   我从托盘上接过杯盏,琥珀色的液体映着烛光,随着我的动作溅出了几滴在手背上。我抬头看他,奇道:“你怎么不举杯?”   他笑吟吟看着我说:“交杯酒不是这么喝的。”   “那怎么喝?”我面上一热,有些窘迫道,“我也是第一次成亲……”   “我知道。”他轻笑一声,忽地低下头来,咬住杯沿,下巴一仰,就着我的手饮下杯中酒,我瞪圆了眼睛惊呼一声,后腰被他勾住一揽,扑倒在他怀里,他一个翻身将我压在床上,俯身覆在我身上,我方要挣扎着起身,他的唇又压了下来,舌尖撬开我的双唇,酒香扑鼻,哺入我口中。香醇的佳酿在舌尖化开了滋味,酒不醉人人自醉。   最初的慌乱过后,我的呼吸渐渐凌乱,轻哼着与他唇舌缠绵,那杯酒如火焰一般,从胃部燃烧到四肢,让我口干舌燥,想要更多。   他却又抽身而去。   我伸长了脖子,睁开眼睛幽怨地瞪他。   他稍稍平复了呼吸,目光瞥向床边另外一杯酒,暗哑着声音笑道:“是不是该轮到你喂我了。”   我轻咳一声,深呼吸一口气,在他笑意盈盈的目光中,含下那杯酒,然后双手攀上他宽阔的肩背,贴上他的唇瓣。   琼浆自唇畔溢出,滑过下巴,湿了前襟。我追逐着滑下的液体,舌尖自他下巴滑过,吻上他的锁骨。   他闷笑一声,也不反抗,抬起双手为我解下头上的发冠,三千青丝自肩头滑落,他的手插入发中,按在我的后脑上,一个吻落在发心。   我抱着他的腰,说:“我不会脱这身衣服。”   裴铮说:“我帮你。”   这身繁复的礼服,里三层外三层,用的是最复杂的衣扣,他将我放倒在床上,我紧紧闭着眼睛,感觉到他的手拂过我的鬓角,然后落在前襟的衣扣上。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胸口因为急促的呼吸而剧烈起伏。他半伏在我身上,灼热的呼吸喷洒在我颈间,不疾不徐地解着一个个衣扣,就像在拆一件精心包装过的礼物。   我终于忍不住这漫长的折磨,颤抖着声音说:“你……快点……”   他笑了一声,仰头亲吻着我的颈侧,舌尖在耳下打着圈。“不急。”   这样说,好像我比他急色似的。我满腹怨愤地咬着下唇,他低头含住我的唇瓣,轻轻吮吸舔咬,半是调笑半是**说:“明日又不须早朝……”   说话间,外衫衣扣尽解,他右手在我后颈上扶了一下,拉下我整件外套扔到床下。   感觉到他动作顿了一下,我睁开眼睛,看到他的目光落在我小腿处,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我也看到了,那被长剑劈开的痕迹。   我刚想解释一下,他就掩住了我的嘴,抬眼看我,勾了勾唇角说:“不说,只做。”说罢膝盖盯紧我双腿之间,就着已经撕开的缺口用力一拉,“刺啦”一声,中衣登时变成碎布,被他两下一扯,彻底从身上滑落,只剩几近透明的内衣和内衣下若隐若现的金红色肚兜。   “咚、咚咚咚……”   一个小瓷瓶随着他的动作滚落出来,停在我左手边,我低头一看,顿时尴尬起来。   那是五爹给的助兴之药,以我对五爹多年的了解,这不是“春风一度花开早”,便是“花开二度须尽欢”。只听名字也知道是什么药了。   这药母亲也说过,用了的话,第一次不会那么疼,只是她不知道,我早已疼过一回。好似不疼上一次,总觉得犹有未满。   我不敢抬眼看裴铮的神情,垂着眸盯着他胸前的水渍说:“那个……要用吗……”   他袖子一挥,把瓶子扫到角落里,淡淡笑道:“用不上了。”   他的语气听得我微愣了一下,不经细想,有些话便问出了口:“你是不是受伤,还是病了?”   他抬手在自己领口处左右一扯,拉开前襟,低头看着我笑道:“我有没有受伤,不如你亲手检查一下?”   我不禁要怀疑那酒里早已被人下了药,否则他怎么会这样,眉梢眼角,尽是倾倒众生的风情与魅惑。   凤君的衣服,为何脱起来比寡人的快呢……   他赤、裸着精壮的上身,身上无一丝伤痕,我支支吾吾地说:“我……我吹把蜡烛吹灭了!”说着转身想逃避。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将我按倒在床上。我背对着他,感觉到背上传来的重量和热度,僵硬得无法呼吸。   “洞房之夜,不能吹灭蜡烛。”他的手撩起的长发,低哑着声音说,“而且,我想看清你……每一个地方。”   刹那间,万千烟火在脑海中绽放。   他的牙齿在我后颈的肚兜绳结上一咬一扯,右手从腰侧摩挲着,贴着我的小腹向上,握住我的胸口揉捏。灼热的气息喷洒在我的后颈,随着湿热的吻一路向下。敏感的背脊承受不住他唇舌所带来的酥麻感觉,我咬紧了被单,呜咽一声拱起身,绷直了后背。   他扯开碍事的内衣,唇舌在我尾椎处游移,我双手紧紧抓着被单,情不自禁地颤栗着,双膝发软,聚不起一丝力气。   “别……别碰那里……”我大口喘息着,摆动腰肢,努力想挣脱他,却终是徒劳。   我夹紧了双腿,被他轻而易举地侵入,右手在大腿内侧抚弄,却又故意绕开敏感的那点。   泪水从眼角溢出,我终于寻了个机会翻过身面对他,抬脚蹬向他,喘着气说:“不是这样的……”   裴铮躲开我的一脚,顺势抓住我的脚踝,欺身上前,挤入我两腿之间,右脚被他抬高至肩头。他俯身望着我,幽深的双眸中情、欲翻涌。   “哦……”他缓缓笑道,“那你想怎样……”   不是这样无力地被他抱在亵、玩,我咬着唇,说:“我要在上面。”   他别过脸低笑一声,算是给我面子不忍嘲笑,抬手揉了揉我的脑袋,不怀好意地说:“下半夜,如果你还有力气,让你在上面。”   “什么下半夜……”我茫然地看着他。   不是一回合就终了?   “你不会以为,这一夜,我也只会要你一次吧?嗯?”他唇角一勾,握着我腰肢的手一紧,下半身向前一挺,抵在私、处的坚硬破开了柔软,我咬紧下唇,轻轻发抖。   他喘着气,抱住我,与我唇舌交缠,“豆豆……”他低声呢喃,直抵到最深处,“喊我的名字……”他蛊惑着在我耳边说。   我紧紧抱着他的脖子,无意识地喊着:“铮……铮……铮……”   “对……记住,你第一个,最后一个男人,都是我……”他用力抱着我,仿佛要将我揉进骨血之中,每一次撞击都直达灵魂深处。   “就算死,也一样。”他咬着我的耳垂,用缠绵的语调说着决绝的话。   铮……   我别过脸,迷迷蒙蒙看着他俊美的容颜,微微上前,吻在他唇畔。“不会,寡人万岁……也不会让你死……”   我下、身一阵痉挛抽搐,紧紧绞着他不放,他喉中溢出一声闷哼,加快了冲刺,终于搂紧了我的腰,深埋在我体内,洒下灼热的种子。   我抱着他的脖子,昏昏沉沉地想:我要给他生孩子……   我还要在上面……   可是好累啊……   好像片刻后便听到他在我耳边低语:“还想在上面吗?”   我无力地摇摇头。   他低笑一声,说:“那就让微臣继续服侍陛下吧。”   我拍了下他的肩膀,呢喃道:“不……要……”   他违抗君令,再挑战火。   裴铮:“要不要?”   寡人:“不要……不要……停……”   裴铮:“要不要?”   寡人:“不要……不要停……”   他笑了。   我不该因为他放水了一回就小瞧了他,至少就体力而言,他比较适合当天下男性楷模,而我是天下女性的耻辱。   启明星正亮的时候,我正半梦半醒着,被他揽进温暖宽阔的怀抱,盖上了被子。我仿佛听到他轻轻叹了口气,温柔地吻着我的眉心,低声说:“今天突然在想,如果有一天,我不在的话,你该怎么办……”   “可是放不开手了……就算有那一天,我也要你念我、想我、爱我,纵然半生痛苦……相思……也只能为我相思……”他轻啄了一下的唇瓣,苦笑,“是不是太自私,对你太残忍了?”   “放心,我不会让那一天到来。”   ————————————————————————————————   鸳鸯懒起贪**,莫怪君王不早朝。   寡人以历代明君为榜样,结果却也犯了淫君才会犯的错。   我说:“虽然今日没有早朝,但还是要晨昏定省的,这是宫中的规矩。”   裴铮懒懒帮我描着眉,笑道:“自明德一朝起,所谓规矩,便荡然无存。”   我沉默了,说:“你手别抖。”   裴铮说:“是你脸在抖。”   我怒了:“你脸抖一个给我看看。”   裴铮嗤笑一声,收了手,仔细打量了一番,才将镜子摆到我面前。我把镜子抓到跟前,挑着眉左看右看,怎么看都觉得好像一个囧字……   裴铮讪讪一笑:“手生,手生……”   我心情沉重地把镜子倒扣在桌面上,一把抓起眉笔扑到他身上,张牙舞爪地说:“寡人也要给你画一样的眉形!”   裴铮哈哈大笑接住我,右手在我手腕上拂了一下,我右手一麻,眉笔落了下来,他拉下我的手笑道:“别闹,否则连午朝都上不了。”   他神情暧昧,听得我面上一热,急忙从他身上下来,背着手干咳两声,说:“嗯……国事为重。”   不成不成……为何寡人在他面前总是落了下风……   忧伤,真忧伤……   我和裴铮迟了半刻钟才到母亲寝宫,宫人细声道:“明德陛下尚未起身,免了今日请安。”   我抽了抽眼角,说:“如此,告诉她寡人和凤君来过了便是。”   宫人微笑道:“奴婢遵命。”   走开几步,我才仰头问裴铮:“她是不是在嘲笑寡人的眉毛?”   裴铮亦笑着说:“不是。”   我狐疑地皱眉:“真的?”   裴铮郑重地说:“陛下的眉毛一点都不好笑。”   我也觉得不好笑,只是有种淡淡的忧愁与伤感罢了……   新婚后第一天的午朝,按例国君与凤君应一同上朝接受贺拜。龙座右侧添置了一张凤座,原先裴铮立于群臣之首,说离我最近也不尽然,小路子还站在我座下呢,如今才真正是一臂距离了。   因为昨天夜里的行刺案,群臣寒蝉若噤,气氛颇有些压抑。只有易道临一人出列,声若金石掷地,历数南怀王罪行七十二条。   那些头低得比平时更深的,多半是受过南怀王恩惠的。   易道临上前几步,小路子从他手中接过厚厚一沓卷宗,上面所书尽是朝中官员收受南怀王贿赂的记录和名单。涉案者,几近满朝。   我向殿下扫了一眼,文武百官,两股战战着不知几何。   “小路子,端个火炉来。”我向小路子说道。   小路子愣了一下,点头道:“是。”不刻便有两个宫人担着大火炉置于殿下。   我自龙座上走下,小路子手捧着卷宗,亦步亦趋跟于我身后。   炉中火慢慢燃起,给着冰冷的宫殿增了几分暖意。   我从小路子手上抽出第一卷,撕成两半,扔入火堆之中,火舌在页脚一舔,迅速吞没了白纸黑字。   “这些资料,寡人没看过,也不会去看。朝中大臣,或者是明德一朝的老臣,或者是崇光之后,由寡人亲手提拔起来的后起之秀,个个都是国之栋梁。尔等为国尽忠,担君之忧,寡人自然心中有数。”一册册罪证助长了火势,我抬眼看向百官,“官场虚礼往来,规则如何寡人并非不知,法不外乎人情,人情放诸四海而皆准。过去寡人年幼,内阁辅政,于朝政有所怠慢,让有心之人钻了空隙。罪人先罪己,国之失者,亦是寡人之过。”   群臣巍巍拜倒,连声道:“臣等惶恐,陛下恕罪……”   我看着炉中大火,淡淡笑道:“过去种种,便如这炉中大火化为灰烬,寡人既往不咎,诸位还是我大陈的臣子,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担君之忧,同样的事,寡人希望以后不再发生。如有再犯,进这火炉的,就不再是一册罪证而已了!”   群臣三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我抬起头,对上易道临的目光,晦暗深沉,对峙了片刻,他终于屈膝拜倒,三呼万岁。   我转身登上龙座,裴铮噙着笑向我看来,我顿时有种被看破的窘迫感,抬手在鼻尖掩饰性地摸了摸,微低下头。   坐上龙座,我朗声道:“即日起,裴铮卸任丞相一职,自此废丞相一职,重置三公,共理内阁。大司马一职,由易道临担任,苏御史改任大司空,诸位可有异议?”   “臣等无异议。”   我笑了笑,看向易道临,“南怀王一案由你和苏昀一同负责,三天之内,务必找到南怀王!”   二人稽首道:“微臣领旨。”   退朝之后,易道临在宣室同我说:“微臣没有想到,陛下会烧了罪证。”   我盘腿坐在案前,无奈一笑:“不烧还能如何?法不责众呐……易卿家,此案由你全权查办,涉案人员只广,涉案金额之多,你心中有数,你自问,有能力拔起这条根之后,再在短时间内培植一个完全干净的班底吗?”   易道临沉默了。   “前腐后继,或者十年,或者二十年,水至清则无鱼,朝廷是不可能彻底干净的。少时寒窗为大济苍生,进了这个泥潭,还能保有这样怀抱的,少了,没了。朝中四品以上官员,查下去没有一个干净的。寡人杀得完吗?”我摇头,叹了口气,“杀不完的……过去千年,从未有人能肃清,寡人也自问不能。只要他们都忠于寡人,细微之处,也不必察察为明。裴党苏党,南怀王党,能从今变为王党,也就足够了。”   易道临说道:“希望能如陛下所愿。”   我叹气苦笑:“先将南怀王这根肉中刺拔了再说。刘绫还没没有招供吗?”   易道临摇了摇头:“南怀王既然让自己的女儿试探苏昀,怕也是没有亲情淡薄,连女儿都能舍弃,恐怕也不会让她知道自己的下落。”   “苏昀那边如何?”我想起他今日朝上的沉默,心下忽地一沉。   “昨夜搜寻一夜无果,宫里宫外都搜查过了,但南怀王狡猾之极,只怕没那么容易露面。”   我烦恼地按了按额角,“把他的亲信,全都问斩了,城外亲兵招降,派人南下抄他的家,按例是应该抄他九族,但寡人新婚,大赦天下,改为流放吧……”   “陛下……”易道临顿了顿,斟酌着问道,“可曾问过凤君,南怀王可能的所在。”   我愣了下,“没有,怎么了?”   易道临说道:“凤君与南怀王亦曾有勾结,目的为何,微臣虽不知,但双方关系匪浅。或许南怀王的下落,凤君能猜到一二。”   我知道他不喜欢在床上与我谈公事,因此也没有再去烦他,今日又削了他的官。   我幽幽叹道:“易卿家,裴铮,是把锋利的刀呢……”   易道临怔了怔,道:“诚然如此。”   “寡人却将他挂在床头装饰,他会不会心存怨怼呢……”   易道临低头干咳一声,尴尬道:“那是陛下的家事。”   我也觉得自己失言了,无奈笑道:“你说的是,寡人自会问他,你且退下吧。”   烦,真烦……   我翻来覆去地看着手心手背,却始终想不到两全之法。   “小路子,凤君呢?”我悠悠喊道。   小路子自门外小跑进来,答道:“回陛下,凤君在寝宫。”   我撩了下摆起身,道:“摆驾。”   与其我一个人烦恼,不如拉他一起烦恼。   我这好不容易收回来的权啊……到底是放,还是不放呢?   到这时我才明白国师当年说的话,当国君,不可有心,不可动情。找一个不是很喜欢也不讨厌的人过一辈子就好了,如此便不必整日里忧心着他的忧心,怕委屈了他…   四八   寝宫外,几个年轻宫女聚在一起轻笑着交谈什么,真是没规矩啊……   我干咳一声,几个宫女背脊一僵,急忙转过身来拜倒,柔柔道:“参见陛下……”   我轻叹道:“起来吧起来吧,真是越发没规矩了,凤君是在休息么,你们这样不怕吵着他吗?”   宫女们对视一眼,一人膝行上前一步,俯首道:“陛下,凤君不在寝宫。”   我愣了一下。“不在?”转头看小路子,“你不是说他在吗?”   小路子抹了抹汗,干笑道:“凤君是这么跟小路子交代,可能是有什么事走开了,许是让太上皇传召过去了。”   他这么说也不无道理,如今已过了午,我那不成器母亲也该起身了吧。   我卷了袖子正准备往母亲寝宫方向去,那宫人却开口道:“陛下,方才裴学士来过。”   我顿住脚步,回头问道:“她来做什么?找凤君吗?”   为首宫人朝旁边伙伴使了个眼色,那人退下去,从屋内捧出一本名册来,小路子接来让我过目,却是后宫一些大小事宜,按理来说,裴铮正式封了凤君,日后后宫从东西两宫到六尚宫事都该由他负责了。我后宫空虚……真空虚,只得他一人,尚宫又多是女子,想他昂藏七尺男儿,以后便要统领群雌……想来真是颇为喜感。   我挥了挥手,让小路子收起册子,又问道:“裴学士可还说了什么?”   宫人答道:“裴学士说,近来太医院突然少了许多珍稀药材,包括两株两进贡天山雪莲,事关重大,不敢隐瞒,特请陛下明示。”   我想了想,笑道:“怕是母亲贪嘴偷吃了吧。还丢了什么?”   “银杏子、朱果、熊胆粉也都丢了些许。”   我皱起眉头,这些东西,却不像我母亲会动。“只怕是有人偷了宫中药材出去倒卖了。”我冷哼一声,“让裴学士着人彻查清楚,后宫无主,那些人也真是不把寡人放在眼里了!”   我拂袖离去,却见小路子没有跟上来,回头一看,见他脸色微白,额上布了一层细汗。“小路子,你这是怎么了,你也病了?”   “也……”小路子微怔了一下。   我喃喃自语道:“怎么一个两个都病了样子。”   小路子怯怯问道:“陛下说是,谁病了?”   “凤君他……”我刚想回答,又打住了话头,斜睨他,“这是你该问吗?是寡人在问你话!”   小路子低头道:“奴才身上有些不爽利,许是天太热了。”   我看他样子也不像作伪,一身虚汗脸色惨白,倒像是中暑,便大发慈悲道:“你去太医院看看吧,顺便把事情调查一下,寡人自己过去便可。”   小路子松了口气,躬身道:“恭送陛下。”   还没到母亲寝宫,远远便听到母亲说话声:“好累……”   莲姑冷哼一声:“你自找。”   母亲哼哼唧唧两声,“莲儿你别这么冷漠嘛,只有你真心对我好,对我无微不至言听计从不会让我受累受痛哎哟!你干嘛拧我耳朵……”   莲姑说:“豆豆来了。”   我站在门口,无语地看着趴在躺椅上让莲姑给她揉着腰母亲。   母亲惊诧地看着我,说:“你竟然起得来!”   我面上一热,干咳一声:“母亲,你真胡闹。”   莲姑收了手,看了母亲一眼,叹了口气道:“有人宠着就是长不大。”又抬眼看我,眼神柔和了许多。“还是豆豆乖巧。”   我嘿嘿一笑,坐到莲姑身边,母亲獐眉鼠目地凑了上来,张口想问什么,我立刻堵住她话头说:“不许问我问题!”   她皱了皱眉,哼道:“那你来做什么。”   我四处张望了一番,问道:“裴铮没有来么?”   她撇了撇嘴道:“你们两个人新婚燕尔,还会记得我这个老母亲吗?”   我怔道:“他没来你这儿?”   “这个真没有。”母亲无奈地一摊手,“你连我都信不过了?”   我沉默地表示,这个真信不过。   母亲委屈地看向莲姑,指控道:“瞧见没,女儿长大了就这副德行,亏我辛辛苦苦把她拉扯大……”   几个爹爹能忍得了她真是不容易,一张嘴说出话来能把死人气活把活人气死,父君听了无奈,二爹听了黑线,三爹听了直接开打,四爹装作没听到,五爹跟她有得一拼……   我连裴铮都说不过呢……   “母亲啊……”我叹息着打断她,“既然裴铮不在,那我走了。”   说着就要起身,又被她拉住了袖口。   “你找他有急事?”母亲仰起脸看我。   “有点正事。”我含糊了一句。   “等下再走……”母亲懒懒坐了起来,拍拍椅子说,“我也有正事问你。”   我又坐了回去。   莲姑起身道:“我给你们沏壶茶。”   母亲冲莲姑一笑:“莲儿我要天山雪莲做糕点。”   莲姑无奈摇头。   我看着莲姑远去背影,抽了抽眼角:“果然是你偷了天山雪莲……”   母亲摆摆手道:“自家东西,能叫偷吗?”   “天山雪莲也就罢了,你还拿熊胆粉、银杏子和朱果做什么?朱果可是有剧毒。”   “这三样我可没拿。”母亲皱眉道,“别乱栽赃。”   我狐疑看了她半晌,见她也不像说谎,便也罢了。   “你说有正事问我,究竟何事?”   母亲却又支吾了起来,似是不好开口,我隐隐有种不祥预感。   “你说吧……”我缓缓说道,算是给了她一点开口勇气。以我经验来说,她定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事。   终于她沉重叹了口气说:“豆豆,母亲对不起你。”   果然……   “没有把阿绪管教好。”   嗯?我一愣。“什么意思?”   母亲又开始顾左右而言他,看了看天空,又看了看地上,“那……昨天你五爹给你药,你用了没有?”   我尴尬地别过脸,含糊道:“没、没有……你到底想问什么啊……”   母亲却用比我还含糊声音说:“豆豆……那个……你知道,之前阿绪……给裴铮下了药……”   我点了点头,没料到她突然提起这事,便道:“阿绪下是秋药吗?”   母亲愣道:“怎么可能会是这么容易解药。”   “那不然是什么?”我想到昨日裴铮异样,皱眉道,“阿绪孩子心性,虽调皮捣蛋,却仍善良,总不至于给裴铮下毒药吧!”   母亲无力叹了口气:“也只有你会觉得随便打折别人老二阿绪是个善良孩子了……阿绪他啊,其实也没给裴铮下毒,只是中了蛊。”   “什么蛊?”   母亲轻声道:“情蛊……”   “哦……”我默默点头,然后倏地瞪大眼睛,说:“啊?”   母亲沉重地说:“就是那种会让人对母蛊持有者死心塌地忠心不二情蛊。”   我心仿佛漂浮在半空中,不上不下难受得紧,于是哑着声音问:“你们是什么时候知道?”   “今天早上,阿绪不小心透露出来……”   我心终于缓缓沉了下来,沉到了谷底。“为什么现在跟我说?”   母亲绞着衣角说:“此事说来,终究不该瞒着你。情蛊是闽越五大蛊之一,便是你五爹也察觉不到。”   “那昨日五爹给我,究竟是什么?”   “他同我说,见裴铮脚步虚浮,以为是阿绪给他下了卸功散,便又给了你万灵散。倒是瓶子打开,裴铮自然知道是什么……”母亲紧紧盯着我,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问道,“豆豆,你还好吗?”   我抬了抬眼皮看她,咧嘴道:“还好。”   至少……知道从中了情蛊到现在,裴铮是彻彻底底、完完全全忠于我,没有任何背叛可能性。   但是……他全心全意,却不是出自真心,而是因为情蛊。   母亲说:“阿绪他不敢来见你,他说了,当时会那么做,是想你既决议立裴铮为凤君,便要保证他无二心,思来想去也只有情蛊可靠。中了情蛊,裴铮绝不会有二心,你若喜欢他,他便会加倍对你好,你若恨他,他便受锥心之痛,他心,他情,他命,彻底掌握在你手中……”   我哑声问道:“裴铮也知自己中了情蛊。”   母亲点了点头:“知道。”   我想过许多种可能,却终究猜错了事实。   一想到他所有好,可能都只是因为情蛊,我便觉得有如被万蚁噬心,疼得头皮发麻……   “母亲。”我轻声问她,“你能接受吗,如果二爹对你好,也只是因为情蛊而已。”   母亲为难地看着我,没有回答。   但她已经回答了。   “我不怪阿绪。”我说,“他只是个孩子,不懂得什么是真正感情。我不敢说自己懂,只能说,这不是我要。母亲,让五爹帮我解了蛊吧。”   “其实你若不知道,两个人这么过一辈子,又有什么不好……”   “可是我知道了,你告诉我了,我就不可能继续欺骗自己。”我打断她,“我不能忍受感情里有一点杂质。”   “你就不担心解了蛊之后,他原来对你深情,都化为乌有。”   我笑了,迎上母亲目光。“乍听到他中了情蛊,我确实有过担心,可是母亲,他知道。”   我柔声说:“他明知道是情蛊,还是选择了接受,把自己完全交到我手中……他全然信我,我又怎会再怀疑他真心?”我心仿佛又暖和了起来。   或许他早已中了情蛊,却是我在他心中种下,否则聪明如他,怎么会做出那样傻事?他到底是报复回来了,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终于让我中了同样蛊毒,不可自拔。   母亲愕然看着我,眼底震惊缓缓化为温暖笑意。   她伸出手来,摸了摸我脑袋:“哎呀……豆豆在我看不到地方,偷偷长大了。”她将我揽进怀里,揉着我脸说,“是不是裴铮那个坏小子让你学会了相信,教会了你情为何物。”   我靠在她肩窝处,轻轻点了点头,微笑道:“他曾怨我对他深疑不信,在我这个位子上,本就不该全然相信任何人,但是如今对他,我愿意例外。对天下人来说,我是陈女皇刘相思,但对他来说,我只当他豆豆。”   “呸!你是我生,什么叫他豆豆!”母亲忿忿不平掐了一把我脸颊。   我推开她轻哼道:“给你做牛做马那么多年,也算还够了!”   “真是小没良心!”母亲哀叹连连,眼底却含着笑意。   莲姑这时推了门进来,接着母亲话头说:“那你就是个老没良心。”   母亲大声哀叹:“二哥啊,莲儿也欺负我!”   我无奈起身,对莲姑道:“母亲就交给你了,我还是先回宫了。”   莲姑点头道:“对了,方才我过来时候看到裴铮往寝宫方向去,他先前去了哪里?”   这个我如何能知,只有问他本人了。   离去前,我殷殷对母亲说道:“今晚,一定要让五爹解了情蛊!”   情蛊易解,只要解了母蛊对子蛊羁绊,子蛊自然无效。   他甚至不会知道,自己情蛊已经解开了。   ————————————————————————————————   回到寝宫,便见裴铮脱了外衣,只着着件白色中衣,斜靠在窗台边上翻着之前裴笙送来册子。听到我脚步声也不起身,只是抬起凤眸向我看来,唇畔噙着抹淡淡笑意,道:“你来了。”   我在他对面坐下,问道:“你先前去哪里了?”   “我让人把丞相府东西搬了回来,方才过去清点了。”他淡淡说道。   我听了,却呼吸一滞,心生愧疚。   他垂眸看向名册,我偷偷伸出手,扯了扯他袖子,弱弱道:“裴铮,你会不会怨我?”   他奇道:“怨你什么?”   “你本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丞相,军政大权在手,权倾朝野,如今……”我瞥了一眼那名册,清咳两声,尴尬道,“只能管管这后宫……”   他哈哈大笑,忽地长臂一伸,将我揽入怀中,唇瓣扫过我脖颈,亲昵道:“原先是一人之下,如今这一人,也服于我身下,我还有什么不满意?”   我推开他脸,猛地咳嗽起来,宫人们忍着笑退了出去,我才羞恼地转头瞪他:“你……你说话就说话,这么抱着我做什么!又让他们看了笑话!”   “脸皮真薄。”他说着在我脸颊上亲了一口,笑道,“不过一句话,脸色便泛红了。”   真让人泄气,为什么总是对他无力……   我叹了口气,转过头,直勾勾盯着他。   我原是不喜欢他这样能说会道人,总觉得油嘴滑舌人不可靠,偏生我又是耳根子软人,情话听多了,难免会动了心。更何况,他又不是只说不做……   我为自己突然绮念感到羞愧,脸上越发火辣,他靠近了,贴着我鼻尖低声笑道:“想到什么了,脸突然变得这么红,眼睛像要滴出水来了……”   我往后缩了缩,别过脸,细声道:“今晚我要去陪母亲,你……一个人睡。”   他微怔了一下,随即道:“好。”却也没有问我原因。   我犹豫着,伸手抱住他腰,靠在他肩头说:“后宫不得干政,凤君不得为相,这是祖训,我也没有办法。但我已废了丞相一职,你将会是陈最后一个丞相。”   “是嘛。”他好似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你高兴就好。”   我有些诧异于他反应,抬眼看他,却又没察觉到什么异常,只能暗笑自己多心了。   我借口和母亲同寝,其实不过是为了去找五爹,让他给我解开母蛊。我也想知道,少了这层束缚,他对我,是否还会和以前一模一样。   五爹捧着个小钵,对我说道:“豆豆,闭上眼睛。”   我听他话平躺在床上,伸出右手,闭上了眼睛,只感觉到指尖一凉,一股寒意便顺着手指滑了进来,仿佛有一只小虫钻进了我体内,在血脉中横冲直撞,我微微皱起眉头,又听到父君说:“放松一些。”   “这蛊虫对你身体不会造成伤害,只是现下会有点不适应而已。”五爹安慰地轻拍着我手背。那冰凉感觉在胸腹之间转了几圈,终于又顺着来时方向退了回去。   五爹欣然道:“好了,可以睁开眼睛了。”   我松了口气,睁开眼看向五爹:“这样就好了吗?”   “不然你以为能有多难?”五爹微微笑道,“情蛊之所以是闽越五蛊之一,只是因为效用特殊,并非难解。认真算起来,也不过是种普通蛊虫,若非如此,阿绪又怎么能轻易得到。情蛊子蛊对人体伤害会较大,对母蛊却是无任何害处,所幸解蛊并不需要取出子蛊,否则裴铮就要受一回罪了。”   我想起那一日见到裴铮时他病恹恹模样,想必是被子蛊折腾了一番。   五爹又道:“如今母蛊已死,子蛊便也会化入血液之中,不再有生命了。”顿了顿,五爹脸上现出了为难之色,“豆豆,你母亲说你极信裴铮,我却仍想劝你一句。如今裴铮已经是不同往日了,往日纵然他有所瞒你骗你,也绝对不会做出伤害你事,但如今解了蛊,虽然他自己并不知道,但行为之间,会渐渐以自己欲、望为重,不一定会以你为先了。”   我微笑道:“五爹放心,我有分寸。”   我本也不希望他为了我而完全失去自我。   宣室外忽地传来喧哗声,五爹收着他瓶瓶罐罐,我皱眉向外喊道:“外面何人喧哗!”   门推开来,宫人上前通报道:“陛下,是女官署和太医院人,说是抓到了小贼了。”   “哦?”效率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高了?   我低喝一声:“让他们进来!”   门外几人推推搡搡进来,我皱眉道:“你们这成何体统……小路子!”   小路子眼眶通红,正是被扭送进来人。   太医院院判跪下道:“陛下,臣等今日奉命查案,终于水落石出,盗药贼正是路公公!”   我按了按额角,说道:“这当中怕是有什么误会。小路子,你说吧。”   小路子这家伙,平日里别看这机灵乖巧忠心不二,私底下估计没少收好处,根本犯不着去偷药材倒卖。   那一边,女官署和太医院人摆出了证据,这一边,小路子沉默不语,竟像是默认了。   我神情凝重,沉声道:“小路子,银杏子、熊胆粉是珍贵药材,朱果却有剧毒,民间也少有人用,你盗去究竟为何?”   正要离开五爹听到这句话停下了脚步,回头看向小路子,喃喃重复了一遍:“银杏子、熊胆粉、朱果……”   我转头看向五爹,问道:“有什么不妥吗?”   五爹恍惚了一下,抬头看我,眉心微蹙,像是想到了什么。   银杏子和熊胆粉,虽说珍贵,也还不是稀世难求,朱果却不一样,剧毒,也是至宝,只因为药性太强,寻常人若压不住这药性,便会遭反噬成毒,若压制住了,则是至圣补品,据说能增一甲子功力,肉白骨,活死人。   五爹沉吟片刻,道:“我突然想到有一种毒,需要这三味药引做解。”   小路子身子一震,抬起头看向五爹。   我狐疑地瞥了他一眼,又问五爹道:“什么毒?”   “七虫七草膏。”五爹答道,“用七种不同毒虫毒草制成毒药,但因为搭配不同,只有制毒者自己才知道毒药和解药成分。熊胆粉、银杏子和朱果做药引,只能暂时压制毒性,根本无法解毒。”   五爹上前两步,俯下身捏住小路子下巴左右看了看,说:“你没有中毒,那是谁中了毒?”   我逼上前两步,俯视小路子,柔声道:“小路子,你既然为那人盗药,想必那人是你重要之人,你对寡人忠心耿耿,寡人也不会亏待了你。你说出来中毒之人是谁,说不定五爹能为他解毒。”   小路子眼睛一亮,眼泪哗哗流了下来,以头抢地抽泣道:“陛下,是苏御史中了毒,求陛下开恩,救救苏御史!”   我愣住了。“苏昀?”   “苏御史不让小路子告诉陛下,小路子瞒了陛下,小路子认罪,求陛下救救苏御史!”   我怔怔看着他,又看了看五爹,隐约地,抓住了什么线索。   49   49、四九 ...   国师故去,如今的匾额已换,只剩铁画银钩一个“苏”字。   自有陈起,苏家便扎根在这里,至今将近百年。一朝天子一朝臣,但总有一人姓苏,辅政护国,未曾例外。   夜色下,苏府后门轻轻响了三声,后院里响起犬吠声。   门内响起两声清咳,老人沙哑的声音问:“谁啊?”   “是我,路公公。”门外之人声音微细。   脚步声靠近,停在了门后,一声沉重的叹息传来。“路公公,你回去吧,大人说了,你的好意他心领了,他不会接受,那些东西就放在门外树下的花坛里,你自己取吧。”   “管家,我找苏大人有要事商谈,你快开门!”   “这……”老人犹豫了一下,“可是大人说了不见……”   “不是为药材的事,是陛下的事,你跟大人这么说,大人会见我的!”小路子的声音透着焦虑,“管家你是看着大人长大的,大人最看重的是什么你也清楚,他不会不见我的。”   老人无奈叹了口气,终于开了门,抬头一看却怔住了,“路公公,你身后这位是……”   小路子说:“是宫里的人,披着斗篷是怕被人认出来,放心吧,信得过的,大人在哪里?”   “在书房,你们随我来吧。”看上去两人交情甚笃,管家对小路子的话没有起疑,缓缓转过身,向书房方向走去。   国师刚去,府中一片死寂,偶尔听到有人说话,也是压低了声音。   苏昀书房的灯亮着,离间传来争吵的声音,管家站住了脚步,神情顿时有些尴尬。   屋内一男子冷笑道:“苏昀,我们苏家虽如今尊你当家,但你这家如果当得不公,就算你官居一品,也得下台。西郊那五十亩地素来就是我们三房收的租,如今你派给六房,偏袒得这么明显,当几房人都是瞎子吗?”   另一个声音却是中年女子的,听上去像是哭哑了,扯着嗓子说:“苏冉是四房的独子,如今就这么不明不白让宗正寺的人打折了腿,大夫说他这辈子是走不了路了,你好歹位列三公,如今人家欺负到头上来了,你怎么连替苏家人出头都不愿意?”   “两位……”苏昀的声音淡淡的,似乎有些疲倦,“西郊那片地,当初就是三房从六房手中抢来的,如今六房只剩老幼无进项,同为宗亲,难道你们三房坐拥千顷良田,眼睁睁看六房饿死?当年三房是怎么做的,我仍记得一清二楚,虽然这些年租金是由三房收,但地契上的署名,可仍然是六房。三房如果有不满,大可以上告,本官为避嫌显示公正,绝不插手。至于四房……苏冉自己酒后失态,调戏了宗正寺少卿的未婚妻子,让人打折了腿,你们希望我怎么上门讨公道?”   那女人支吾了两声,又悲悲戚戚道:“当年国师在的时候,可没让我们受这等委屈!”   “唉……”苏昀的叹息声中带着一丝苦笑,“你们还不明白吗?为什么当年他们避着让着你们,如今都欺上来了?苏家式微,更应低调为人,若有一日苏家分崩离析,纵然陛下顾念旧情照顾你们,但总有不到之处,也断不可能偏帮,他日你们又向谁诉苦?以后日子艰难,大家还是各自珍重吧……”   男人慌张了。“你这么说什么意思?我们苏家怎么可能分崩离析?”   苏昀却不答,只是道:“我累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屋里沉默了半晌,终于门打开了,一男一女走了出来,脸上神情夹杂着惊疑和恐惧。   管家叹着气:“都是长辈,为何这般不懂事,整日拿这些事来烦大人。”又转头对小路子说,“让你见笑了。”   小路子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书房的门紧闭着,管家在门口说:“大人,小路子要见您,说是有关陛下的事。”   屋内传来椅子挪动的声响,然后才是苏昀微微喘息的声音。“让他进来吧,就在门口说话,你在旁边守着。”   管家应了声是,走到院子门口守住了。   烛火将影子映在了窗纸上,脚步声向着门边而来,门上传来一声闷响,似乎是有人靠在门板上。“陛下怎么了?”声音贴着门板传来,微微变了腔调,像是在忍着什么,呼吸声粗重而凌乱。   “大人,陛下发现药材丢失了。”   门的那边呼吸声一滞。“还有呢?你告诉她了?”   “没、没有……”小路子微微结巴,“但是,陛下迟早会发现药材是我偷的,燕神医一查就知道那些药是用来做什么的,到时候又该怎么办……”   “呵……”苏昀无奈地笑叹一声,“既然如此,你就多偷几样药材,冬虫夏草、灵芝、鹿茸,如此,燕神医就查不出了……你伴随陛下多年,她不会因为你偷药就降罪于你,最多罚你抄抄《灵枢》《素问》《本草》……”   “大人为什么不肯告诉陛下呢?”小路子的声音颤抖着,情绪激动起来,“或许陛下会有办法救你的?”   “不需要了。”苏昀轻咳两声,“如治不好,她心软,定会觉得欠了我,以后纵然和裴铮在一起,也会有遗憾。如治好了,就是我欠了她,离不开,一世为臣,看着她和裴铮在一起,我也做不到……不想再欠她什么了,两清了,正好……”   “大人……”小路子哽咽着说,“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陛下,什么都自己承担?那么多年了……明知道陛下心里也有你,为什么不早点说出来?如果你一早就说出来,就不会是今天这个局面了!”   “说不出,是因为做不到,给不起……如果一早说了,如今的局面,怕是更糟了。不是没想过迈出那一步,但是……终究迈不出……小路子,陛下国事繁忙,虽承诺照顾苏家,但定有疏忽之处,他日我离开之后,过去对苏家卑躬屈膝的人,怕是要反扑了,到时苏家……还劳你多看护了。”   “小路子明白……”他泪流满面,紧紧抓着门板,“可是大人怎么办?”   “我啊……”苏昀浅浅笑了,“我自然是离开帝都……说起来,我这一生只有几次踏出过帝都。都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万里锦绣河山,未曾用双足丈量过,终究是一种遗憾。能走多远是多远,什么时候累了,走不动了,就在哪里停下。”他轻轻地念着,“埋骨何须桑梓地,人间无处不青山……”   “这一切是我自找的,与她无关,不要让她知道。她那人啊……心肠总是不够硬,祖父说过,陛下有苍鹰俯瞰的寥廓视野,却少了虎狼嗜血的狠辣无情,可若非如此,她就不是她了……”   小路子问:“大人心里,真心喜欢陛下吗?”   那畔沉默了许久,终于轻轻叹了一声,说:“不如相忘于江湖。”   到这时,我才摘下了斗篷,静静看着紧闭的门扉,无意识地上前一步,跪坐在门口,伸出手贴在门上,仿佛感觉到了他微凉的体温。   他絮絮说着:“陛□边贴心的人不多,她已不信我了,你不要让她发现你为我送药的事,否则她怕会连你也疏远。你伴她多年,知她冷暖喜恶,换了旁人,我终究不放心。”   小路子轻轻嗯了一声,咬紧了下唇。   我闭上眼,在脑海中描绘他的眉眼,曾经清晰的,模糊了,熟悉的,陌生了,甜蜜的,化为淡淡的苦涩……   “我想为她做点什么,可到最后,什么都做不到。”他苦笑一声,“你该回去了,否则她见不到你,会起疑心的。”   “不会……”小路子颤着声音说。   “嗯,对了。现在陪在她身边的是裴铮,她定不会注意到你的行踪。”苏昀笑了笑,“你回去吧,那些药材就当我买下了,你找管家支银子,日后她若问起,你就说变卖了,银子拿给她看,她也不会多追究的。”   小路子抬着泪眼看我,我垂眸看着门上自己的影子,依稀可以看见他的背影,在记忆里,总是同杏花一道出现。春三月,杏花烂漫,他在树下朝我浅笑,花瓣落在他的衣袖上,他轻轻拂去,被我抬手抓住了飞扬的花瓣。   他无奈微笑,三分宠溺:“殿下,又分心了。”   那时他教我念的词,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我从地上站起,膝盖微麻,踉跄了两步,小路子扶住我,我拉上斗篷,转身离开。   管家说:“你们要走了吗?”   我没有回答,径自离开,步出院子的时候,隐约听到身后传来吱呀的开门声。   小路子追了上来,我沉默着,大步离开了国师府。   “陛下,回宫吗?”小路子哭过的声音微微沙哑。   “去天牢。”我说。   五爹说,朱果、熊胆粉、银杏子乃热性药毒,只能暂时压制毒性,七虫七草膏的毒只有制毒者本人才知道如何解,这毒是南怀王下的,自然也只有找到他了。   难怪苏昀觉得自己能取信于南怀王,他把自己的性命交到南怀王手中,背叛他就意味着丧命。   难怪刘绫会说“有些聪明人喜欢做蠢事,不可不防”,因为苏昀宁愿选择丧命,也不愿意选择与南怀王同流合污。   小路子说:“那毒是苏大人在鹏来镇的时候被刘绫下的。”   找不到南怀王,至少能找到刘绫。   焕卿……   心口一阵刺痛,我努力想忽略那种疼痛,却始终不能。   两不相欠吗……   其实他何尝欠过我什么?如他所说,付出也好,喜欢也罢,终究是自己的事,自己的选择,与对方何干?我信他,喜欢他,也是我的事,又如何能强求他的回报。没有过承诺,又何来相欠……   我对小路子说:“取得解药,找个契机交给他,不要让他知道是我给的。”   小路子震惊地看着我。   我垂眸说:“他既不想欠我……我便成全他。”   “陛下……”小路子眼眶泛红,“可是苏大人他……”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我笑着打断他,“我已经负了他,不能再负另一人。”   小路子咬着下唇,问道:“请陛下容许小路子问一个问题。”   “问吧。”   “如果……如果当初苏大人接受了陛下的情意,陛下还会选择和如今的凤君在一起吗?”   这句话,本不该由他来问。   可我也这样问自己。   “如果……没有如果……”我苦笑着摇头,“只能说,我喜欢苏焕卿,曾经,很喜欢。”   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都如我这般,在年少的时候,疯狂地喜欢过一个人,几乎用尽了所有的热情与勇气,可是经年之后回忆,却也说不清喜欢的究竟是那个人,还是那种喜欢的感觉,只知道到了最后,携手一生的,往往不是最初那人。   踏入天牢的时候,守兵看到我愣了一下,又看了一眼小路子才反应过来,跪倒了一地。   我说:“寡人要审问刘绫。”   牢头恭敬答道:“陛下,罪犯刘绫已经押送过去了。”   “什么?”我皱了下眉头,“什么时候的事,送到哪里,谁说的?”   牢头听到这话脸色一白,额上渗出了汗珠,“是……是凤君亲自来提的人。”   我松了口气,但随即头皮一麻,想起一件事。   今夜,我刚好解了母蛊……   如今的裴铮,已经不是过去的裴铮了!   “凤君是怎么说的?”我沉声问。   “凤君手持陛下的令牌,说是陛下要提审犯人,小人这才……”   “多久以前的事。”我冷冷打断他。   “就在一炷香前。”   “去了哪里?有没有人跟着?”   “说是去宣室……”   我没有再多问一句,转身离开了天牢,吹响了银色哨子,很快便有潜伏在暗处的暗卫出现。   “追查凤君的下落,以最快的速度!”   裴铮他……为什么假传圣旨?   50   50、五十 ...   裴铮自己也是个掩藏行迹的高手,宫中暗卫只能告诉我一个结果:他和刘绫,都已不在宫中。   难道他私放刘绫?   不,不会。   如果是这样,他就算假传圣旨也没有必要亲自现身,完全可以派个人暗中劫狱,没有必要撕破脸……   那他为什么带刘绫出宫?   难道是问出了南怀王的行踪!   “继续追查,如果发现他们的下落,不要打草惊蛇,暗中埋伏,立刻回来通报!”我对暗卫下令道。   直到三更天,暗卫才传来消息,说在城门附近发现裴铮的行踪,我让小路子留守在宫中,只身直奔城门。   “除了裴铮和刘绫,还有没有其他人?”   “回陛下,没有。”   “裴铮有没有察觉你们跟踪他?”   “回陛下,没有。”   没有?   我诧异地挑了下眉,四爹是历代暗卫里最出色的一个,他连四爹的踪迹都能察觉,怎么会察觉不到有人跟踪他?   不及细想便已到了城门,接头的暗卫说道:“陛下,二人已出了城。”   “带路!”   暗卫之间自有隐秘的方法传递讯息,一名暗卫负着我,另一名暗卫循着留下的讯息引路。   我脑海中闪过许多念头,忽地呼吸一滞,问道:“你们方才跟踪的时候,确定裴铮没有察觉吗?”   暗卫肯定地说:“确定。”   “为什么?”我问道,“以裴铮的功力,不可能没有察觉的。”   两名暗卫对视一眼,说道:“回陛下,凤君内力蓄而不发,耳力目力自然下降。”   “不明白,为什么内力蓄而不发?”   “可能是压制着毒素在血脉中的运行。”   一直以来的怀疑和担忧,在这一刻终于被证实。   他没有受伤,只是中毒,却也和苏昀一样瞒着我。   “他和刘绫说了什么,是不是逼她交出解药?”   “回陛下,是。”   更多的问题,不需要问他们了,因为裴铮和刘绫已近在眼前。   刘绫看向我,眼底闪过愕然,但随即释然笑了。“来得还真快。”又转头看着裴铮,问道:“你考虑得如何了?是自保,还是保她?”   我一步一步靠近,紧紧盯着刘绫,沉声问道:“你应该知道我来的目的,把解药交出来!”   刘绫没有看我,仍是笑着看裴铮,继续说道:“你雄才大略,难道甘心屈居在她之下,埋没于后宫之中,只等她日夜召唤?如今她喜欢你自然待你好,但女人善变,她曾经何尝不是喜欢苏昀,今日又如何?他日她若喜欢上别的男子,你权力被架空,人脉被割断,连赖以生存的感情也失去的话,又会落到什么下场?当日我父王之所以选择你,就是看中你的决绝果断,与其被皇帝架空,不如架空了皇帝,自己当政。”   “刘绫放肆!”我捏紧了拳头,厉声喝道,“这些话是你能说的吗!”   我心脏狂跳,却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在理。   我余光望向裴铮,他微微垂下眼睑,没有说话,也看不出心中所想。   刘绫笑道:“你不喜欢我也不要紧,我也不要求你杀了她,毕竟弑君夺位是件大事,挟天子以令诸侯更可行。江山美人在怀,你还有什么可犹豫的?这本也只是利益交换,其实现在,你也没得选了,我相信你是个聪明人,不会做傻事的聪明人。”   我紧张地上前一步,拉住裴铮的袖子,轻声说:“你拿到解药了吗?”   他眼神微动,向我看来,漆黑幽深的凤眸里流转着晦暗的光。忽然,他反手抓住我的手腕,将我拉进怀里箍住,暗卫惊觉上前欲救,却被他抢占了先机点中了穴道。   “你说的没错。”裴铮缓缓说道,“从我光明正大将你带出天牢起,立场就已经挑明了。”   刘绫撩了下头发,低低笑了起来。“我知道你舍不得杀她,更何况她那几个父亲也不是好惹的人,只要给她种下情蛊,从今以后,她就彻底听命于你,不会再有二心了。”   我的心顿时沉到了谷底。   情蛊,又是情蛊……   裴铮说:“可以。你先给出解药。”   刘绫笑着说:“我怎么可能随身带着解药?你中的七虫七草膏毒性不深,不会立时丧命,只不过是会每三天发作一次。你裴铮太狡猾,不用这种方式我也不敢信,连那么喜欢的女人都可以出卖,更何况是我?只怕我给了解药,也就是丧命的时候了。”她顿了顿,说,“放心,只要我活着一天,你就能每个月拿一次解药。”   裴铮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开口,“南怀王,其实早已经过世了吧。”   刘绫脸上笑容一僵。   “那日在宝船上,我提起南怀王的时候,你的神情告诉我,南怀王出了事,我只是没想到,他竟然已经过世,而且瞒过了所有人。直到昨夜你落网,我才终于肯定。你将七虫七草膏的毒下在太庙的香里,药引却是在那支射入马车的箭身上,目的只是想让我中毒,拜堂之前,特意让人向我传话,让我配合你的计划。”   刘绫深深看着裴铮,沉默不语。   “我在传信之人身上下了追魂香,但是南怀王身上却没有沾染到,那说明,他根本不是南怀王本人派来,或者说那个人根本不是南怀王,背后主使的人,是你。”   刘绫笑了,声如银铃。“你以为抓住了南怀王,就能以他为人质,让我交出解药,但是那个人什么也不是。即便苏昀抓住了我,真正的‘南怀王’也不会拿解药交换。你说得不错,父王是过世了,南部三郡,只有我一个方及笄的少女,所有人虎视眈眈南部产业,我需要一个可以互相利用的强势男人,苏昀拒绝了我的联姻,我嫁不出去,父王也不能死。”   “所以你找上我。”裴铮冷笑一声,“翁主的心计,倒也让人佩服。”   “可惜终究是与虎谋皮。”刘绫叹了一声,“你是猜对了,那又如何。我的性子如何,你是知道的。大不了鱼死网破,杀了我,你也得不到解药。”   “我何必杀你。”裴铮勾了勾唇角,“大理寺有的是让你说话的刑具。”   刘绫调皮一笑,得意洋洋地说:“可是我自己也中了毒,一个月不服解药就会死,只有我自己知道解药是什么,你如果不放我离开,到时候我死了,也拉你陪葬!”   裴铮一僵,扣在我腰上的手一紧。   我恨恨瞪着刘绫,心里只有两个字:变态!   “裴铮,我们还是同舟共济吧。其实我还是很喜欢你的。”刘绫上前两步,又将目光落在我面上,疑惑地歪了歪脑袋,“你到底有什么好,长得也不如我好看,为什么他们都喜欢你?”   至少我不是变态。   裴铮机关算尽,也算不出变态的人心里在想什么。   “再去两里路就有我的人了,到那里你要什么毒什么蛊都有,裴铮,我给你七步的时间考虑,如果不能做决定,就由我来决定了。”刘绫说着,绕着裴铮和我踏起步来。   “一,二,三……”刘绫志得意满地走着,裴铮将我打横抱起,说,“走吧。”   “很好很好。”刘绫笑着点头,走到暗卫面前,抽出他们的武器,反手杀了两人。“让他们知道就不好了。”她微笑道。   我闭上眼,不愿意再看。   裴铮抱着我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停了下来,听到有人压低了声音说:“属下见过翁主。”   门吱呀一声关上,我微微睁开眼,看到微弱的烛光。   “给我情蛊。”刘绫说。   一个满脸褶子的男人取来一个钵,刘绫朝里看了一眼,皱眉道:“真丑。”忽地眼睛一亮,笑道:“不如我将母蛊种在自己身上,让她爱上我,对我一心一意?”好像这是个很有趣的主意似的,她哈哈大笑起来,擦了擦眼角的泪花,看着裴铮说:“你不必一脸嫌恶,我又不会真这么做,最多就是也给你种情蛊,让你喜欢我,这样好像更有趣。”   “说够了吗?”裴铮沉声喝止她。   “好了好了,别这么不耐烦嘛。”刘绫转头对那男人说,“给他们种下情蛊。”   我闭上眼睛,微微转动脖子,裴铮的手遮住了我的眼睛,我只感觉到指尖一痛,身体阵阵发寒,然后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   我在床上趴了一天一夜,醒来的时候正是中午,脑袋昏昏沉沉的,我踢开被子,无力地喊着:“小路子,小路子……”   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陛下,小路子在!”   “凤君呢?”   “我在这里。”外间传来低沉浑厚的声音,裴铮撩了帘子进来,我伸出手去,他俯身抱住我,轻轻拍着我的后背,“怎么了?”   “做噩梦了。”我靠在他肩窝处,蹭了蹭委屈地说。   “只是梦而已。”他笑了一声。   “你陪我。”我拉着他,大被同眠。   他无奈地摇摇头,合着外衣陪我躺下了。   小路子说:“陛下,易大人和苏大人求见。”   “就说寡人睡了,不见。”我闭着眼睛说,“朝上的事,让他们找凤君。”   裴铮将我搂在怀里,右手缓缓顺着我的后背,让人舒服得眯起眼蜷缩起来。   我仰起脸,亲吻他的唇角,他不避,也不迎合,只是任我细细吻着。   “豆豆……”他终于开了口,我的舌尖钻入他口中,与他纠缠。   他呼吸一乱,浑身僵硬。   我睁开眼看着他,从他唇上离开,委屈地说:“你不喜欢我了。”   他说:“喜欢,很喜欢。”   “那抱我……”我低头吻着他的喉结,舌尖在他锁骨上打圈。   “我现在不是正抱着你吗?”说话间,他的喉结微微震动。   “不是这种抱……”我暧昧地朝他吹着热气,屈起膝盖在他两腿间摩擦,撩拨他。“帮我赶走噩梦……”   他倒抽一口凉气,眉心微微蹙起,推开我少许,说:“别胡闹了。”   小路子又来打扰,在帘外说:“易大人和苏大人不肯离开,说有要事必须见陛下。”   我恼怒地大声说:“不见不见不见!”   裴铮叹了口气:“真是孩子气……”   我瞪了他一眼,咬咬牙说:“不然让他们进来,在帘外说话。”   小路子怔了一下,随即退了下去。   帘外隐约映着两个修长挺拔的身影。   易道临说:“不知陛下为何突然停止追查南怀王的下落。”   苏昀说:“陛下说此案别有隐情,是不是又有了其他证据?”   “此案已交由凤君全权办理,以后有任何问题就问他,不要问寡人。”我说着推了推裴铮,“喂,你说话吧。”   裴铮无奈道:“此案另有进展,你们无需多问,听令行事就是。”   易道临冷然道:“陛下是否受人胁迫?”   我懒懒打了个哈欠,说:“你们退下吧,寡人龙体欠安,要睡了。”   门外两个身影僵住,我抱着裴铮,直直望着左边那人,看到他转身离开,才又闭上眼睛。   “真累了,就再睡一会儿吧。”裴铮轻声说。   我嗯了一声,放松了身体。   但愿长睡不复醒。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51   51、五一 ...   那日午后,太阳暖洋洋晒着,我侧躺在园中长椅上,听到小路子上前低声说:“陛下,苏大人求见。”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那人的脚步声就近了。   我睁眼向他看去,缓缓道:“苏大人近来清减了许多,果真是忧国忧民,如果是为南怀王一案而来,那还是请回吧。”   这半个月来,他和易道临锲而不舍地进言,都被我驳回了,一个个拦在宫门之外不见,如此一数,我竟已有十三天没上过朝了。   小路子见我没有不悦的神情,便躬身退下了。   苏昀对我行了一礼,开门见山便道:“今日微臣前来,特请陛下准许微臣辞官离朝。”   他脸色苍白,抬手的时候露出手腕,骨节分明。   撑不下去了吗……   我说:“再等等吧。”   他眉心微皱了一下,然后头压得更低,坚决地说:“请陛下准许微臣辞官。”   “再等一天。”我加重了语气说,“再一天就够了。”   他猛地抬起头,愕然看着我。   我望着他温润的眸子,勾了勾手指,让他上前,他眼神微动,上前两步,弯下腰,我转头在他耳边轻声说:“我能拿到解药。”   他睫毛扇了下,却没有震惊或心虚。   他果然知道了,那一夜我也在门外,当管家说出“你们”二字的时候,我清晰听到了开门声,只不过他没有追上来,或许以为装作不知道,就可以真的当成没发生过。   我躺回椅子上懒懒说道:“寡人倦了,你回去吧,辞官之事,以后再说。”   他退回原来的位子上,低头说:“微臣明白了。”   “也让易道临别整日来烦寡人,他是一品大员,难道事事都要寡人吩咐下去他才懂得怎么做吗?”   “微臣明白。”他这么说。   我希望他是真的明白。   有时候我也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中了情蛊,否则怎么会一面陪着裴铮做戏,一面谋算着偷解药。可如果不是中了情蛊,为什么他那么对我,我也没有想象中的那样恨他怨他。   同是中了毒,他的选择和苏昀的,截然不同。我可以理解,却又很难接受,那种感觉就像在被人捅了一刀后又挨了一掌。   我看着苏昀远去的背影,心口又开始仿佛被蜂针扎着那样又麻又痛。   裴铮……你不过是仗着我喜欢你罢了……   宫灯亮起的时候,暗卫出现,捧了三个瓶子给我。   刘绫心思缜密,怕被人夺去解药研究出成分,特意让人送来三瓶混淆耳目,一定要看着裴铮服下才离开。而裴铮必须蒙上眼睛才能服药,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解药是哪瓶。七虫七草的解药是以毒攻毒,就算截下三瓶解药研究出成分,也不可能一一饮下尝试。   观察了一次,我才让暗卫偷梁换柱,暗中从押送解药的人身上下手,将三瓶药水各倒了一部分出来,第一次是在裴铮服过解药之后,只偷出了两种药水,第二次就是在今夜,偷出来三种药水,比上次多出来的那种就是解药。五爹的嗅觉世所罕见,只要得到一点药水,他便能靠着嗅觉分辨出成分配制出一模一样的解药来。   刘绫到底是百密一疏。   我接过三个瓷瓶,起身朝五爹的药庐走去。   五爹打开三个瓶子嗅了嗅,眉头一皱,说道:“和上次的不一样!”   “什么!”我震惊地望向他手中的瓶子,“怎么可能不一样!”   五爹放下三个瓶子,说道:“上次另外两种药水我已经配置出来了,这一次……三瓶都只是清水而已。”   我捏紧了拳头,咬牙道:“难道刘绫是故意的?还是她已经发觉了,故意试探?”   五爹沉吟道:“或许也有另一种可能……解药,早被裴铮先下手为强偷走了。因为他自己也想配置出真正的解药,以他的医毒水平,未必配不出来。”   我一咬牙,说:“我去找他拿!”   我转身里开药庐,匆匆赶回寝宫,却没有看到裴铮人,转身抓住一个宫人问道:“凤君呢?”   宫人吓得脸色微白,结结巴巴道:“凤君说,说去御花园走走……”   看样子是有意避开了,他会在哪里?   要配置解药,至少需要药材——太医院!   我果然没有料错。   太医院的灯火亮着,窗纸上映着一个高大修长的身影,我站在门口顿了一下,里面便传来醇厚的声音,悠悠道:“是豆豆吧,进来吧。”   我动了动手指,抬手推开了门。   烛火照得一室通明,他面前的桌上摆满了各种药材,一个眼熟的瓷瓶便放在桌上最显眼的位子。我紧紧盯着那个瓶子,沉默不语。   他碾着药粉,轻声说:“把门关上。”   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而来。”   他笑了笑,不回答。   我说:“给我解药。”   “不装了吗?”他无奈地看着我,笑意深长,“其实你若想要解药,一早跟我说实话又有何妨。”   我沉默着,紧紧盯着他,半晌后说:“你知道我要救的是苏昀,也会交出解药吗?”   “为什么不?”他像是听到一个奇怪的笑话,勾了勾唇角说,“他如果因此丧命,你一辈子都会念着他的好,我怎么可能让你对他心存亏欠。”他低下头,将药粉倒入钵中,仿佛说了一句什么话,我还来不及挺清楚,他又抬起头,淡淡说道,“你坐一会儿吧,大概天亮的时候,药就能配好了。”   他说完便低下头去认真做事,不时拿起瓷瓶嗅一下瓶中药水,闭目冥想,然后继续增减分量。   我坐在一边看着他,沉默不语。   其实他一早知道我在做戏。   我突然很想问他,他中情蛊的时候,是否也和我一样,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分不清楚什么才是自己真正的想法。明明什么事都记得很清楚,却又提不起力气怨恨对方,好像自己喜欢这个人已经很久了,好像这种感情是与生俱来的,理所当然,拔除不去。   “裴铮。”我突然开口,可是两个字出口后,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什么,问什么。   他已经抬起眼看向我了,烛火在幽深漆黑的瞳孔中摇曳。   “你……”被他那样看着,我蓦地有些心慌,随口问道,“你想当回丞相吗?”   他轻笑一声,复又低下头去,说:“不想。”   “你不想要权力吗?”刘绫的话,句句刺耳,字字锥心。   “我本不算什么好人,当了官也不是一个好官,杀人只是为了防止被人先下手为强,做事也不过是因为收受贿赂或者食君之禄,我年幼之时,天下没有人管过我的死活,如今,我也不大想去管天下人的死活。兼济天下的高尚情操,我过去没有,将来也不会有。”   “可其实……”虽然不太愿意承认,我仍然要说,“你确实有宰天下之才,杀贪官,行善政,百姓骂你为奸佞,只是对你不了解,跟那些好而无用的庸官比起来,你为百姓做的事更多。”   “我只是个商人,谁给我好处,我就为谁做事。我从国库得到的好处皆来自于民间,实际说来,我也不过是他们雇佣的管家,只是管的这个家更大一些。至于他们如何评价,就与我无关了。”   我嗤笑一声:“你还真看得开。”   “不看开又如何,与你一般沽名钓誉?”   我听得脸色一变。   他笑了一声,问道:“你过得快活吗?”   我沉默看着他。   他含笑看着我说:“有时候,比不快活更可悲的,是不知道自己快不快活。”   我心头一震,抓紧了扶手,低声说:“你是在可怜我,还是在讽刺我?”   “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如果非要有什么感□彩的话,大概是……心疼。你本不适合做皇帝,或者说,女人本就不适合做皇帝。”   “你说这话已经是犯了大不敬之罪。”   “是嘛。”他不以为意地笑笑,“我对你,本也就没有什么尊敬,你知道,我从来没有把你当皇帝尊敬过。”   “我只是把你当一个普通女人那样来爱。”   我鼻尖一酸,眼睛起了微微涩意。   “但处在这样的环境里,注定一切不可能普通。”   “比如说你让阿绪给你种下情蛊,比如说你为我种下情蛊。”我强忍着泪意,冷冷打断他,“你让我看不透。”   “我不是苏昀,他知道如果不做出伤害你的事,就不可能从刘绫手中得到解药,所以他宁愿消极地离开,也不愿意逼供刘绫,只是怕被你发现他中毒的事实。这样的事,我做不到,也不愿意做。哪怕会伤到你,让你现在或者将来恨我怨我,我也一定要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能得到想要的一切,才有更多的时间来换回你的原谅和陪伴。”   是……他说的没有错,我能理解……   “你总是这么理智吗?冷静地计算着得失,作出最有利于自己的选择。”   他无奈一笑,说道:“你这么感情用事,身边总要有一个人帮你计算着一切。”   “是计算,还是算计?”   “真是牙尖嘴利。”他笑着摇摇头,低下头调制解药,不再开口。   “你后悔了吗?”我忍不住问他,“你后悔当初的选择了吗?”   他想了想,笑着说道:“你是我这一生第一个目标,到目前为止,也是唯一。如果当初我选择另一条路,今天大概不会更糟,但也未必更好。所以到现在为止,我没有后悔。”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没有喜欢上你呢?你这么多年的等待岂不是白忙一场?”   “我没有考虑过这个可能性,我所考虑的,只是等你长大,让你在合适的时候接受我的感情,这只是个时间问题,不是成败问题。”   他为什么总是能那么自信,好像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哪怕现在命系他人之手,依然谈笑风生。   这样的自信,我没有,苏昀也没有,或许正是这样的缺憾,让两个人的感情经不起一点风浪,侥幸躲过了这一次,还会有下一次。   同舟共济,至少要有一个能掌舵的人,把握住前进的方向,才不至于迷失。   选择裴铮,我已不知道这是自己理智,抑或是感情的选择。   天快亮的时候,裴铮把药瓶交给我,许是夜深露重,他的手和瓶子一样冰冷。   “拿去吧。”   我握紧了瓶子,抬头问他:“怎么只有一瓶?”   他眼底泛起温暖的笑意。“时间仓促,只能做一份。我有刘绫送来的那瓶撑着,无事。”   我这才稍微放心,站起身向门外走去。   “豆豆。”   裴铮忽地开口喊住我,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他目光沉沉看着我,许久之后,才微笑着问道:“我那么对你,在你心里可曾有恨?”   我咬了咬下唇,说:“你明知道我中的是情蛊,无论你做什么,我都无法恨你。”   他唇畔挂起一抹微妙的笑意,说:“是嘛……我明白了。”   五二   这一回,我没有叫上小路子,而是只身一人去了苏府,敲开了苏家后门。   苏昀书房里的灯似乎总是帝都最后一盏熄灭的,就像案上烛火一点点燃烧着生命,在天亮的时候化为烛泪。   他好像早就料到我会来一样,在灯下等候了许久,暖色的烛光让他的脸色看起来没有那么苍白。   我进屋的时候,他正挑着灯花,发出“啪”的一声,烛火瞬间亮了一下。   他从书案后站了起来,绕过桌子站到我面前,行了半礼。   “其实陛下本不必亲自前来。”他说。   瓷瓶被我紧紧握在掌心,早已捂热。我伸出手,将药瓶放在他的掌心。   “但你却知道,我一定会亲自来。”我望着他温润的眸子,轻声说。   他收起药瓶,淡淡微笑:“陛下是来替微臣送行的。”   我心口一震,别过脸去掩饰自己的狼狈,低声说了两个字:“抱歉。”   他转过身,走到茶几边上,伸手在茶壶上一碰,说:“茶凉了,你等一会,我去给你冲壶热的。”   他说着便出了门去,我坐在椅子上等他,举目四望,目光最后落在屏风上。   那是一幅岁寒三友图,前朝名家手笔,苏昀弱冠之年国师所赠,本是他极珍视的一份礼物,上面却被泼了点点墨迹,墨迹之间被曲折相连,缀以几瓣粉色,寒冬腊月里,忽地添了一枝桃花,三分春色。   那墨迹原是我不小心泼上去的。   那时他教我练字,我抓起毛笔沾满了墨汁,意气风发地挥毫落笔,却不慎将墨汁甩了出去,落在了屏风上。我手足无措,挡在屏风前不敢让苏昀发现,许是慌张得太明显,掩饰得太拙劣,让他一眼瞧出了破绽,他拉开我,看着屏风上的墨迹眉头一皱,我咽了咽口水仰头看他的侧脸,小小声说:“我赔你一幅更好的……”   虽那么说,自己心里也有明白,有些东西不是轻易可以被替代的。   他却也没有多气恼,抬手揉了揉我的发心,低头微笑道:“想赔罪吗?”   我点点头。   他说:“那帮我一个忙。”   所谓的帮忙,也不过是我捧着砚台,看他提笔补救,妙笔生花,将散落的墨点串起,横生一枝春秀,桃花半开,虽有霜寒,已近春暖。   那时我说了什么,自己已然记不清,但苏昀说过的一句话,却让我记到了如今。   他说:“若不是相信终有春暖,又怎么经得住岁寒。”   他说这话时,漆黑的双眸带着温润的笑意。当时年纪小,懵懵懂懂,他说的话,我大多听不懂,便是懂了,也不过自以为是的懂。   我们本就是不同的人,我知道他做了什么,却不能理解他为什么那么做。   苏昀回来的时候,我仍站在屏风前,触摸那朵桃花。   他冲了一杯热茶,说道:“这是祖父送给我的弱冠之礼。”   我收回手,回到他对面坐下,说:“我知道。”   他递了一杯茶给我。   “微臣不能饮酒,就以茶代酒吧。”   “无妨。”热意透过茶杯传来,温暖了我的五指。   空气中有脉脉茶香,他抿了口茶,叹息道:“微臣做天子伴读十年了。”   从我八岁与他结缘,到如今,正是整十年。   “陛下慈悲宽厚,勤政爱民,是万民之福。”   “寡人软弱无能,心胸狭窄,无容人之量,待人苛刻,识人不清,刚愎自用……”   “陛下!”苏昀厉声打断我,我手微颤,几滴茶水溅到手背上。他放柔了声音,说,“陛下心里难过。”   我低头看着杯中氤氲的热气,眼眶酸涩,默然不语。   “人无完人,陛下自有陛下的优点,不宜妄自菲薄。”   “你何必安慰我……”我放下茶杯,垂下眼睑道,“我不过是个庸碌无为的君主,连一个刘绫都能将我们玩弄于鼓掌之中。”   “陛下的时代,才刚要开始。刘绫不过是负隅顽抗,陛下受她牵制,皆因心有不忍。有不忍之心,才能察民间之苦。诸侯王势力清除后,陛下的仁政便可通行四海了。乱世霸道,治世王道,总有一天,百姓会明白陛下的苦心。”   我苦涩笑道:“你果真是在安慰我。”   苏昀微笑着说:“若不是也抱有同样的信仰,易道临怎么会追随陛下?他也相信,陛下会是个明君,受后世敬仰。”   “当明君,太辛苦了……我本就不是那样的良材美质,不如几位父亲,也不如你们……”   “高祖不识字,出身市井,论文论武皆不如萧何、张良、韩信,却成开国之君,民心所向,天命所归,即成王业。”苏昀为我满上茶,“陛下今夜太多忧思。”   “可能是……离别在即。”我怅然一笑,“你要走了。”   “朝中有易道临和裴铮已然足够,易道临有一根宁折不弯的忠骨,是陛下可以信任重用的人,裴铮待陛下一往情深,是陛下可以深爱依赖的人。微臣留在朝中无大作为,不如游历四方,为陛下巡视疆界,宣扬君威。”他望着我的眼睛,微笑说着,字字发自真心,却不知怎的,让我心口一阵悸疼。   “你还会回来吗?”我轻声问。   “会。”他肯定地说,“若有一日,陛下需要微臣效命,微臣定会回来。”   “只有我需要你才会回来吗?”   他淡淡一笑,转头看向屏风,轻声说:“或许也有一天,走着走着,刚好就绕了回来。”   那天夜里,他说过的话我每个字都记得。   他曾说,他喜欢仓央嘉措的一句诗——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然而无奈到了极处,却成就了另一句——第一最好不相欠,如此便可不相念。   仔细数来,我似乎不曾为他做过什么,所谓的喜欢,也只是成了他的负担,到最后我能为他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让他走得毫无负担。   他放过我,我也放过他。   我垂下眼睑,一滴眼泪夺眶而出。我忙狼狈地抬手擦去,假装没有流过泪,他也假装没有看到,只是指着屏风说:“这面屏风,是祖父送给微臣的弱冠之礼,寄托了祖父对微臣的期望,是微臣最珍视的礼物。微臣离开帝都之后,苏家在白衣巷的宅邸便由朝廷收回,只这幅屏风,微臣想留下。”   我声音微哑,说:“这是自然。”   “陛下……”他回过头来,含笑凝视我,“请陛下宽恕微臣僭越。微臣的父亲早年殉国,不久母亲便也抑郁而终,多年来,偌大苏家,只有祖父与微臣相依为命,从未有过玩伴。自当陛下伴读,微臣便始终将陛下当做自己的亲妹妹一般疼爱,明日分别,今日微臣才敢说出心中感情,还望陛下恕罪。”   “妹妹……”我咬着唇,哽咽着笑道,“我……也是一般……将你当做兄长……”   这就是他给我最后的解脱。   焕卿……   他宠溺地望着我,抬手揉了揉我的发心,如小时候一般。   “陛下还和小时候一样,动不动就哭鼻子讨怜,躲避祖父和丞相的责罚,让小路子帮你抄书罚跪。”   我紧紧抓着他的衣袖,眼泪一滴滴落在他的袖口,说不出话来,怕一出口,就求他留下。可是我有什么立场去留他,我已经给了裴铮全部,从此生死羁绊都与他一起,感情就如沧海上的一叶扁舟,一个人已是沉重,更容不下第三个人。   他轻声说:“陛下,茶凉了。”   人走了,茶也该凉了。   我紧紧抓着他的袖子,不知何时哭到睡着,醒来之时,已身在寝宫,小路子拨了帘子进来说:“陛下,苏大人已经离开了。”   我抱着膝盖,说:“我知道了。”   ————————————《念念不忘》————————————————   听人说,苏家祖上是当大官的,但我记事起,父亲便已辞官了,直到他老去,也不再任过一官半职。他游历四方,开坛授业,来听他讲课的人总是很多。   父亲是个很温柔的人,对谁都是和和气气的模样,来听课的人里甚至有贩夫走卒,父亲对所有人一视同仁,不曾瞧不起过什么人,别人不懂的问题一问再问,他也一答再答,不见有过一丝不耐烦。   我跟着父亲从北方走到南方,凉国的千里冰封,闽越的春、光烂漫,不只是陈国,我们的足迹几乎踏遍了神州。   父亲受人敬仰,百姓称他为当世第一鸿儒,也不乏女子投怀送抱,但他总以悼念亡妻为名,不近女色,深情若此,只为他博得更多美名和女子的青睐,只希望那隽秀温润的男子,能把所有的深情都转移到自己身上来。   我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记忆是从四五岁时候开始,父亲说,母亲得了重病,去了很远的地方治病。小时候我不明白,长大了才知道,母亲是很早就过世了。我不知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但一定是个美好的女子,才能让父亲念了一辈子,终不再娶。   有时候看着父亲孤零零一人,我心里也很是难受,媒婆吃了几次闭门羹,我也忍不住开口问他:“父亲,你真的忘不了母亲吗?”   他揉揉我的脑袋,笑着说:“小孩子,问这种问题做什么?”   “为什么不试一下呢?”我说,“我是说,为什么不努力一下和其他的女子相处,母亲再好,也已经不在了,或许有了其他人的陪伴,父亲就会忘了母亲了。”   “真是个傻孩子。”父亲无奈叹了口气,眼里含着笑意,“真正的忘记,本不需要刻意的努力。每一次努力,都不过是加深了记忆。其实我仍记得她,却早已忘了那种感觉,无论是对她,还是对其他人。”   “不明白……”他说的话,比孔夫子说的还难以理解。   “经历过了,也就明白了。”他含笑望着我,说,“姑娘长大了,动了春心了吗?”   我一阵窘迫,忙说:“才不是!”   那时,我刚认识了一位画师,他性子和父亲有些像,只是比父亲还要沉默寡言,但他的画笔告诉我,他的内心是一幅炫丽的画。   我十八了,父亲也已过了不惑之年。   崇光二十六年的时候,我在闽越和那画师成了亲,父亲那天很高兴,多喝了两杯酒,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穿上红衣,他走遍天涯,两鬓已有了风霜,如青松傲雪,卓然却又隽永。   父亲送了我们四个字——百年好合。   收笔之时,眼底闪过一丝怅然与悲伤,转瞬即逝。   我想,他一定是想起了母亲。   又过三年,我的第一个孩子两岁时,父亲突然说要回帝都,我们走遍了神州每一个角落,却还从未到过帝都。我仍记得那一年雪下得极大,水路不行,大雪又封了山,我们滞留在半途,天寒地冻,父亲终于病倒了。   漫天漫地的素白中,只见青松一抹苍色的绿。   那一日父亲的精神好了许多,推开窗户凝视着那一抹绿,我想关上窗,却被他制止住了。   “父亲,您还病着,外面冷。”   他说:“雪就要化了。”   我叹了口气说:“是啊,雪化的时候才冷呢!”   “雪化了,春天才会到来。”   我说:“是啊,春天到的时候我们就到帝都了。”   他微笑着点点头说:“帝都的春天很美,桃花,杏花都开了,春城无处不飞花……”   我由着他了,说:“是啊,到时候我们去看看苏家老宅。”   他望着那抹翠色,说:“我答应过她回去。”   我不知道他口中的“她”是谁。   他说:“不知道还回不回得去。”   那天夜里,我唤父亲吃饭的时候,他伏在桌上,手中握着画笔,已然停止了呼吸。   白色纸上,咳出了几点殷红的血,他几笔勾勒,仿佛春日原野上,开得最娇艳的那朵桃花。   我们终究是回到了帝都,带着父亲的骨灰盒。   苏家老宅已经换了人住,我们在城里的客栈住下,有一天,一个自称姓路的中年人要见我们。   他是公公,我们一眼便看出来了。   他说有东西要交给我们。   城郊有一栋别院,是父亲生前留下的,几十年不曾回来,但有人定期来打扫,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是属于父亲的。在那里,我们看到了父亲的童年和少年。   我们把父亲葬在离别院不远的地方,春天的时候,有漫山漫野的桃花杏花。   那天下午,路公公带来一个人,她穿着斗篷,挡住了脸,在父亲的坟前坐了许久,天快黑的时候,她才离开。离开前,她用哭哑了的声音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父亲叫我念念。”   我想大概是念念不忘的意思。   她忽然笑了,说:“他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一句实话。”然后又哭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她了。   后来和夫君整理父亲遗物的时候,夫君惊喜地发现了一扇前朝名家的屏风,他说叫《岁寒三友》,只是可惜,莫名多了一枝桃花。   夫君抚着那朵桃花说:“画功是极好的,只是难免不协调,哪有开得这么早的桃花。”   我却觉得极好。“父亲说过,苍松经岁寒,只为见桃花。”   夫君点点头道:“画得真好……这定是岳父为心爱之人所画。”   我蓦地想起父亲的绝笔。   我说:“定是为我母亲所画。”   但是直到我去世之前不久,我才知道,自己不过是他捡来的弃婴,我没有母亲。   那他念念不忘的人,又是谁。   九幽黄泉,那一边可有桃花灿烂……   五三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我想是快要入秋了。   这是自我认识苏昀以来,过的第一个没有他的秋天。   “小路子……”我无意识地拨着流苏,说,“寡人对他,是不是太狠心了……”   小路子伏在地上,压低了头说:“陛下是为苏大人好。”   我勾了勾嘴角,扯出一丝苦笑。   “为他好吗……”   幼时与他同窗,知他最爱那些与他看上去格格不入的桀骜狂诗。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他与裴铮不同,裴铮出身布衣,却仿佛天生属于政坛,能够在朝堂上如鱼得水,八面威风。而苏昀出身世家,却有着太多牵绊,他有要保护的家族,我有要铲除的势力,他若留在帝都,终有一日我会对苏家清盘,到那日彼此又该如何面对?如今,是各退了一步,他自瓦解了势力,我放了他自由。   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离开帝都,他能成为一代名士,这个权力的舞台上淌满了鲜血与肮脏,不适合他……   我抓紧了被单,眼前浮现出裴铮似笑非笑的俊美容颜,心口又是一阵悸痛,仿佛听到他反问我:“不适合他,难道就适合你我……”   我没得选,只能留下……   你也没得选,因为我们都放不开手。   “陛下。”小路子细声问道,“今日上朝吗?”   启明星照亮了夜幕一角,又快天亮了。   “凤君呢?”我转头看了一眼空着的半张床,低声问道,“我是怎么从苏府回来的?”   小路子答道:“是凤君接陛下回来的。”   “他又去哪里了?”   “这……”小路子支支吾吾了两声,说,“凤君送陛下回来后,小路子就没见过他了。”   “什么时候的事?”我问道。   “两个时辰了。”   我犹豫了片刻,说道:“服侍寡人更衣吧,今日复朝。”   因担心南怀王耳目太多,我若表现异常会被刘绫发现,前段时间便彻底退居后宫,让裴铮代理朝政。百官传言寡人色迷心窍,醉心男色,或言裴铮挟天子以令诸侯,幽禁寡人。流言四起,让人哭笑不得。   如今得了解药,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我一边着人去寻裴铮,另一边吩咐小路子道:“苏昀离开帝都,族中之事虽已交代,但仍会生风波。你帮寡人多照看着些。”   小路子点头称是。   我又说:“你天一亮就去苏家,帮管家收拾好东西,属于苏昀的都搬到一处,白衣巷的宅子是官宅,只能收回了。你在城郊寻一处宅子买下来,让管家替他看着。或许过两三年他会回来。”   小路子沉默了片刻,然后说是。   苏昀辞官,寡人复朝,解药被换,以刘绫的多疑定会心生戒备。但如今既有了解药,她再戒备又如何?   天蒙蒙亮的时候,百官入殿,金光驱散了晨间薄雾,带来阵阵暖意。从高高的龙座上俯瞰下去,透过大开的殿门,可以看见殿外的广场上染上了晨光的暖色。百官衣袂相摩,躬身拜倒,三呼万岁。   往日站在最前面的两位,裴铮和苏昀,以后再也看不到了,只剩下易道临一人。   “平身吧。”我一抬手。   对于苏昀的缺席,百官面上带着疑惑,却犹豫着没有开口询问。   我清咳两声道:“苏卿家已向寡人辞官。”   殿下沉默了千分之一个弹指后,又陷入了更深的沉默之中。   只听到我自己的声音在殿上回绕。   “我大陈以孝治天下,国师为苏昀至亲之人,国师过世,苏昀悲痛于心。按大陈律例,苏昀理应停官守孝三年。寡人爱其大才,又怜其孝心,不得不忍痛放其离京,以学士身份游历神州。”   这样一番官方解释,有的人会信,但聪明的人自然会猜到定然别有隐情。至于隐情是什么,他们却也猜不出。他们只知道,苏家真正退出历史舞台了。   “易卿家。”我低头看向易道临   “微臣在。”   “苏昀未完之事,便暂时交由你接手。”   “微臣遵旨。”易道临顿了顿,又道,“陛下,微臣尚有一事不明。”   “说吧。”我淡淡点了个头。   易道临抬起头来,直视我的眼睛。“苏昀奉命追查南怀王造反一案,如今证据确凿,是否立时执法行刑?”   之前以证据尚不充分的理由,把刘绫放出天牢,之后她便不知所踪。但南怀王一案牵连甚广,跑得了一个刘绫,跑不了南部三郡。金山银山,皆在朝廷亲兵的刀剑护卫下。   而刘绫,她能躲到哪里去呢?   没有了这些财富和门生,她一个弱女子也难以兴风作浪。   我点头道:“既然如此,便由之前的判决执行。”   朝廷风向一日三变,百官也慢慢习以为常了。   前几日朝中诸事皆有裴铮经手,他为相多年,办事自然妥帖,因此不过多时便散了朝,我让易道临私下到宣室见我。   “部署如何了?”   易道临稽首道:“南怀王一脉宗亲虽然放出狱,但是一直有士兵暗中监视,确保无一人落网。南怀王名下财产也已清点完毕,门生三千记录在案,有同谋造反嫌疑者皆已锁定……”   我挥手打断他,“找到刘绫了吗?”   刘绫为人多疑,做事近乎滴水不漏,甚至因为担心送药之人被跟踪而不与那人直接接触,每次都是将药放在指定之处,让送药之人自取,而且每次交接解药的地方都不相同。也正是因此,才让我得了机会偷换解药却没有被她发现。   这个女人像蛇一样阴狠狡猾,不除去她总是让人寝食难安。   看到易道临面露难色,我也知道大概蛇还没有出洞,但是如今我重新对南怀王府下手,她定会再起疑心,露出马脚。   “在她出现过的几个地方加紧搜查,近日内她必有行动。”   我将暗卫调拨一支分队交予易道临,让他退下之后,便招来小路子。   “凤君呢?”我皱着眉问。   小路子低着头说:“凤君似乎不在宫里。”   “几个宫门的守卫问过没有?凤君出宫了?”   “守卫说,没有见过凤君。”   会功夫的人,总是喜欢番强进出皇宫,就像我那个三爹,从来不走寻常路。   我另外招来负责宫廷警卫的暗卫首领询问。   “凤君是不是半夜出了宫?”   那人半跪在在地答道:“回陛下,凤君于子时三刻易服出宫。”   “有人跟着吗?”我皱了下眉头,心中隐隐浮起一丝不安的感觉。   “有。”   我稍微松了口气,又问:“他往哪个方向去?走得匆忙吗?”   “往南方,快马加鞭。”   他到底去哪里,做什么?   那一边传来敲门声,我向暗卫使了个眼色,他立刻闪身退下。   五爹在门外朗声道:“豆豆在忙吗?”   我开了门,见五爹手里提着药箱,便问道:“五爹有事吗?”   他口型微变,无声地说了两个字:“解药。”   我闪过身让他进屋。   “裴铮已经拿到解药了,也配置出来了。我已送了一份给苏昀。”我对五爹说道。   五爹听过松了口气,微笑道:“我那徒弟好歹没给我丢脸,我是好奇解药的配方特意过来问的。裴铮呢?”   “我有些事让他办,他不在宫里。”我含糊道。   五爹也没有起疑,只是有些遗憾。“是嘛,他何时回来?”   “这不好说……不过我昨天陪着他配药,认得是哪几味药。”我知道五爹执着于医毒二道,便引着他去太医院。   五爹轻轻点头道:“我先前给他把过脉,他中毒极深,这七虫七草用的定是罕见的至毒之物,毒发之时,周身如被万虫啮咬,痛入骨髓。好在裴铮意志坚韧非常人,受七虫七草之毒仍然能坚持到拜完堂,那时见他脚步虚浮,我还当他是被锁了内力,后来才知他应是勉强用内力压制住了毒性,但长此下去经脉必废,就算活着,也只是个活死人。”   我听得心头一跳,只记得那时裴铮手心发凉,额上冒汗,但笑容不减,哪里猜得到他暗中忍着剧痛。   我忽地想起一事,攥紧了拳头颤声问道:“五爹……若他没有及时服下压制毒性的解药,又会如何?”   五爹是个见惯活人便死人的无良神医,以一种很大无谓的姿态说:“就疼一疼吧,不会死的。”   所以昨夜,他扣下解药没有服用,甚至分心与我说话……   五爹笑道:“豆豆你从未见识过裴铮的医术,倒对他很是信任,不怕他做出来的解药反倒害了苏昀吗?”   我结结巴巴道:“什、什么……怎么会呢……裴铮怎、怎么会呢……”   五爹摸摸我的脑袋说:“他自然是不会,我是说他手艺不精。”顿了顿又说,“不过这个也不会,好歹是我的得意门生。”   “嗯……是啊……”   他怎么会故意给假解药呢?   似乎……我从来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   太医院那间房间仍然保留着昨夜我离去前的模样。五爹在案前拈起药粉放在鼻下辨认,闭目冥思,口中喃喃念着各种毒药的名称。   “唔……不过是断肠草而已……食尸虫?太阴损了……其实倒也普通,不过搭配得极妙,能让人痛不欲生……一二三……”五爹数了数,皱眉道,“似乎少了一味。”   我上前看了看,确实只有十三种药材。   “可能是刚好用完了其中一种吧。”我说道。   五爹点头道:“有这种可能。”说着在案上细细观察,试图找出消失的第十四种药材。   我对这不大感兴趣,意兴阑珊看着他,忽然外面传来通报,说是易道临有要事求见。我看了专心致志的五爹一眼,转身出了门。   “怎么了?”我问易道临。   “发现刘绫踪迹了!”易道临眼睛发亮,“她似乎正赶往南方!”   南方……   又是南方……   我的心跳忽地乱了几拍。   屋里传来五爹惊喜的声音:“原来是它!朱雀草!”   我不安地转头看向屋内,咬了咬下唇,进屋问道:“五爹,你说什么朱雀草?”   五爹笑道:“我总算找出十四种配方了,原来最毒的是第十四种朱雀草,这种毒只有龙涎草能解,龙涎草也只能解朱雀草的毒。我曾经在闽越见过,两种草相伴而生,相生相克,世间只有一个地方长有这对毒草,十年才长成一季……”说到这里,他皱了皱眉,“我记得我只放了一株在宫里。”   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问道:“或许有两株呢?”   “以我的记性,怎么可能记错呢?”五爹摇了摇头,疑惑道,“苏昀有了解药,那裴铮呢?”   我哑着嗓子说:“所以我让他去闽越找解药了,速度快的话,七天之内便可以到达了。”   五爹点头凝重道:“如此当快些,这种毒草长在悬崖边上,甚少有人取用,当年我也只是采集各种毒草时才偶然采了一株回来。不过也不是什么十年长一株的稀缺之物,只是药性特殊,所需土壤也特殊,只有那里才有生长罢了。”   五爹的话并没有让我宽心多少,因为刘绫也在去闽越的途中。   我咬咬唇,说:“五爹,你陪我去一趟闽越吧,我不放心。”   裴铮是如何中毒的,我是如何中蛊的,这些事我没有详细告诉过五爹,我既没有说,他知道我的难处便也不问,只听着我的吩咐帮我,如今我让他陪我回闽越,他也是没有多犹豫就点了头,笑道:“我也许久没有回去了。何时去呢?”   “现在。”   我转过身对门外的易道临说:“立刻捉拿南怀王的同党。”   我需要人质,但希望没有派上用场的时候。   看易道临离开后,五爹才将目光转回我面上,担忧道:“你是在担心裴铮吗?”   我轻轻点了点头。   五爹叹了口气,说:“业障……只是你此刻,不宜颠簸。”   “为什么?”我猛地抬头看他。   五爹微微一笑,揉了揉我的脑袋:“傻豆豆,你有了裴铮的孩子。”   “五爹你……”我茫然看着他,最初的震惊过后,那丝丝的甜意才浮了上来,一圈一圈在心头缠绕,收紧,甜得有丝苦涩。“五爹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也就这两天,怀孕初期脉象不明显,我有了十足把握才敢告诉你。此去闽越,快马加鞭七日七夜,我怕你承受不住。”   我和裴铮的孩子……   他说他想有个家,想要一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家。   “豆豆,不如还是留在帝都等他消息吧,你如今去了也是迟上半天,帮不到他。我帮你走这一趟就够了。”   我仍然犹豫着。   五爹轻轻抱了一下我的肩膀说:“相信五爹,帮你带一个完完整整的裴铮回来。如果不信五爹的话,再叫上你三爹四爹……”   我扯了扯嘴角,不好意思地笑笑,低声道:“不是不信五爹,我只是不放心……”   “女儿嫁人了,心终究是向着丈夫了。”五爹哀怨地叹了口气。   “不是……”我的心,也不过是因为情蛊而对裴铮一往而深。想到此处,我眼皮跳了一下,忙问道,“五爹,中了情蛊的话,会不会对胎儿有影响?”   “这自然多少是会有的。”五爹安慰道,“放心吧,你的情蛊除得早,对身体无碍。”   “不是!”我摇头道,“我后来又被人种下情蛊的子蛊。”   五爹笑了。“豆豆是在考五爹吗?因为怀疑你有身孕,我特意在你睡着的时候帮你把过脉,你体内根本没有什么情蛊。”   我愣了愣。   可是那一日……明明……   怎么会呢?是哪里出错了?   我把那日刘绫所做的事详细告知五爹,五爹听过后眉头微微皱起,摇头道:“照你这么说,很有可能当时裴铮担心你承受不住疼痛,有意点中你的睡穴,暗中将子蛊引渡到自己体内,因为母蛊本身就在他体内,以他的修为,要这么做并非没有可能。这也是唯一能解释为何你体内没有子蛊的原因。”   所以裴铮一开始就知道我并没有中情蛊……   知道我在做戏……   我忽然想起昨天夜里临去时他的微笑。   他微笑着问我:“我那么对你,在你心里可曾有恨?”   我说:“你明知道我中的是情蛊,无论你做什么,我都无法恨你。”   他听了我的话,笑意变得幽深起来。   我不知道,但是他知道,我的信任和喜欢,与情蛊无关。   只是因为他是裴铮而已……   ————————————————————   五四   五爹和四爹一同去了闽越,他嫌三爹聒噪,让三爹留在帝都陪我解闷。   他只知道我自小与三爹亲近,希望三爹能让我开心起来罢了。   我让五爹守住我怀孕的秘密,所以三爹什么都不知道,以为五爹和四爹只是去闽越办事,嫌弃他不中用抛弃了他,心情比我还郁闷,一个大老爷们每天郁郁寡欢地射飞镖,还得我去安慰他。   我每日上完朝,办完事就在御花园批阅奏章,看三爹咻咻射上面刻着两张人脸的靶子。据说一个是四爹一个是五爹,或者说,据说那是张人脸。   “三爹啊……”我终于忍不住说他了,“您真幼稚。”   三爹说:“你是说三爹我年轻吗?”   我沉默了片刻,说:“您太年轻了……”   “少年老成有什么意思?”他的飞镖似乎总也用不完,一把接一把地扔。“像东篱二哥和乔老四,整天一张苦哈哈的脸。还有你家姓裴的那小子,看上去比你大了一轮。”   我干咳一声说:“他只大我八岁。”   三爹忿忿不平地说:“小兔崽子,居心叵测,我原来还以为他这人厚道实诚,待我们几个长辈好得无微不至,原来别有用心,空手套白狼,小小年纪就这么阴险,啧……”   我放下折子,看着他笑道:“三爹你明明最疼裴铮了。”   他瞪眼道:“我疼他?豆豆你来恶心三爹的吗?”   我摇头晃脑悠悠道:“因为三爹最疼豆豆,爱屋及乌,所以也最疼裴铮……”   他被我忽悠了一下,尴尬地清咳两声,脸上微红。“嗯,似乎是这个道理……他对你好的话,我们当然也不会刁难他。好歹是看着长大的,多少放心点,本来也就是义子了,变成女婿也差不多。”   三爹还真是个简单的人啊……   “不过话说回来,豆豆你是喜欢他哪点了?我总觉得裴铮也没什么好啊。”三爹对裴铮百般挑剔,“论武功不如你二爹,论文采不如你父君,论贴心不如你四爹,论医术不如你五爹,论俊美不如你三爹……”   “噗……”我不给面子地笑了。   三爹剑眉挑了起来,“笑什么?”   我摇摇头,说:“开心就笑了。”   “所以裴铮到底是哪点好?”三爹严肃地说,“豆豆你有没有想过,他这人野性难驯,心机深沉,为了你他可以隐忍十年,机关算尽,步步谋算,你要是落到他掌心里,以后想要再纳个男妃就难了。”   “如果有一个人,为了你愿意隐忍十年,算尽机关,只为等你回头……”我微笑着徐徐说道,“那样的人,只要一个也就足够了。他独占欲强,不愿意与别人分享,我也不忍心让他难过。”   三爹怔怔看着我,半晌才喃喃说道:“你一点都不像你母亲。”   母亲不经意间会说,这一生,她和五个爹爹都有遗憾。在感情上,五个爹爹愿意让步,接受这种遗憾,那是他们无奈的选择,选择了伤害最轻的一种。   我不愿意让自己和裴铮也有这样的遗憾。他不能接受,我不愿逼他。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他说自己是个商人,我说自己是个赌徒,他不忍心让我输,我也不忍心让他十年付出如水东流……   三爹说:“豆豆真是个傻孩子。”   我笑着说:“三爹你不是也说了,人活得那么精明,岂不是太累了。”   男人会为喜欢的女人变强,女人却愿意为喜欢的男人变傻。   这个皇帝,我当得很吃力很累,只有在他怀里我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宁。他用了十年的时间布下天罗地网,让我习惯他,依赖他,然后缓缓收紧他的罗网,当我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时,已经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豆豆,我一直想有个家,有你当我的结发妻子,全心全意,一生一世,不离不弃。还有我们的孩子,我会疼他,甚于你五个爹爹对你的疼爱。   全心全意,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这就是他想要的一切。   我抚上自己的小腹,想到有一个生命在悄悄孕育着,那种微妙的感觉再一次将我包围。   他如果知道了,也会很开心吧……   算算时间,他应该已经到闽越了,五爹对闽越最为熟悉,应该是没问题的吧。   “陛下,易大人求见。”   我手微微颤了一下,三爹说:“你谈正事,我避一下吧。”说完径自跃上树,几个起落消失不见。   易道临匆匆而来,稽首道:“陛下,刘绫已死!”   “什么?”我挑了下眉,有些不敢置信,“怎么死的?”   易道临答道:“据消息称,刘绫被追兵包围,穷途末路,而死。”   我仍是怀疑,刘绫那样的人,怎么可能选择这样的死法?   “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的?”   “两天前,在闽越境内,当时参与围捕的还有陛下的两位父亲,以及凤君。”   如此我倒是可以理解了,看样子他们是成功拿到解药了。   我松了口气,欣然道:“总算是解决了一个难题。清查南怀王府的残余势力就交给你了。南怀王的私库竟然十倍于国库,单这一条,他们就不该活。”   易道临点头称是:“郡国并存原意是拱卫中央,但如今已于原意背离,诸侯王藏富于封底,削弱了中央权力和财富,彻底废除分封制才是王道。南怀王一倒,宗室再没有能与王室抗衡的力量,如此方可彻底集权于中央。”   我笑道:“又是一件喜事。易卿家功不可没。”   他有他的政治抱负和大济苍生的志向,我有我维护王室统治和巩固政权的要求,也算是互利互惠了。   心头一块大石总算落了地,小路子都看出我心情好了,忙上前奉承我几句。   我挥手道:“去去去,寡人要亲贤远佞,当个明君!”   他很受伤地看着我。   我扑哧一笑,道:“少装委屈了,还不去问问凤君那边有没有消息传来。”   按理说,易道临得了消息,我这边应该也差不多了,如今还没有消息传来,只怕是因为他们忙着先帮裴铮解毒耽误了功夫。   我在宫里等了一天仍是没有消息,到第二天傍晚才收到五爹传来的消息,说是带裴铮去见闽越密宗的宗主不秃,也就是我五爹的亲生父亲。过门不拜确实失礼,不秃爷爷为人风趣热情,五爹与他父子之间聚少离多,便留他们多住了一些时日。我听了这消息,也只有无奈笑了。   谁料这一住就是半月,我等得额上青筋突突地跳,终于在我忍不住要带兵去抢凤君的时候,他们回来了。   那一日我在庭中看着折子看到睡着,隐约感觉到身上微微一沉,迷迷糊糊睁开眼,便看到他含笑的双眸。   我默默望着他,半晌才说:“我以为你被闽越的美人勾走了。”   他将毯子拉到我肩头,将我的长发拨到耳后,微笑道:“见过真国色,又怎么看得上庸脂俗粉。要也是我勾走她们,你说是不是?”   我面上一热,说:“真无耻。”   他笑道:“你喜欢吗?”   我忍不住扬起嘴角,说:“喜欢……你抱抱我……”   他俯□,轻轻环抱住我,右手顺着我的背脊抚摸。   我伸手抱住他的腰,埋首在颈窝,闷声说:“你说过不会骗我瞒我,结果连这句话都是谎言。”   “嗯……为什么这么说?”他挤上我窄窄的躺椅,将我搂进怀里。   “我没有中情蛊,你明明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   “因为你傻……”他低笑一声,“明明真心喜欢,还以为是蛊毒驱使,对我投怀送抱,我享受得很。”   我恼火地掐了一把他的后腰,仰头瞪他。“你是这么想的?”   他说:“你猜。”而后低下头,覆在我唇上轻轻厮磨。“不信的话,你就猜。”   我被他灼热的气息害得心跳加速,思路混乱,结结巴巴道:“猜、猜不出来……”   “那就别猜了,专心吻我。”   我抬手挡住他的唇,喘息着瞪他:“别想转移话题。除了情蛊,还有七虫七草的事。明明只剩下一株龙涎草了,你为什么让我去救苏昀,如果找不到其他龙涎草,你怎么办?”   他握住我挡在他面前的左手,握在手中把玩,眼里含着玩味的笑意。“我如果死了,你怎么办?”   “我唾弃你一辈子。”我冷哼一声,“傻子,自己找死的。”   “苏昀死了,你怎么办?”   我沉默不语。   他含笑道:“我说过,他如果因此而死,你会一辈子念着他的好,记着对他的亏欠。如果死的人是我,你也一样……”他手上用力,握紧了我的左手,“最坏不过是一个死字,我宁愿让你欠我,也不愿意让你欠他。”   我怔怔望着他,轻声问道:“这样值得吗……”   他在我手背上咬了一口,笑道:“我要是真死了,一定会让人时时刻刻提醒你,提醒你欠我的情债,让你一辈子都活对我的回忆里。我死了,也不让你好过。”   我打了个寒颤,闷声道:“你真霸道。死就死了,还不放过我。”   “放心。”他轻笑一声,“我不会轻易让自己死,也舍不得,我还想等他出世,喊我一声爹。”他拉着我的手,贴着我的手背抚摸我的小腹。   “豆豆……”   “嗯……”我缩进他怀里,觉得一辈子就这样吧,够了,摊上这样一个男人,是我的劫数,躲不掉了。   我等着他下一句话,等了许久只等来他平稳的呼吸声,一抬眼,他已经睡着了。脸色有些微的苍白,睡梦中依然眉心微锁,我仰起头,吻了吻他眉心。   他一定是很累了吧。   就这样抱着他睡一会儿吧。   我怀有身孕的消息很快传了出去,围着我打转的人顿时多了起来。裴铮被挤到人墙之外,只有晚上才能和我温存。   “我嫉妒了。”   “我看出来了。”   “把他们赶回别宫吧。”   “赶得走我皇帝让你做。”   “我想你了……”   “睡觉吧。”   我躺在他怀里,睡得极是安稳。   每天依旧早起,更衣上朝,散了朝回来同他吃早膳,然后批阅奏章,偶尔有难以抉择的便向他请教,他斜倚在一边,挑挑眉懒懒笑道:“你求我啊……”   我直接将奏章朝他掷去,怒道:“我求你晚上睡地板吧!”   奏章未批完,几个爹爹就轮番来慰问,裴铮彻底被排挤出去了,抑郁地消失了一个下午,晚上再向我求怜。每天晚上进谏谗言,让我把爹爹们赶回别宫。   真是忘恩负义的家伙啊……   某日我便对母亲说起这事,母亲笑道:“该!”又道,“他这几日是不是闲得发慌,整日找你五爹闲聊。”   原来失踪是去找五爹了吗……   “他和五爹能有什么话聊呢?”   “男人之间,无非就是聊聊女人。”母亲嘿嘿笑道,“不过我估计他是问你五爹该怎么照顾孕妇。”   “这个还用问吗?”我笑道,“我当他什么都略懂略懂呢。”   从母亲那儿离开,我便径自去了五爹的药庐,草药的气味带着微微的苦涩,我放轻了脚步,蹑手蹑脚靠近,路过窗边的时候,便看到床上一个白色的身影。   裴铮竟然到五爹这儿打盹了?   我进了屋,却没看到五爹,只看到一个装满药水的浴盆。裴铮和着白色外衣,一脸疲倦地躺在床上,脸色有些苍白。   我走到床边,他似乎睡得很熟,竟然没有警醒。呼吸浅得难以察觉,我小心翼翼试了一下,才确定他没有被五爹谋杀。   我轻轻喊了一声:“裴铮。”   他没有反应。   我又喊了一声:“铮……”   “豆豆!”背后突然传来一声轻喝,我吓了一跳,回头看去。五爹站在门口,面上神色变了又变,最后才问:“你怎么过来了?”   “我听说裴铮在五爹这儿。”   我说这话的时候,他仍然睡着。这太奇怪了……   五爹干咳一声说:“他感染了风寒,我给他开了一帖药,所以睡得比较沉。”   我什么都没问,他急忙这样说就好像在掩饰什么似的。   我狐疑地盯着他,说:“裴铮自己也会医术啊,小小的风寒,不会自己医治吗?”   五爹道:“医者不自医,你难道没听过吗?”   我沉默地望着他,说:“五爹,你眼神闪烁,分明是有事骗我。裴铮到底怎么了?”我心慌了,“是不是朱雀……”   “不是!”五爹打断我。   这分明就是说是。   我深呼吸一口气,说:“就算你不告诉我,我也会查出来的。五爹,别瞒着我……”   五爹为难地看着我,眼里闪过一丝愧疚,终于说:“豆豆,对不起……”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完结……   别霸王了,出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吧   结局   我回到宣室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日落一日早过一日,小路子正指点着宫人换上新的宫灯,一回头看到我,忙迎了上来,宫人跪了一地。   我径自转身进了屋。   小路子跟了进来,抬头看到我的神情,愣了一下,细声问道:“陛下……心情不好?”   我摇了摇头,沉默不语。   小路子说:“已快到晚膳时间了,陛下晚上在哪里用膳呢?”   “就在这里。”我说,“我有些累,你们退下,让我静一静。”   小路子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才悄悄退出去,朝宫人们比划了一下,让他们都退出大殿。   我微睁开眼睛,看着宣室一角,光线昏暗了许多,青铜雕像在角落里张牙舞爪,形如鬼魅,哪里有半分王室的尊贵龙气。   我真不明白,先祖们做的就是对的,我做的,到最后总是错了。   我要这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   我要刘陈江山千秋万代,辉耀史册。   当皇帝的,不是都应该冷酷无情,在所不惜吗?   我是不是错了……   我缓缓起身,走到宣室殿东侧,高祖的画像在青烟中威严而慈祥。   我拈香敬拜,跪于案前。   “不肖子孙,陈国皇族刘氏十八世孙刘相思,拜祭高祖皇帝。”   青烟熏得我双眼刺痛,眼前微微有些模糊,那画像上的笑容仿佛也狰狞起来。   “高祖陛下在取笑我吗?”我笑了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膝盖,“是挺可笑的。可您也没有比我强到哪里去。贵为开国之君又如何,还不是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既然没有能力保护她,就不该爱她,让爱成为害……”   我苦笑着说:“文帝陛下也是,与窦太后既有白头之约,却也先她而去,留她一人在世间饱受相思之苦。武帝一生男宠女妃无数,来来去去多少人,却也没有一人能常伴左右……其实我早该想明白的,无论你怎么做,做得如何好,就算富有天下,也留不住一个真心相爱的人。你们尚且做不到的,我刘相思,何德何能……”   我跪坐着,沉默了许久,青烟熏得眼底浮起泪花。   “他说他初见我的时候,我才六岁。其实我早已不记得了。只是感觉仿佛从有记忆以来,他就一直在我身边。不知道你们有没有遇到过那样的人……高祖陛下与吕后也是患难夫妻,互相扶持历经风雨了,可惜最后……呵……”我摇了摇头,“如果早知道我会那么喜欢他,六岁那年,我就该留在他身边,或者把他留在我身边。如果能回到六岁那年,我要告诉刘相思,那个男人爱你,不要怀疑他,试探他,伤害他,你们时间不多的,能多一天,是一天了……”   我咬紧下唇,眼泪啪啪落在手背上。   “还能回得去吗……回不去了吧……”   我抬手抹去眼泪,右手却颤抖得难以控制。   “你们帮帮我……帮帮我……我会当一个好皇帝,我也想当他的好妻子,帮他生儿育女……只要多给我们一些时间,只要能让我多陪他一些时间,我会当一个称职的皇帝,我把自己的余生都献给陈国,求你们帮帮我……”我紧紧抓着自己的右手,泣不成声。   “我会当一个好皇帝……只要你们让他留在我身边……”   我不是祈祷,我是在乞求。   满天神佛,陈国列祖列宗,若能听到我的乞求,就给我一点回应吧……   但是直到夕阳最后一缕余晖从地上抽去,我也没能听到任何回应。   只有青烟渐渐冷却。   身后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以往他走路,都是几乎听不到声音的。   一双手握住我的肩头,将我从地上扶了起来。   裴铮抱了抱我,扳正了我的身子面对他,轻声道:“嗯?你哭了?”   我眨了眨眼,感觉眼睛依然浮肿。   我靠在他胸口,轻哼了一声,带着哭腔说:“太医说,孕妇总是这样的。”   他顺着我的背脊,低头亲吻我的后颈,笑着问:“那你是为什么哭?”   “我不告诉你。”我躲了躲他的唇舌,笑着说,“你猜。”   五爹说,刘绫是故意的,她去闽越,不为阻止裴铮取药,而是为了毁去药田。她知道药物控制不住裴铮和我,自己没有了筹码,索性掀了赌桌。   她在朱雀草和龙涎草唯一能够生长的土地上泼上了黑油,点燃了一把火,自己站在火中笑。   她说:“我输了,你们也没有赢。”   五爹说,裴铮撑过了一次毒发,找不到龙涎草,只能用其他方法补救,只是伤身太过。   伐脉换血,宛如再世为人。   “他的毒素早已入了经脉,就算换血也无法彻底清毒,只能减轻症状,武功早晚会废,这条命能撑多久,我也无法断言。”   “能有三十年?十年?”我问。   五爹叹了口气说:“我尽力而为……他不想让你知道,你假装不知,这样不是很好吗?”   “骗人……”我摇着头说,“他明明说,就算死了,也不会放过我,要让我欠着他,一生一世念着他。”   “或许,他还没有放弃希望。他的求生意志很强,为了你和孩子,他舍不得离开,我们一直在找其他解毒的方法,你也不用……太绝望……”   绝望吗……   连五爹都说尽力了,我还能如何?   只能向列祖列宗,看不见的满天神佛乞求了。   裴铮扣住我的腰身说:“该用膳了,别饿着我孩子他娘。”   我握着他的手说:“走吧……”   他既不想我知道,我便当做不知道吧。   只是他每几日便要到五爹的药庐换血,五爹为了减轻他的疼痛,给他下了大剂量的麻沸散,让他睡去一下午。待他睡着,我便进屋去陪在他身边。   到那年我生辰的时候,南怀王的势力已经基本清除了,诸侯王尽皆归顺于朝廷,老实将封地的财政军政大权交还中央。朝堂上的人也换了一批,易道临以三喜临门为由,请求开恩科,开科取士以充盈朝堂,又另对封地诸郡颁行了免税政策,安抚了封地百姓的恐慌不安。   崇光五年的雪比往年大,纷纷扬扬撒满了枝头屋顶。我已经显怀了,小腹隆起,每日里仍是天不亮就起身上朝,退朝之时,便看到裴铮在殿外等着我。大臣们见了,忙上前行礼,他笑着一一招呼过了,等着我走到他身边,然后牵起我的手,附到我耳边低声说:“现在你是我的了。”   他打起伞帮我挡住风雪,小路子领着宫人不远不近跟在后头。   “脸都冻红了。”他笑着说了句,说话间呵出来的热气仿佛瞬间就会结成冰。   我哼了一声,低声说:“才不是冻的……”   “那是为什么?”   我面红耳赤地说:“你……你在殿外等,百官都笑话我……”   “谁敢?”他神色一正,“他们寒冬腊月大清早的把我的暖炉抢走,我还没找他们算账呢!被窝里少了一个人,冷得睡不着。”   “睡不着你当你的奸商去,找我做什么……”   近来我才发现,他当丞相时干了不少龌龊事,如他所说,他是个商人,裴字号开遍了帝都,那也不过是他玩票的手笔,在宫里闲来无事,索性认真钻营起来,准备将裴字号开遍大江南北。他对政务虽是得心应手,但总是兴致缺缺,于商道倒也几分兴趣。   我说:“你不愁吃穿,赚那么多钱做什么?”   他说:“看着钱多开心。”   真是掉进钱眼里了。   “小时候穷怕了,见人卖儿卖女的,钱多点,总是安心些。”他这么说。   我握着他的手,笑着说:“下次你要卖,卖给我就好了。”   他说:“不卖,只换。”   以真心换真心,一世不变。   初夏的时候,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出生。   我声嘶力竭地喊着疼,他不顾别人劝阻,进寝宫陪着我。   他伸出手臂说:“咬我就好,别咬伤自己。”   我想起那年在鹏来镇的时候,他哄骗我为他生孩子,我怕疼,他便说:“到时候你若觉得痛了,就咬我的手臂,不够的话,再让你捅几刀?”   他为我受过的疼痛,早已多过我为他做的一切了。   力气用尽,昏昏沉沉之间,才听到一声响亮的啼哭,我以为这就是终结了,刚要松一口气,又听到一声惊呼:“还有一个!”   我:“……”   那真是一场漫长的折磨。   我第一次看到他那样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去抱那个小小软软的婴孩,是该捧着,还是该抓着,是该一手一个,还是给一个个轮流抱。   宫人跪了一地,说:“恭喜陛下,恭喜凤君。”   裴铮把孩子放在我跟前,戳了戳看上去比较大的那只说:“这是儿子。”又点了点另一只的鼻子,笑着说:“这是女儿。在娘胎里就被哥哥欺负,长得比哥哥瘦小些。”   “真小只啊。”我无力地靠在床头,我伸手戳了戳儿子的脸蛋,他眼睛紧闭着,捏着小小的拳头。“当哥哥的也不知道照顾妹妹,打一下。”说着轻轻捏了下他的掌心。   裴铮一眨不眨地看着孩子,半晌才拨了拨我额前汗湿的细发,柔声说,“辛苦你了。”   我闭上眼睛,“嗯哼”一声,说:“下辈子,你当女人我当男人,让你给我生。”   许久之后才听到他笑着说:“为夫领旨。”   “你给他们取个名字吧。”我说。   他早已翻遍了辞书,说:“儿子便取熙字如何,熙者,光明也。女儿便取悦字,希望她一生平安喜乐。刘熙,刘悦。”   “不好。”我摇摇头,睁开眼,看到他挑着眉,说:“哪里不好?”   “姓不好。”我说,“裴悦比刘悦好听。”   他愣了一下,怔怔看着我。   “儿子是用来教的,女儿是用来疼的。”我皱了皱鼻子说,“你答应过我,会疼她,甚于五个爹爹对我的疼爱。”   笑意在他眼底缓缓荡漾开来,他俯□亲吻我的唇畔,说:“我答应过你。”   “你要看着她长大成人,帮她挑一个优秀的夫婿,爱惜她,宠她,也要甚于你对我。”   “我答应你。”   “你要教导熙儿,让他当一个文治武功,显得兼备的好皇帝。”   “我答应你。”   “等到悦儿嫁了人,熙儿登上皇位,也能独当一面的时候……”我揽住他的脖子,轻声说,“我就每天早上都给你暖被窝。”   我要让你的一生背负满不能推卸的责任,我要和儿女一起绑着你,再苦再难,为了我们也要活下去。   裴铮亲吻我的鬓角,柔声说:“我什么都答应你。”   小时候,别人便告诉我,帝王不能有民间情爱。我以为自己的一生大概也会和历代先皇一样,立一个自己不是很喜欢也不会讨厌的凤君,为了维持朝中派系斗争的平衡,再纳几个后妃。然后差不多局势稳定的时候生一两个孩子,如果不想生的话,等阿绪长大了就传位给他。然后我要像三爹小时候带我的那样,重游陈国的锦绣河山,看看我治理下的江山景色如何。   可是我遇到了裴铮。   我立了一个自己喜欢的凤君,这辈子也只有他一个人,无论江山如何翻覆,我也只与他厮守一生。我会为他生下儿女满堂,和他一起养儿育女,等到女儿出嫁了,儿子登基了,朝局稳定了,我再和他一起去圆我们未继的梦。   然后我终于知道,自己的一生,早在遇见他的那一年就已经悄悄改变。   ——————————————————————————————   帝崇光,名相思,年十三登基。登基之初,提拔裴铮为相,起用年轻士子,推行新政,革除旧弊,废除旧世袭制,打击公卿势力。崇光五年,漕政改革,力反贪腐,诸侯王以南怀王为首造反夺权。帝起用易道临,杀南怀王,废除分封制,行仁政,安抚四海百姓。   是年,废除丞相制度,累世公卿之家苏家瓦解,任易道临为三公之首。自崇光五年,易道临官居一品,圣宠不衰,后拜为太子太傅,荣耀加身,鞠躬尽瘁,受万民爱戴。   是年,帝以十八之龄下嫁裴铮,立为凤君,终此一生,后宫再无第二人,为陈国有史以来第一佳话。   崇光帝一生诞下一子一女,长子刘熙,次女裴悦。长子刘熙贤德兼备,年十三立为储君。   崇光二十九年,凤君崩,享年五十。帝哀,三日不朝。   越明年,帝传位于太子刘熙,改年号元徵。   元徵二年,崇光帝于梦中离世,享年四十五。   崇光帝在位期间,励精图治,爱民如子,改革吏治,选贤任能,开创了崇光二十年盛世。   史称崇光中兴。   ——————————————全剧终————————————————   我不知道每个人的秘密,但我知道,每个人都有秘密。   我跟了陛下整整四十年,从她五岁那年我被调到她身边,到她离世的那一年。   那是元徵二年的时候,她坐在庭院里,忽地对我说:“小路子,今年的雪和崇光五年的一样吧,是鹅毛大雪。”   我给她倒上热茶说:“是啊,也是一样的大雪。”   她怔怔看着大雪,又说:“可惜没有他给我撑伞了。”   “陛下,药茶要趁热喝。”我提醒她说。   崇光二十九年的时候,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整整三日三夜,不让任何人进去。等到别宫那边的人得了消息赶来,她才终于打开门,说:“凤君去了。”   从那以后,她的眼睛就不怎么看得清东西了,太医说是哭瞎的,可在人前,她从未流过一滴泪。   燕神医用尽方法也无法治好她的眼睛,她笑着说:“他已不在了,看不看得见,也无所谓了。”   太子监国,长伴她左右,慢慢接手了朝中事物。   元徵元年的时候,我告诉她,有一个故人回帝都了。   我带着她到他的墓前,她笑着说:“你看不见我,我也看不见你,挺好。”   我恍惚想起崇光五年,七月里的那一夜,我跟着凤君出宫,又一次到了白衣巷。苏昀抱着她自后门出来,与凤君对视一眼,便低下头去,在她额上印下浅浅一吻,像是怕惊醒了她。   “我给不了她想要的,所以,拜托你了……”他把一生最爱的女人,交到另一个男人怀里。   这些年,他游历四方,朝中也能听到他的事迹。我对他的事情了解最多,凤君有时便会问我,苏昀近来如何。   我告诉凤君:“苏大人与一名女子生下一女,只是那女子难产而死了。”虽然他早已辞官,我仍是习惯称呼他一声苏大人。   她微怔了一下,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没有大夫吗?”   我说:“陛下,这是命,救不来的。”   我没有告诉她我知道的全部真相,直到后来她亲自问了那个女孩叫什么名字。   那个女孩说:“父亲叫我念念,念念不忘的念念。”   到那时,才见她又落了一次泪。回宫的路上,她忽地说:“我仍是欠了他……”   我不知道,如果那年他进了京,她欠他的,是否会还,或许会,或许不会,毕竟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了。陛下对凤君的感情,也无法轻易忘却了。   这些年,一个知道对方病入膏肓,却装作不知道。另一个知道对方是假装不知,自己也故意装糊涂。两个装糊涂的人只争着朝夕的恩爱欢愉,她只在他面前,才如少女时一般笑容明媚。他去药庐治病的时候,她便远远站在遥望。   凤君四十大寿的时候,太子提议要庆祝,她忽地大怒,把太子骂了出去,太子委屈得很,找我倾诉,让我帮着劝一下,因为陛下对我素来信任。   我却不能告诉太子原因,只能站在宣室殿外,听着里间隐隐约约传来的啜泣声。凤君站在回廊那边,朝我无奈笑了笑,挥手让我退下。   凤君说:“我知道,她只是害怕。”   每一天都像偷来的,她怕这样声张,会让天上神佛发现,把他带走。   她开始迷信鬼神,求长生术,世人赞她节俭,她却一掷万金去求长生。   “说不定真有鬼神呢。”她说,“他们一定是听到我的乞求了。”   直到凤君过世后,她终于放弃了,把那些僧僧道道赶离了皇宫,一个人住在崇德宫,也不要其他人伺候,只留下我和另外两个洒扫的宫女。   她说失明之后,能听到很多声音,崇德宫的每一个角落仿佛都能听到他往日唤她时的声音。低沉的,含笑的,无奈的,宠溺的……   半夜里她偶尔会惊醒过来,摸着床铺喊他的名字。   “铮,是你回来了吗?你在哪里?”   然后便是许久的,让人绝望的沉默。   那个人再也回不来了。她却总以为闭上眼睛,就能梦到他,梦到的,就是真实。   她开始不上朝了,说契约终止了,他们带走了他,她也不用再当那个皇帝了。   元徵二年秋天的时候,逍遥王刘绪进宫看了她一回,她微笑着与他交谈,刘绪说:“阿姐,不如随我去闽越走走吧,出去散散心也好。”   她摇头说:“不了,我在这里挺好的。出去,也看不见。”   或许是因为精神不好,身体也虚弱了许多,虽然有用药,但也不见好。   乍听说下雪了,她才起了点兴致,出去外面坐坐看看,我在一边催着她喝药茶,她小口小口地抿着,忽然说道:“小路子,端些果点来,我口中苦得很。”   听到她这么说,我着实高兴了一下,急忙让人去准备八盘她喜欢的果点来,结果一回头不见了她,吓得我魂飞魄散。   外面正飘着大雪,我提了伞跑出去,她果然没有走远,在园中迎着风雪,一步一步走着。   我忙上前去,撑开伞帮她挡住了风雪。   她睫毛微颤,试探着喊了一声:“铮?”   “陛下,外面风雪大,回去吧。”   “哦……”她垂下眼睑,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我真想他啊……每一天,都很难熬。”   “陛下要保重身体,否则凤君泉下有知也不会安心的。”   “我就不想让他安心。”她说,“他若安心走了,我一个人多寂寞。他要我念着他,他也不能喝下孟婆汤忘了我。”   她颤了一下,转过头来,用没有焦距的漆黑双目望着我。“小路子,你说他会忘了我吗?”   我只有哽咽着说:“他舍不得的。”   那天夜里,我在寝宫外伺候着,半夜里又听到她的梦呓。   “铮……你回来了……好,我帮你暖被窝,明天不上朝了……悦儿有夫婿会照顾她,熙儿已经能独当一面了……你比他们更需要我……我很想你……”   不知道真实的是她的梦境,还是她的幻想。   似乎在崇德宫的夜里,他从未离开过。   第二天,雪止天晴,我进里间唤她起身,才看到她脸上带着微笑,已然去了。   她去后,依着她的心愿,一切从简,将她与凤君合葬于皇陵。   那个冬天之后的春天显得特别温暖,皇陵开满了奼紫嫣红的花,我收拾了几件衣服,住在皇陵边上的草庐里,一个人守着日出日落。   元徵皇帝来看过我一次,让我回宫里,赡养终老。   我低着头扫着落花,说:“她习惯了小路子服侍她。”   我岁的年纪跟在她身边,帮着她爬过国师府的墙,跪过刘陈皇家的祠堂,总是她犯错,我受罚。她指着我的鼻子骂:“狗奴才,贱骨头,就那么喜欢受罚吗?又没人看着,你不会偷懒吗?我?我又不是人……”   我大概也习惯了跟在她身后,如今唯一能为她做的事,就是留守皇陵,为她洒扫轮回的路,希望她能早日与凤君相遇,完成她的誓言。   全心全意,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生则同襟,死则同穴。   作者有话要说:这就是我的HE……   你爱,或者不爱,他就在那里。   两个人在一起,总会有一个人先离开,这是事实,只不过说破了比较残酷而已。   裴铮先走一步,对他来说,也说不清是好是坏,毕竟留下的人会更痛苦,他可能舍不得她难过,但这样一来,两个人所受过的痛,算是扯平了。她欠了他们那么多,让她成为最后留下来的人,也成全了她的名字——相思。   苏昀没有回到帝都,让一切的可能也都只停留在可能而已,成了永远的悬念。   全心全意,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算是做到了。相守了一辈子,有儿有女,算是HE了。   虽是忍着疼痛活下来,但让他们有二十多年的时间相守,也不算短了。   最后那个番外只不过是一些细节的放大化,整体上来说,结局就是那段历史。   一切深爱都将成为历史,可能这本身就是一种无能为力的悲哀。   他离开的时候有她在身边,她离开的时候在有他的梦里,也算是一种安慰了。   关于甜蜜的番外什么的……   感觉好像没什么必要了。   他们的一生已经结束了,再回首写甜蜜只会更虐心 -------------------------------- 本文由书本网(www.bookben.cn)下载,久久出品,必属精品。 <-- -------------------------------------------------------------- 书籍名称:寡人有疾 作者:随宇而安 本书籍由网友“绿色曼陀罗”上传 日期:2011/1/12 22:20:05 书本网 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TXT电子书免费分享平台 Web2.0小说网站,和好友一起上传、下载、分享TXT全本小说。 所有小说仅供试阅,请于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阅读全本请购买实体书。 -------------------------------------------------------------- --> " 小说下载尽在书本网 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